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影向谁去》风曳将离

5、肆

　　翌日，戾龙军队兵临城下。
　　为首的是一名壮年，在军前横刀立马，环顾四方，见两侧山岭寂静无声，对面的城楼上没有半个人影，当即号令全军进攻，意欲一举攻入荒城。
　　古城下龙鸣叱咤，马蹄踏起飞沙滚滚，颇有破竹之势。
　　然而，军队刚刚逼近城楼，楼上突然响起高亢的呐喊与震耳的鼓角声响。戾龙军队还未及反应，已经是万箭齐发，铺天盖地，城下刹那之间死伤无数。
　　首领急忙下令撤退，不想身后的退路已经被御天龙族的军队截断，原来碧眼银戎早派人埋伏在山岭之上，只等戾龙军队攻城，再将他们包围其中。
　　就在戾龙军陷入进退两难的慌乱时，闭紧的城门忽然传出悠长的闷响，厚重的大门缓缓开启，门后投下的阴影也随着向两侧消隐，光亮涌入，现出门内景象——碧眼银戎一身银色铠甲，英姿俊逸，手执战刀纵马向前，率领身后龙族士兵出城迎敌。
　　城楼下顿时烟尘漫漫，厮杀不绝，腾飞的巨龙与刀光剑影交错。楼上的战士擂动战鼓，唱响壮怀激烈的古调。
　　在激昂的歌声中，炽焰赤麟独自登上城楼，站在飞扬的旌旗下俯瞰战场。
　　此时碧眼银戎正在与戾龙首领拼杀，戾龙首领虽然失势，但毕竟武力不弱，技艺凌厉并不在碧眼银戎之下。
　　碧眼银戎背对着炽焰赤麟，刀法行云流水，风驰电逝。炽焰赤麟注视他许久，皱紧的眉宇间笼着肃杀深沉之气，不动声色地抓过身边将士手中的弓箭，飞快搭箭扣弦，瞄准碧眼银戎的背影，开弓如满月，箭“嗖”的一声携着龙气脱弓而去。
　　敌军首领举刀劈下，寒光凛冽，碧眼银戎正要抵挡，突然感觉到身后有刺破空气的冷意袭来，本能地一侧身，箭擦着他的耳畔呼啸飞过，只听“噗”的一声，便刺穿了首领的头颅。
　　滚烫的鲜血如炸开了一般迸裂而出，喷溅在碧眼银戎身上，一张俊朗如玉的面庞被血水染得腥红。首领的尸体向后仰去，长刀坠落在地上，发出闷哑的声音。
　　时间好像就此静止了一样，碧眼银戎觉得自己的心跳在这一刻停住了，从骨骼里生出了寒意，渗出的冷汗仿佛一下子浸湿了里衣。
　　他慢慢回过头，仰起满是刺眼血水的脸，望向城楼上，只看到炽焰赤麟放下弓箭，转身离去的侧影。
　　杀他？救他？回到木楼中，炽焰赤麟坐在冷杉椅上，将青色的汗巾按入身边士兵端着的铜盆里，眼看着汗巾一点点被水浸湿，荡荡悠悠浮在水中，水面上倒映出自己的面容，心中自问。
　　副官在他耳边滔滔不绝地讲述碧眼银戎刚刚是如何平定叛军，又是怎样命人开放军阵一角，放那些衰老残兵逃命的。炽焰赤麟觉得自己好像完全没有在意听，但是每个字又分明清晰的印在心里。
　　略显沉重的脚步声踏进房间内，终止了副官的聒噪。炽焰赤麟抬起头，看到碧眼银戎逆着光线走进来，背后仿佛泛起日晕一样的光芒。
　　一身银甲脏了许多，有被兵器猛烈撞击过的痕迹，金色的发丝和俊美的脸上还残留着斑斑血污。
　　然而碧眼银戎的表情却异常平和，目光平和，笑容平和。任由卫兵上前伺候卸去戎装，露出穿在里面的一身洁白素雅的长袍。若非脸上血迹刺眼，当真是一派翩翩浊世佳公子的绝代风华。
　　“方才多谢二哥出手相助，否则银戎怕是要阵亡于刀下了。”
　　“你若死了，我会替你报仇。”炽焰赤麟从铜盆里拾起汗巾，拧干，起身慢慢走向他，边抬手递过去边说道。
　　碧眼银戎接过汗巾，什么话也没有说，脸上始终是镇定自若的温和。
　　果真是比儿时更能忍，更心思深沉。炽焰赤麟心中暗暗想着，收回手，转身漫不经心地问：“荒城兵患已解，你也该回去了？”
　　碧眼银戎擦拭着脸上的血痕，莞尔道：“是，不过是与二哥同行。”
　　炽焰赤麟的双眸起了一丝微妙的变化，回首看向碧眼银戎。
　　碧眼银戎从容不迫地放下被血水染红的汗巾，说：“二哥离开皇都多年，不知宫城近况。母亲身体不适已久，时常思念二哥，这次派吾出战，其一是为了解决祸患，其二是命吾来请二哥回皇都共聚天伦，”说完这些后他停顿少顷，“二哥，其实当年……”
　　“当年的事无需再提，”炽焰赤麟反感当年发生的一切，打断他的话，只淡淡道，“我与你回去就是了。”
　　碧眼银戎微微张开嘴，但看着二哥冷淡中透出腻烦的目光，终归还是含笑点了点头。
　　因为此行兵马众多，历时数十日才回到皇都。碧眼银戎在路途之中简单说起了王朝近况，原本御天龙族与悦神圣族的继承人都已成年，两族即将面临新一届竞权，却不曾想，悦神圣族的御圣主生性淡泊，厌恶帝王之道，居然私自出逃，至今杳无音讯。少了唯一的竞争者，未来的诗意天城自然就归从于御天龙族的太子天尊皇胤了。
　　大哥。炽焰赤麟皱了皱眉，想到那人得天独厚，是最尊贵的五爪金龙，自幼活在光鲜亮丽之中，拥有“王者”命格，将是诗意天城的未来之主，他忽然感觉周身泛起一阵苍凉，像有冰凌锥心。
　　皇都的街面上已经屏退了闲人，只有数列齐整的礼兵，个个神色庄严，手中所执的旗帜迎风飘展，发出猎猎的声音，旗上五彩的锦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场面恢宏壮观。
　　亲自前来迎接的天尊皇胤疾步朝他们跑过来，模样甚是激动。
　　碧眼银戎见状唤道：“大哥。”
　　“赤麟！”他的话音未落，天尊皇胤却已经紧紧抓住了炽焰赤麟的手，目光烁烁，似有水光流转，几乎要凝出泪来，声音发颤地反复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久违的热情让炽焰赤麟心觉尴尬，毕竟彼此都不再是少年了，于是身子退后一步，隔开距离，向天尊皇胤行礼，借机抽回被对方握紧的手。
　　天尊皇胤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迅速再次攥住炽焰赤麟的手腕，另一只手又拉住碧眼银戎，携着他们穿过迎宾队伍，一边大笑着一边登上辇车，往宫城方向驶去。
　　远处巍峨的雪山在阳光下闪烁着金色，天空碧蓝如洗。记忆中的风景与现实重叠，炽焰赤麟的心里也起了一丝清浅的波澜，是一种说不清的情绪。
　　辇车行至宫门前，天尊皇胤拉着两个弟弟的手下了车，穿过汉白玉的石坊，正要进入宫门，碧眼银戎猛然察觉到了气息中的异样，眼疾手快地阻住大哥，然后悠悠道：“白帝，星痕，出来罢！”
　　语毕，从朱门后冒出两个少年，为首的与碧眼银戎一样，也是一袭金发，长相清秀，一双眼睛如朗星般亮盈盈的，充满灵动，另一个则容貌冷峻，英气勃勃，正是邪影白帝与紫芒星痕。
　　邪影白帝被三哥当场拆穿了恶作剧，很不爽地抱怨说：“银戎你太无趣了！”
　　碧眼银戎笑道：“没你有趣，躲在门后想吓我们一跳。”
　　邪影白帝朝他做个怪脸，马上又笑容灿烂地蹦到炽焰赤麟面前，眨眨眼仔细打量了一下二哥，像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捧出一束杜鹃花来，黄的、粉的、青绿的、白的、紫的各有一朵，朵朵娇艳欲滴。
　　“二哥，送你的！”
　　炽焰赤麟看着他笑嘻嘻的脸，不禁回想起他小时候路还走不稳的模样，再次相见竟然都长这么大了。
　　其实在炽焰赤麟心里，一直认为以邪影白帝儿时顽劣调皮的性格，长大后会生得健硕刚猛，紫芒星痕小时候体弱多病，以后免不了会文秀一些，没想到结果恰恰相反。邪影白帝虽然不如碧眼银戎那样五官完美，不可挑剔，可轮廓、眉眼却比其更显得柔软秀气。
　　“哪里有送男人花的？”碧眼银戎从邪影白帝手中夺过花束，在他脑门上轻轻一拍，好笑地说，“别拿你哄小姑娘的手段来惹二哥笑话。”
　　邪影白帝不满地抢回花束，挤到天尊皇胤身边，嘟着嘴争辩：“为什么不能！你看这花，有黄的、红的、绿的、白的、紫的，正好我们五个的颜色，象征我们兄弟同心，不离不弃！对不对，大哥？”
　　天尊皇胤冷不防被问到，张口结舌地稍愣了一下，马上笑着称是，连连夸邪影白帝懂事。
　　沉默半天的紫芒星痕忍不住斜睨了邪影白帝一眼，暗想果然只有自己还记得正事，直截了当地打住了这个毫无意义的话题，“银戎，母亲让你回来后速去见她。”
　　碧眼银戎闻言微微一怔，有些意外母亲竟然急于召唤自己而不是二哥。
　　他向兄弟们告辞，带着不解进入了宫门，绕过几重殿宇步入游廊。游廊两侧垂着竹帘，每张竹帘下都缀了一只铜铃，在风中叮铃作响。碧眼银戎伴着一路清脆悦耳的铜铃声来到宸宫，一入内室便看到桌案上的笔墨。雪白的宣纸上墨迹未干，书着一行行梵文，字体略显歪扭，能看出书写者握笔不稳——皇后酷爱抄写《百字明咒》，说它可消灾净罪。可她日日抄写却依然挽回不了健康，因此碧眼银戎对这种咒文非但不迷信，反还担忧母亲执着于此误了身体。
　　皇后听见碧眼银戎进来的声音便命宫奴卷起细纱床幔，和衣卧在床上，虽然妆容浓艳，却掩饰不住灰败的病容，就像一株即将枯萎的花。
　　碧眼银戎上前恭敬拜道：“母亲。”
　　皇后勉强坐起，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满面关切地问：“银戎，这次出战可伤着累着？”
　　碧眼银戎淡淡一笑，垂首道：“母亲请放心，孩儿无恙。”
　　皇后的表情轻松下来，迟疑了一阵，又涩涩地问：“你二哥……他……没有生出什么异事吧？”
　　声音刺入耳中，碧眼银戎赫然瞠目，脑海里飞快闪过那突如其来的一箭，烫人的血珠如雾气蒸腾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然而当他仰起头时，却依然是和煦如春风的笑颜，目光柔暖，“没有，二哥很好。”
　　皇后泄了口气，精神一下子松散了，重新偎回软垫上，闭目喃喃道：“没有就好。”
　　碧眼银戎望着母亲，一双碧如幽潭的眸子沉了下去，一些隐隐约约的细节充斥在心里，让他回想起很多年前，自指尖滑落一纸书墨。
　　……若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应生嗔恨……
　　……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生无所住心。若心有住，即为非住……
　　一只手突兀地按在了宣纸的边角上，不由分说地将它从书案与镇纸之间抽离。炽焰赤麟抬起头，看到邪影白帝皱着眉毛认真瞧着纸上的墨字，才一会儿便不耐烦地从语句中挣脱出来，困惑地望向他，“看不懂，这是佛经么？”
　　炽焰赤麟离开皇都时，邪影白帝还太小，以至对这位二哥几乎没有什么印象，多年后的再相见倒像是初相逢。在邪影白帝看来，二哥形容英武壮阔，性情沉稳内敛，却又透着几分威严与凛然。如果说银戎的帅气令人赞叹欣赏，那二哥的帅气则令人心绪跌宕。这样的人呆坐在书房里抄写莫名其妙的经文，不免给邪影白帝一种强烈的违和感。
　　“不要写了，不要写了，”邪影白帝将宣纸攒成团丢到一边，瞪着明亮的眼睛说，“写多了万一想出家可怎么办？”
　　炽焰赤麟一时无语，挽袖将毛笔搁置在黄玉笔架上——邪影白帝不会明白，这每一字每一句对他来说，都是一种压抑。
　　在他沉默的同时，邪影白帝已经转移了目标，跑到木柜前对着琉璃花瓶大发感慨：“我的五龙之花枯萎了……”然后伸手摘下唯一一朵尚未颓败的粉红色杜鹃花，转身递给炽焰赤麟，“只剩下红的了，二哥你果然厉害。”
　　炽焰赤麟接过花朵，轻捧在掌心上，随口问了一个自收到这束花后就很奇怪的问题，“这朵明明是粉的，为什么说是红杜鹃？”莫非小弟是色盲不成？
　　“因为宫城里只有粉红色的，没有其他红色系的花了，”邪影白帝仰着脸嘻嘻一笑，说，“二哥想得应该是血红杜鹃吧？在我小的时候母亲说宫城不利于血红杜鹃生长，早就命人全部移除了，现在宫城里根本找不到的。”
　　粉红色的花朵被慢慢握紧的拳头攥起，花瓣上残留的湿凉沁入掌心与指腹。
　　邪影白帝并未留意炽焰赤麟手上的变化，只是因为提到母亲，突然想到了什么，紧忙从衣袋里摸出一枚青翠的翡翠坠，上面雕刻的正是御天龙族的神龙图腾，“对了，二哥，这个给你！”
　　他摇着丝绳，笑眯眯地对炽焰赤麟说，“母亲给我的，不过我向来粗心大意的，也许随手就弄丢了，不如送给二哥。”
　　“既然是母亲赏赐你的，就该好好留存。”炽焰赤麟语气平静地说道。指尖悄然松开，一朵已经挤压的不成样子的残花轻飘飘的落在地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忽然有些怀疑，也许自己回来，是一个错误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