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影向谁去》风曳将离

2、壹

　　在三弟碧眼银戎降生之前，炽焰赤麟对自己的命格并没有多少认知。因为他没有亲眼见证过大哥天尊皇胤的童年。从他有记忆开始，大哥的一言一行都会因为太子的身份而被父母苛刻，他不知道大哥在儿时也曾经被父母捧在手心里溺爱过。所以面对父母疏离的态度，炽焰赤麟没觉得有任何不妥，他单纯地认为，龙族弱肉强食，甚至还可能吞噬血亲，所以亲情寡淡是很正常的。
　　可惜，这一切都因为碧眼银戎的出生而改变了。
　　向来威慑的龙主在碧眼银戎面前会变得和声细语，皇后更是将碧眼银戎抱在怀里一刻也不愿放开，美艳的脸上总是绽着幸福又慈爱的笑，这个漂亮的孩子虽然不是最尊贵的五爪金龙，却是她的珍宝，是她的骄傲，哪怕只是一名卑微的宫奴，只要随意夸奖碧眼银戎一句，都能让她欣喜不已。
　　如此的天壤之别被炽焰赤麟看在眼里，让他第一次体会到命格带来的凉意。许多从前不相信或者不愿意相信的事生生逼到他面前，迫使他必须看清自己与旁人的迥异。多余的手指，罪人的命格，叛龙的预言，父母的淡漠，一段段梦魇在炽焰赤麟脑海里宛如滔天巨浪般袭来，将他淹没在晦暗的波澜里。
　　孤冷，是命运伴随着碧眼银戎的出生送给炽焰赤麟的礼物。
　　在年幼的四皇子紫芒星痕和五皇子邪影白帝长出龙角的那个冬天，碧眼银戎迎来了他的百岁生辰。于苦境人类眼中，一百岁是个难得的年纪，该是白发苍苍老迈不堪的，然而在四魌界，一百岁只是一个开始。
　　龙主与皇后特意为碧眼银戎筹办了生辰宴，请来了众多皇都中的达官显贵。宫城中用于宴会的玉音楼一时歌舞升平，虽然比当年天尊皇胤的生辰宴的排场小了不少，但依然能让旁人感受出龙主夫妇对这名皇子的爱宠。
　　那天碧眼银戎身上披了一件雪白狐裘，金色的长发用一条缀饰锦绣金珠的发带系着，皮肤像白皙的羊脂玉，眼睛像剔透的祖母绿，乖乖顺顺地坐在皇后身旁，对每位前来祝贺的客人礼貌道谢。嘴角泛起的笑容不是稚子的憨笑，而是一种清定温雅的微笑，让人仿佛看到春日的晨光照醒了沉睡的土地，唤开了雪白的荼蘼花。于是不少人都恭维，说三皇子容止若思，言辞安定。
　　这番喜庆喧嚣的气氛让炽焰赤麟心中平添了几分寂然，他独坐在的游廊里，注视着不远处的一切。高原的阳光洒进宫城，斜照进游廊，打在他的脸上，刺得他眼睛生疼。强烈的光线仿佛要晒伤他的肌肤，可他却感觉不到一丝热度。阳光有多明亮，就有多冰凉。
　　碧眼银戎无意间瞥到炽焰赤麟，凝睛少顷，从紫杉木椅上跳了下来，捧起桌上盛了红豆奶酪的翡翠碗，拖着长长的衣摆跑到炽焰赤麟跟前，踮着小脚尖，举碗说：“二哥，吃。”
　　红豆粒像无数颗玛瑙珠子点缀在白玉一样的奶酪上，炽焰赤麟淡淡看了一眼，说：“我不吃，你吃吧。”
　　“太多了，吾吃不了，”碧眼银戎将晶莹剔透的翡翠碗塞进炽焰赤麟手里，仰头瞧着他，“我们一起吃！”
　　那双眼眸里蕴满了盈盈笑意，让炽焰赤麟下意识地垂下眼睑，避开了视线。他拾起碗里的翡翠勺，轻轻挖了一勺掺着红豆的奶酪，碧眼银戎见状立刻探过头，张开小嘴，要就着二哥的手吃。炽焰赤麟没料到他会有这样撒娇的举动，手里不禁顿了一下。
　　虽然只有一瞬间，瞬息即过，但自幼伶俐的碧眼银戎还是察觉到了二哥动作一僵，马上乖巧地自己接过勺子。奶酪入口，才一刹那小脸又笑开了，“好吃！”
　　炽焰赤麟无语地翻了一下眼睛，嘴角稍稍撇了撇。
　　这一切被皇后看进眼里，立即招呼碧眼银戎快些回来。
　　碧眼银戎听见母亲唤他，将翡翠勺放回碗中，牵住炽焰赤麟的衣袖说：“二哥，我们一起去。”说罢也不容炽焰赤麟拒绝，拼命拽他起来。
　　以碧眼银戎的力气如何拉得动炽焰赤麟？但炽焰赤麟不能在母亲眼皮子底下驳了三弟的面子，只能任由他拖曳着来到父母面前。本打算坐到远一点的位置上，结果被天尊皇胤一把拉到身旁坐下。
　　皇后将碧眼银戎挽到面前，指着桌上银盘里六块码放整齐的精致点心说：“银戎，这是刚奉上来的酸角糕，快尝尝。”说着已经拿起两块放入他的手心。
　　碧眼银戎想了想，反将点心捧向父母，用稚嫩的声音说道：“父亲日理万机，克明峻德，守吾上天界国泰民安，点心应请父亲先用。母亲养育之恩，三生报答尚轻，点心应请母亲先尝。”
　　龙主与皇后的脸上不禁露出欣悦之色。
　　碧眼银戎并不停顿，继续说：“两位兄长比银戎年长，银戎需懂恭敬，弟弟们比银戎年幼，银戎需懂谦让，剩下四块点心还是给他们吧。”
　　此番言论一出，众嘉宾皆是赞叹，夸奖碧眼银戎小小年纪明臣义，识孝悌，糕点虽微小，却足证其心。连天尊皇胤都忍不住凑到炽焰赤麟耳边低声说，“赤麟你看，银戎这么小就这样懂事。”
　　炽焰赤麟手里把玩着翡翠碗，波澜不惊地望了碧眼银戎一眼，暗想：不过就是不喜欢吃酸的而已，居然胡闹出这么多名堂。
　　这是吐槽，但并不带嗔怨。这时候的炽焰赤麟说不上讨厌碧眼银戎，甚至隐隐有一丝好感，只是这好感着实太轻，轻得就像浮在水面上的羽毛，连炽焰赤麟本人都没有察觉。可偏偏，这段相安的时光又太短，短暂得可以让人一不小心就忽略掉它的存在。
　　碧眼银戎生辰过后，热闹的宫城又恢复了宁静。诗意天城不同于另外三界战火频繁，之间的接触也并不多，因此鲜受纷争洗礼，是四魌界难得的净土，哪怕是皇权象征的宫城，都没有太多压抑的气氛，反而一派静好与祥和。
　　冬日的阳光打在书房白色的窗纸上，透过一层辉，囊萤映雪似的发亮。炽焰赤麟独自坐在书房里倚着木窗正看着书，碧眼银戎手里提了一只菱形风筝忽然跑了进来，拉着炽焰赤麟要他同自己一起放风筝。炽焰赤麟疏离惯了，于是推脱累了。碧眼银戎没有勉强，只是在临出门前回首浅笑着说了一句，“外面天气这么好，二哥若是辜负了多可惜啊。”
　　炽焰赤麟静默一会儿，放下了手中书卷，起身推开朱色的窗扇，吱呀一声，冬季的晴光一下子涌了进来，铺泻在书案上，将卷纸映得明晃晃的，像是落了一层细雪。
　　晴阳连曲陌，皓雪满苍山。
　　仿佛有一双手在牵引着，炽焰赤麟踏出庭院，穿过重重门楼、殿宇，沿着御花园的五花石板路一路徐行，走到龙潭边，步上白玉桥。带着寒意的微风吹拂着他的衣裳，吹起玄色的衣带缓缓飞扬摆动。
　　诗意天城地处四魌界顶端，地势高耸，雪山巍巍，碧空如洗，天光明净。炽焰赤麟在炽烈的光线照耀下忍不住眯了眯眼睛，就在这一刹那皱眉的工夫，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失了控似的从面前划了过去。他寻着方向望了望，原来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轻飘飘地落在了水面结成冰的龙潭上，被风裹挟得起起落落。
　　炽焰赤麟记得，那是碧眼银戎方才拿着的风筝。思忖之时，碧眼银戎的身影已经跃入了他的视野，正提着下裳，踏着冰面向龙潭中心跑去。
　　诗意天城虽然地处高原，但四季温差不大，此时水面虽然结冰，也只是薄薄的一层。炽焰赤麟的心骤然一紧，张开嘴想喊三弟回来，可声音却像哽在了喉间，怎么也发不出来，眼看着碧眼银戎踩在不堪重负的冰面上，薄冰随着他的脚步不断现出裂纹。
　　碧眼银戎俯身拾起风筝，回首时恰好看到伫立在白玉桥上的炽焰赤麟，立即笑容粲然地喊了一声，“二哥！”然而话音还未落下，冰面就猝然塌落了。
　　扬起的尾音被潭水吞没，太突然的寒意让碧眼银戎冷到筋骨里，一下子呛了几口水，窒息的痛苦使他根本无法化龙自救，只能拼命在寒水里挣扎。
　　呼喊声引来了两名年轻的宫奴，见此情景大惊失色，也跟着大声尖叫求救。
　　炽焰赤麟僵立在桥上，一颗心似乎提到了喉咙间，在剧烈跳动着。他拼命握紧拳，阻止指尖颤抖，将指节握得泛白。
　　寒潭中的碧眼银戎一次次扑出水面，又一次次被冷水吞噬，炽焰赤麟瞠目盯着三弟扭曲的表情，心情从所未有的复杂，说不清是愉悦还是惊恐，抑或什么都不是。
　　时间一瞬一瞬飞逝，碧眼银戎的呼救声音渐渐微弱，像是被潭水里的鬼怪拖入深处一样，只在冰冷的水面上留下一圈圈涟漪。
　　千钧一发之际，炽焰赤麟再来不及思索，突然化为龙身猛扎入潭水中。一道赤如血色的光卷起碧眼银戎，将其救回岸上。
　　出水后的炽焰赤麟浑身上下完全湿透了，抱着瑟瑟发抖的碧眼银戎瘫坐在地上，两个人的发尖、脸颊、袖口不停地滴着水，将身下的土地浸湿了一大片。
　　此时听闻消息的皇后带着天尊皇胤及众多宫奴匆匆赶了过来。皇后早已跑得云鬓散乱、花容失色，从炽焰赤麟怀里一把抢过碧眼银戎，紧紧搂在怀里，口中不停地喊着孩子的名字，眼泪簌簌的落了下来。
　　天尊皇胤看到炽焰赤麟面色青白，湿漉漉地坐着，紧忙脱下自己的外衣给二弟披上。
　　炽焰赤麟拽着衣襟，依托着大哥的搀扶慢慢起身，动作还显得有些僵硬，却不忘安慰皇后：“母亲莫急，银戎只是吓着了而已。”
　　但皇后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顾不得泪痕还挂在脸上，一边怔忪地叫“医官”，一边抱着碧眼银戎失魂落魄地往医楼方向跑去。
　　宫奴们诚惶诚恐地跟上，纷纷和炽焰赤麟擦身而过，细碎凌乱的脚步声回荡在甬路上，噔噔的响，每一声，都深深踩进炽焰赤麟的心里。
　　天尊皇胤见炽焰赤麟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万分紧张地问：“赤麟，你没事吧？”
　　“大哥……”炽焰赤麟遥望着人群远去的方向，想问天尊皇胤，如果溺水的人是自己，他们会不会这样慌张，然而缄默半晌，却生硬地牵了牵嘴角，露出一个极平淡的笑，说，“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