《热夏》踏**舞

1、第 1 章

　　子宁,如果我们能够一直这样坐在这里看夕阳,你说那该多好.
　　我一掌拍开靠在肩膀上那颗有着柔软的黑发的头.
　　我可不愿意陪你坐在这里吹冷风.这个破烂的天台有什么宝藏,你每天晚饭都要在这里吃.
　　他笑了,坐上半人高的天台,那一刻天边的晚霞五光十色,柔软的头发被微风吹起几缕,天气里有热夏潮湿的味道.

　　全校的人都知道,越子宁没有朋友,只有楚楼一个跟屁虫.
　　他们也知道,我们每天晚饭都要在实验楼的天台上吃,那里是其他人的禁地.
　　但只有我知道,阿楼每日淡淡的目光,越过那一排浓密的梧桐,究竟落在了谁的身上.
　　我从来不问,他也从来不说.
　　两人并排坐在天台上,四只脚自由自在地荡啊荡.
　　这个高三的热夏,知了在树上不知疲倦的吵闹,我的父母却终于停止他们长达十多年的争吵,签下一纸离婚协议,留给我无限的自由和金钱.

　　子宁,那么大的房子你一个住害不害怕,要不要我去陪你?
　　我一边会放<<贞子>>一边等你.
　　阿楼果然不再提起陪我这种话.
　　他胆小.
　　我不怕,打开整个别墅的灯.夜色暧昧,看上去如同童话里的城堡.
　　无论外面风大雨大,妖魔鬼怪,这里是我的城堡.城堡里没有罗嗦的管家,没有美丽的公主,没有恐怖的伯爵.
　　我可以把摇滚的音量扭到最大,可以把啤酒和烟头公然放在垃圾桶里,可以看电影到天亮.不会有人跳出来指着鼻头指责.
　　彻底的放肆,放肆的寂寞.

　　我和阿楼的关系复杂两字已经不能形容.
　　初遇已经被无聊人士改编无数版本,精彩得足以拍成电影.我讲给阿楼听,他一脸茫然地看着我,子宁你什么时候开始看小说.
　　我笑,真像个故事,不过不是小说不是童话,是三流的笑话.
　　其实很简单,不过就是我逃课,却被身为纪律部部长的他恰巧地捉到.
　　我骗他说家中唯一的亲人住院,通知我去见最后一面.
　　他果然上当,我正想偷笑.他却说要送我去医院,硬把我拉上他二八圈的破车.
　　接下来便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自然是某人暴跳如雷.
　　不过没有人知道,那天我为何逃课.
　　我接到电话,陪我十多年的阿宝死了,他是一条狗,活了这么多年也算寿终正寝.
　　我在宠物医院里守着阿宝冰冷僵硬的尸体发呆,阿楼陪着我坐了整晚.
　　我很难过, ,以后有蟑螂时该怎么办,有新笑话该对谁说.

　　第二日再遇到阿楼,他以挚友身分自居,要帮我重新面对没有阿宝的生活.
　　我骂他神经病.
　　不过他脸皮太厚我又太懒,骂过几次便习惯了.

　　子宁,你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第一次坐在天台上,阿楼问了我一个很白痴的问题.
　　我告诉他,我不知道.
　　越子宁从未喜欢过一个人,我喜欢一本书一部电影一只狗,不喜欢人.
　　阁楼里父母的结婚照片玻璃被砸得粉碎,不知道谁扔在那里,厚厚一层的灰.
　　喜欢.

　　我见过阿楼喜欢的人.那次我照例逃课,因为政治课老头的秃头实在太难看.
　　在操场上看见阿楼他们在上体育课.
　　他悄悄溜过来,照例教训我.
　　开场白还没说完,篮球场那边传来一阵惊呼.好像有人受伤.
　　他的脸瞬间苍白.
　　我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阿楼.
　　远远地看着阿楼背着一个男生跑进医务室,一个和阿楼差不多高的男生.男生.
　　那么远,也看得见阿楼额角有汗珠顺着下巴滴落.像泪水一样美丽.

　　子宁,你是女孩子就好了,是女孩子我就要你做我女朋友.
　　这是阿楼最喜欢说的话,也是满校园蜚语流言的来源.
　　每次听到我都想问,他是想说给谁听.
　　但从来没有问过,只是用拳头表达我的意见.
　　这是别人的故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子宁.你要考哪一所大学?
　　不考.
　　什么意思啊?
　　我腻了,读书真没意思.
　　那你要做什么?
　　开间酒吧吧,挺好玩的.
　　那天晚上的聚餐不欢而散,阿楼用力地把饭盒摔在地上,饭粒沾在脸上也不知道.
　　我在天台上一直坐到满天星光.
　　这是高三的热夏,我恍恍惚惚地想着.
　　真的好热,原来热的时候,人会特别容易生气.

　　这件事在半期考试后不了了之.我坐在天台上发呆时阿楼捧着饭盒跑上楼来.
　　继续厚颜无耻,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在他没出现的那一个星期,我也是这样一个人坐在这里.一整天的高温被几缕微风带走.
　　我看着那一排浓密的梧桐,我想知道是不是可以看见阿楼每日坐在这里,看到的那个人.
　　但我什么也看不到,那些绿色如手掌般的叶子密密叠叠,像一堵墙.
　　等到了冬天,那些叶子都落光了,就看得到了吧.
　　我以为.

　　离高考还有一个月.阿楼十九岁的生日.
　　我们坐在河堤下的草坪里,没有蛋糕,只有几打啤酒.
　　阿楼说要不醉不归.他的麦色的脖子慢慢变红.眼睛闪亮.
　　夜空中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空气里沉闷的潮湿让人呼吸困难.
　　我听醉了的阿楼断断续续地讲他和他的故事.
　　怎么在球场上一较高下,怎么在父母的亲戚的朋友的宴会上偶遇,怎么在公车上同时扑向小偷.
　　真是庸俗的言情小说,作者是谁,让我把他揪出来暴打一顿.
　　这是一个从开始错到结局的故事..

　　阿楼的声音哽咽,一度停顿.我以为他哭了.但什么都没有.除了脸有不常见的红晕.
　　他靠着我,闻得到他身上的酒气.
　　子宁,他要出国了.他就要走了.
　　我还没有对他说,他就要走了.
　　阿楼最后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我背着他上了车.他一直把脸埋在我的背上,有温暖的湿意.
　　我带他回家,让他睡在我的床上.
　　落地窗透进一片月光,地板上有一片浓黑的树影.
　　我坐在窗边,一直抽烟.怎么抽也抽不完.
　　耳边是阿楼细细的呼吸声和他的呢喃.他在梦中叫着那个人的名字.声音里有沉沉的痛.
　　大概是要下雨了,我只觉是凉意从赤裸的脚上爬上来,双膝痛得难以忍受

　　那天夜里我做了个决定,当我真的这么做了却是悔不当初.
　　我决定帮阿楼告白,也许是那夜的凉意让我的大脑短路.
　　我约他在天台上见面,他迟到,看起来并不想赴约.
　　你知不知道,阿楼喜欢你.
　　他很喜欢你,为了他你可不可以留下来.
　　我第一次求人.连父母离婚时我也没求过他们.
　　他冷笑.
　　你在开什么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他每天坐在这里看你.
　　放屁.
　　他涨红了脸,一拳打在我的胃上.
　　你,你们,变态.

　　我揉着肚子坐下来
　　怎么会是你们呢,怎么会是变态呢.
　　想不明白.
　　阿楼没多久就跑了上来.是用跑的,一阵急喘.
　　他脸色铁青,看着我却一言不发.
　　阿楼……
　　越子宁,你为什么这么做.
　　你为什么出卖我,我这么信任你,你出卖我……

　　过了很久很久,我都忘不了那天的阿楼.
　　他紧紧地抓着我的肩膀,眼睛里有几丝血红,说话咬牙切齿.
　　那么用力,我觉得自己的肩膀快要碎成几块.
　　阿楼跌跌撞撞地跑下楼,走之前用力地给了我一拳,也是打在同一个地方.
　　胃痛得翻江倒海,我把所有能吐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第二天,校园里的流言突然换了.
　　主角是阿楼和那个人.版本如同上一个一样丰富多彩,从现实主义到三级色情,无所不有.
　　我想起昨天阿楼愤怒的一拳.
　　你出卖我.
　　轰的一声,教室里的人突然安静下来,全部看着我.
　　我拍拍手.指着那个被打翻了桌子的女生.
　　下次再听到有人说楚楼和什么人的谣言,让他来体育馆的武术课陪我练拳.

　　我依然每天下午去天台发呆,阿楼却再也没有来过
　　那一排浓密的大树像是一堵墙.
　　少了楚楼,越子宁还是越子宁.
　　我和阿楼,一个在一班,一个在六班.楼头楼尾.偶尔在走廊上遇到,他总是目不斜视地走过.好像我们从不认识.
　　常常梦见在天台上的阿楼.第一次,最后一次.
　　他笑着问我一个白痴的问题,我来不及回答.他突然发难,抓着我的双肩怒骂我的背叛.
　　我总是在他一拳挥来时惊醒.
　　整座别墅安静无声,我仍然坐在窗边,月光如水,有浓黑的树影.身边有永远抽不完的烟.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切只是我的一场怪梦.
　　转过头就能看见醉了的阿楼睡在我的床上,空气里有酒味和要下雨前的闷热.
　　于是我转过头,床上的被子和阿楼离开那天时一样,没人整理过.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的热度.但阿楼却不在.

　　再过两天,就是高考了.我没有报名,老师对我已经绝望.
　　我走上天台,看见阿楼.他穿着白色T恤和牛仔裤.像第一次我们遇见的时候.
　　阿楼的目光很平静,那些怒吼好像都是我的幻觉.
　　我得到F大的保送了.
　　他淡淡地说,语气就像是通知一个点头之交的同学.
　　那一刻我愤怒得如同受伤的野兽,一言不发地扑上去.
　　他似乎早就准备把所有的怨气一次回报给我,下手毫不留情.
　　到最后我们都没有力气了,他躺在地上,我靠在墙上.全身撕裂一般的痛.
　　我看到自己的手背上有血,不知道是他的还是我的.

　　我闭上眼睛,听到他起身离开,脚步声慢慢消失不见.
　　汗水慢慢淌下来,流过下巴的伤口,痛得我皱着眉.
　　每日享受的微风今天却没有来到.
　　脸上的汗水越来越多,流进嘴巴里,又咸又苦.
　　多天的闷热终于带来一场大雨.
　　大颗大颗的打在身上,比刚才阿楼落在我身上的拳头还要重.
　　我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那排在雨中绿得发亮的梧桐.
　　子宁,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阿楼问过的白痴问题.
　　今天我才知道,喜欢一个人就像这样的夏天.
　　热得让人绝望.

　　我在F大所在的城市找到一家转让的酒吧.就在大学城外.
　　我改了原来俗气的名字,我叫它天台.
　　来来往往的客人大多数都是学生,每个人的口头禅是,去天台喝一杯.
　　没人知道我是老板,大家都以为我只是一个调酒师.站在操作台后,脸上是永远不变的笑容.
　　酒吧的歌手是大学的学生,晚上出来赚外快.
　　这个女孩有干净的声音和漂亮的吉他,只唱自己喜欢的歌.眼睛里有故事.
　　她喜欢一首歌,每次试音的时候总是轻轻地哼.那时的酒吧还没开始营业,只有打工的学生.一个人抱着吉他坐在台上,闭着眼睛唱着不知名的歌.眼角总有水光闪烁

　　那首歌很好听,她却从不在人前唱.
　　每次一边擦拭那些美丽的酒杯一边听着单薄清澈的吉他声.
　　往日如梦,纷至沓来.
　　上一个热夏,已经变成冬天.
　　我想那一排梧桐树已经落光了叶子只剩扭曲的枝桠.那个天台应该也有新的人去占领.
　　那些夕阳下微醺的记忆,日渐斑驳.

　　圣诞节的晚上,酒吧格外的热闹.三三两两,大半都是年轻的情侣.
　　女孩一直唱着应景的歌.有人走了进来.
　　我看着那张年轻的脸慢慢走进,头晕目眩.
　　阿楼的手拉着一个男孩的手,我看着那个人,突然想起那日天台阿楼的怒吼.
　　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我的记忆直接忽略它,只有每日黄昏的微风仍在吹动.

　　好久不见,子宁.
　　阿楼笑着说,他头发上,衣领上还有没有化掉的雪花.
　　有人大叫起来,下雪了,下雪了.
　　这个南方的城市突然下起一场十年未遇的大雪,纷纷扬扬.
　　我记忆里的热夏,突然就六月飞雪,天寒地冻.

　　那个女孩停下来.她看着窗外的大雪,突然流下泪来.
　　酒吧里的热闹也慢慢安静,烛光中每个人的脸上都有柔和的表情.
　　她开始唱那首从不在人前唱的歌.

　　\"我一个人不孤单想一个人才孤单
　　有伴的人在狂欢寂寞的人怎么办

　　越过窗看着长街欢乐却无声像一张卡片
　　灯光像繁星灿烂整条街思念的情绪湿亮我的眼

　　围巾轻碰着唇边有点暖的像亲吻的感觉
　　吐气变白烟飘过了眉间撞上了怀念下了一阵雪

　　我一个人不孤单想一个人才孤单
　　有伴的人在狂欢寂寞的人怎么办

　　我边想你边唱歌想像你看着　被感动了我被抱着　眼泪笑了

　　气氛太美离你太远　有太多的幻觉
　　不能快乐不能改变　cause baby I miss you

　　我回头看坐在角落里的阿楼.
　　即使隔着很多人,酒吧里只有摇曳模糊的烛光.
　　仍然看得到他的笑容.
　　那个在夕阳桔红色光芒中扬起的带着夏天味道的笑容.
　　但他的目光早已越过我,穿过那一排浓密如墙的梧桐,到了我永远达不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