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影向谁去》风曳将离

9、捌

　　自邪天御武被擒后，纷乱已久的四魌界暂时进入了和平期。各国为了尽早恢复元气，谁都不敢再贸然动用武力，无论私下里如何勾心斗角，至少在表面上都相安无事。
　　为了维持这种难得的虚伪的和平，四国共同筹办了四魌武会，号称以武会友，公平竞赛，增进友谊。慈光之塔向来崇尚理学，不同于其他三国对武功的执着，国主弭界主言明不派人出战，但是愿以东道主的身份提供一切场地、物资，尽一份心力。
　　龙主本应和其余两国国主一样，带领本国武学上的佼佼者参与这场盛会，然而自从皇后过世后，他因为感怀妻子，精神也日渐消沉了，在武道会前夕患了一场大病。不得已，只好派太子天尊皇胤代父出战，结果反而无心插柳，天尊皇胤以晚辈的身份，仅以半招之差败给了武魁——杀戮碎岛之主雅狄王，屈居第二，连雅狄王本人都忍不住赞其“后生可畏”。这让诗意天城一片欣然，对这位太子更加心悦诚服，甚至在朝野里起了希望天尊皇胤早日即位的呼声。
　　这也许真是民心所向，也许是另外三界试图令父子离心相互猜忌的阴谋，不管如何，如果是在一般情形下，旧主尚在，新主却羽翼丰满，深得人心，势必会引来一场争权夺利的灾劫。可是偏偏天尊皇胤为人光风霁月，豪迈宽厚，龙主对他信赖器重，自知身体有恙，原本就有心让位，所以这种呼声非但没有成为忌讳，反而更显得诗意天城上下齐心一片祥和。
　　悦神圣族的御圣主至今不知所踪，天尊皇胤没有了竞争者，在邪天御武一战里战功赫赫，如今又在四魌武会上傲视群雄，他的即位怎么看都是众望所归。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天尊皇胤突然提出了一个要求，让所有人瞠目结舌。
　　也正是这个要求，像落在文字上的玺印，让一切变得不可回转。
　　他说，炽焰赤麟比吾能力出色，愿将皇位让与二弟。
　　骇人听闻！
　　自古兄弟夺权常有，让位却鲜少，尤其是在一切顺理成章的时候，天尊皇胤居然要将皇权让与他人。
　　诗意天城，魔星祸世。巫祝们自诩战战兢兢，无奈世事还是沿着原始的轨迹不断前行。堂堂太子竟然将诗意天城千秋基业轻易拱手，视江山社稷如瓦砾，毫不在意。能让天尊皇胤做出这样自毁长城的荒唐事，炽焰赤麟果真不愧祸患之名。
　　大巫祝召来了炽焰赤麟，一张沟壑纵横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感情，眉目低垂，动动下耷的嘴角，发出苍老的叹息。
　　“江山未拟手足情，太子仁义之心堪垂千古，可是……却让二皇子如何自处？”
　　炽焰赤麟屈身下拜，“愿前往天牢镇守邪天御武。”
　　他低下头，表情没有一点波动。心中想，天尊皇胤不是太愚蠢就是太狠毒，每一次都用对他的“好”将他推至风口浪尖，这种天方夜谭的让位之举，分明就是要置他于死地。
　　可笑的是自己却还要感激他们，因为他们至少还允许自己离开，允许自己捡回一条命。
　　炽焰赤麟没有给天尊皇胤阻拦的机会，他担不起天尊皇胤的偏爱。当天尊皇胤收到他自请离京的表奏时，他已经站在了囚牢门口。
　　沉重陈旧的铁门被看守的卫兵逐次拉开，发出刺耳悠长的闷响，听得人的心脏仿佛也被拉长了似的。
　　邪天御武被关押在囚牢最尽头，那间囚室空阔幽暗，只有墙上的万年蜡晃动着微弱的烛光，光与暗影将室内的一切衬托的更加阴森可怕。
　　想必是因为邪天御武的武力实在太令人胆战心惊，所以不止用玄铁锁链将他的身体束缚着，绑在磐龙柱上，四周也被设下重重封印压制功体，生怕有闪失。
　　可即使这样，炽焰赤麟站在他面前，依然能感觉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慑人气势。王者，哪怕成为阶下囚，也依然是王者，那种与生俱来的压迫感，依旧让人从骨骼里生出畏惧。
　　炽焰赤麟仰首看着他，神色坦然——他并不比任何人镇定，只是更会隐藏。
　　于是邪天御武反倒笑了，虽然已经没有了青面獠牙的面具，可他原本就生得蚕眉虎目，凶厉霸道，此际屋中幽暗的烛光落入他眼底，将一双眼染的红如暴怒，合着充满戾气的笑声，更逼得人不寒而栗。
　　“六爪罪龙，果然下场如此，”邪天御武俯视他，一字一句仿佛裂开的雷声，“只因背负罪名，纵是呕心沥血也还是他人眼中异数，当真可笑可怜！”
　　“败寇也只配卖弄口舌。”炽焰赤麟面不改色，口吻虽波澜不惊，气势却毫不示弱。
　　“孤可说错了？在这天牢之中，你是监视孤的，剩下的人，一兵一卒，都是监视你的。诗意天城的人恨你，恨不能你死。”
　　说着邪天御武又扬起冷笑，“可你却不敢正视，只能任人欺凌，最终也只是个可笑可怜的懦夫！”
　　炽焰赤麟转身走向囚室门口，扣动狴犴，“如果你妄想挑拨我放你出去，这计量太浅了。”
　　说着，厚重的铁门已经被从外面慢慢打开，炽焰赤麟径自走了出去，宽长曳地的衣袍与地面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
　　他蹙紧眉宇，沉默地向前走，脚步声在昏暗的通道里如鼓点回荡。层层铁门在他身后一道又一道的闭合，不断传来一声声沉闷的巨响。
　　一路走出昏暗的通道，与无数卫兵擦身而过，每个人都神色肃穆，像一尊尊雕像。炽焰赤麟喉咙中像有针刺过一样干痛，他知道，邪天御武说得都是真的。
　　这座天牢，是囚禁邪天御武的，也是囚禁他的。
　　几个月后，天牢来了一名炽焰赤麟格外熟悉的人——乌喙身着黑色兵服，恭敬地拜倒在他面前，让他有种恍如昨日的错觉。
　　炽焰赤麟对副官的到来多少有些诧异，虽然说论条件，天牢比荒城好太多，可这里是关押重犯的地方，自然而然会有种绝望的气氛，每日活得死气沉沉，哪有在荒城潇洒自在。
　　炽焰赤麟问：“你为何来此？”
　　副官仰起头，笑容可掬，“我是来追随炽焰殿下的！”
　　他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容貌未改，连聒噪的性格也丝毫未改，在炽焰赤麟耳边啰嗦个没完。原来上面感念他多年来驻守荒城，特准他提前回京，又赏了他几亩良田、一处宅院，让他安顿家人，过太平日子。可他偏偏认准了炽焰赤麟，一心想为二皇子继续效命，听说炽焰赤麟在天牢，立即舍下家中老小，巴巴地赶了过来。
　　炽焰赤麟百无聊赖地听着，心里暗暗想——傻人。
　　副官自从来到天牢后，又开始像在荒城时一样，照顾炽焰赤麟的生活，甚至是比在荒城还要尽心尽力，小到端茶倒水都要亲力亲为。炽焰赤麟曾经受他恩惠，可以说是他看着长大的，如今见他乐得其所，也就由着他去了。
　　时光匆匆流逝，天牢不像荒城那样闭塞，也不像皇都那样繁嚣，这里很特别，要么无事，有事便是天大的事。
　　比如，武魁雅狄王竟然被送进了天牢。
　　谁能想到，昔日意气风发的一代明君，如今也身陷囹圄。
　　炽焰赤麟对雅狄王有些印象。记得在皇都时曾听人提起过，雅狄王为人刚正，雄才大略，在杀戮碎岛颇具贤名，武功造诣更是深不可测，就连邪天御武都不能轻视。
　　这样的人被火宅佛狱和慈光之塔联手围杀擒拿，关押到诗意天城的天牢中，其中缘由必然不会像外界所说的，雅狄王“以武力威胁别国，企图再起战乱”。但无论事实如何，都和炽焰赤麟无关，他对真相毫无兴趣。
　　“雅狄王，枉负盛名，最终还不是被背叛囚禁的结果！”邪天御武嗤笑着，讥讽时身上散发出骇人的煞气，不知道是否也是在感慨自己。
　　“他让人畏惧，畏惧会变成憎恶。因为太怕，所以恨不能他死，”邪天御武说完低头逼视着炽焰赤麟，“上天界也一定期待你的死亡。他们怕你，所以恨你！哪怕你并无过错，也恨不能你死！”
　　感觉到炽焰赤麟的气息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邪天御武笑得愈发意味深长，“当然，孤看得出，你也恨他们！”
　　炽焰赤麟平稳了一下呼吸，抬眼漠然地瞧着他，“无聊。”
　　说完转过身，大步向囚室门口走去。
　　“你该学学那个写书的，省了痴心妄想，你出不去。”
　　炽焰赤麟所说的人是几日前被送到天牢的一名重犯，据说曾著过书，因为歪曲各国政务、造谣生事意图颠覆四魌界而被擒拿。相较于雅狄王表现出的愤恨不甘，几近疯狂，这位重犯的态度明显平和多了，每日只是闲闲躺着，好像绝望到极致反而淡然了一样。自从被囚的一日起，他就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炽焰赤麟甚至以为这个人根本就是个哑巴。
　　“炽焰赤麟！”邪天御武突然一喝，对着炽焰赤麟的背影高声说，“你得不到的，孤可以给。”
　　声音在囚室内回响，炽焰赤麟的手掌毫不犹豫地按下了狴犴，囚室的铁门缓缓推开，发出沉闷震耳的轰鸣。
　　“一介囚徒，徒做妄言。”
　　然后铁门“砰”的一声关上，被铁门隔绝的两处都陷入一片死寂中，让人感觉不到一丝生气，只有地狱一般的黑暗绝望。
　　但炽焰赤麟在铁门闭合的瞬间，还是清晰地听到了邪天御武自身后传来的声音——“只要孤想给，就给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