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堪回首》沧海末崖

71、第 71 章

　　他们来到一辆流线型的跑车跟前，车静静蛰伏在那里，像蓄势待发的子弹。车身是不常见的炫紫色，车表面没有镀膜的痕迹，应该是朝车厂特殊订制的款式。当然在这个匪夷所思的空间里，拥有什么都不算奇怪。

　　卓昔然倚在向上飞扬的门边，略微有些赞叹，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对变形金刚一样的机械玩具产生喜爱，是人之常情。

　　“这也是你记忆里的东西？”你都没给我看过，你给我隐藏的东西实在不少。卓昔然没说出口的言下之意，江宿迟领会得一清二楚，他催卓昔然快点上车，他要给卓昔然展示一些好玩的。

　　“这里比外面空间有趣的地方在于，你可以做出许多外面世界里不曾有过的尝试，你会喜欢的。”江宿迟语焉不详地介绍着，展现出莫测的笑容，卓昔然狐疑地坐在副驾上，系好安全带的那一刻，调整了下自己的坐姿。

　　跑车的坐垫很硬，怎么都不舒服。他承认被江宿迟所描述的，勾起了兴趣。

　　顿时车像离弦的箭一样飞出，引擎的轰鸣声让卓昔然几乎片刻失聪。偌大的车库只有这一辆车启动，没有其他车辆进进出出，更无其他上下车的车主，本就是不正常的环境。就算发生一些不正常的事，也在意料之中。

　　他们驾驶的车辆已经不是为了便利的交通工具，而是第一视角的游戏工具。

　　江宿迟操纵着跑车，即便处在死寂的地下停车场，也犹如疾驰在赛道，丝毫不管车库引导图标地横冲直撞。这辆车成了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刃，被它碰到的其他车辆，如豆腐块般不堪一击。轻轻一碰，便外壳击飞零件散架，汽车里的钢铁零件与汽油像人类遭遇巨大冲击后的五脏六腑一样，洒了一地。

　　他们驾驶的这辆车完好无损，崭新如初。力是相互的规则在这个空间显然不适用，他们乘坐的这辆车，一丁点的变形损伤都看不见。

　　卓昔然想起和江宿迟玩过的赛车游戏，对着屏幕他们操纵的是手柄，现在江宿迟操纵的是方向盘，没多大差别。游戏里他们选定的车辆可以尽情夹道别车，在上百公里时速的赛车道，把其他车撞得人仰马翻，而不用承担丝毫后果。

　　现在他们所处的，就是一个轻飘飘的游戏世界。哪怕把满车库的车销毁成破铜烂铁，也不会有一个人来阻拦他们的行为。

　　名副其实的游乐场。

　　“诶，就这样而已吗？碰碰车的游戏，儿童乐园也可以玩的。”卓昔然故作遗憾地摇头，自己半阖上眼，悄悄观察江宿迟的行动。

　　“不急，这只是开胃菜，宴席在后面等着你。”

　　这辆跑车把车库同层的障碍物都铲除以后，自然而然地瞄准了其他层停下的障碍物。

　　如果他们处于游戏界面，一定有一个可以计算猎物的计数器。卓昔然在心中默默数着数，五十、六十……风卷残云地解决完还能看出形状的车辆，轰鸣的跑车冲到了地面，当然目标不是铺着平坦柏油路的路面。轮胎的痕迹在草地上碾出长长痕迹，仿佛婚礼衣裙的拖尾。

　　捕猎的行动还未满足，拼凑的钢铁摧残完毕，接下来瞄准的对象就是形状为人形的物体。

　　地面上悠闲自在的人，他们的行动轨迹被打破。车辆毫不犹豫地冲到一个正在闲谈的人身上，把人撞成两截。这时候空间的异常感又明显地体现出来，清晰地与现实生活划出一条分界线。

　　外表是人类的“人”，更像是一堆精细积木零件拼凑出的木偶，撞得身体四散，也没有流出丁点血液。

　　那个闲谈的人脸上仍然挂着从容的微笑，连接残余上半身的头，朝刚刚的谈话对象扭过去，继续刚才的话题。没有发现自己的下半身已经和上半身分家，似乎只是刚刚散步，挪腾了一下位置。

　　没有恐惧尖叫，没有四散奔逃，没有真正的人类对于死亡的恐惧。出现了真实世界里被界定的命案，所有的人类仍然按照自己的预先设定行动着。

　　草地上刷新出来的人密度逐渐增大，车充当绞肉机的刀刃，在里面破坏得如鱼得水。在没有真正死亡概念的空间里，活物和死物的界定概念已经模糊。

　　失去的必将重新回归，死亡的必将再度复生。

　　没有失去的可能性，便不用珍惜任何事物，肆无忌惮地破坏成了无需言说的行动准则。

　　卓昔然眼里这些人类就是一堆高精度像素点构成的图画，即使身首异处也始终维持着不会崩坏的状态，撕毁他们，和轻轻扯破几张白纸，没有两样。

　　缺少负面情绪的渲染，恐怖暴行也就是小孩子在沙滩上堆砌堡垒，重复着堆叠崩塌的过程。

　　“就这样？”卓昔然甚至打了个哈欠，看现在地上已经没有一个站立的行人。没有关系，等到今晚的十二点以后，空间的魔法起效，散落损伤的都必将回归原点。

　　“我以为你会喜欢的……你杀了江暮归很多次，他和这些人一样，每次死亡以后都会复生。我给你提供无限杀戮的空间，可以充当他的替代品，你不要再想他，这不好吗？”江宿迟有些沮丧地垮下肩来。他已经给了卓昔然他认知里最好的东西，可卓昔然还是兴趣缺缺。

　　卓昔然对江暮归的执着，不就是面对打不破摔不烂的玩具，产生了依恋吗？他给卓昔然供给了更多新奇有趣的玩具，为什么卓昔然仍然没有对这个他们二人的“家”，产生归属感。

　　“你把被撞的人换成我讨厌的脸，我可能还会有点兴趣。”卓昔然在车窗玻璃上画了一个圈，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轻轻地哈气，随后又抹得无影无踪。

　　江宿迟闻言听罢，找到了自己的救星，他的眼中立马迸发出神采，即将休眠的电池被重新注入能量。“知道了！”他兴奋地应着。

　　火灾现场的男人在车驶过一个拐角以后，刹那间出现在道路的中间。

　　“小然……”仍然是那副有点局促的样子，和记忆中复刻的形貌一丝不差。灰色西装的男人满面忧愁地朝卓昔然奔来，后果当然是被行走的钢铁怪物撞了个粉碎。

　　江宿迟不解气一样，用车轮在灰色西装的影子上来回碾压。他是这个空间的主人，他对此空间的一切，都拥有绝对的支配权。

　　卓昔然扫了一眼倒车镜，在副驾冷冷地说道：“我说的是我讨厌的脸，你借机泄愤，不太好吧。”

　　“你不讨厌他吗？”江宿迟加紧踩了一把油门，在已经被轧成纸片的西装男身上，玩了一把漂移。

　　卓昔然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讨厌，但不是最讨厌。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那个人？”

　　“因为他长得不好看。”

　　“——一部分正确。更多的原因，我讨厌纠缠不休的人。”

　　意有所指到这份上，江宿迟也不能熟视无睹了。他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捧起卓昔然的手，放到方向盘上，再把自己的结了疤的心口刻字给卓昔然观看。

　　“亲爱的，我是属于你的东西，这个空间也是属于你的，你可以随意处置。你已经掐死我烧死我摔死我了，再多一种被你处决的方式，我很乐意。我们还有很多很多个可以共同度过的一天，你杀我杀得够多，我总有一天可以彻底替代江暮归和你的过往，对吗？”

　　说完，江宿迟作势就要下车，把主驾驶座的行刑人切换成卓昔然。

　　卓昔然并不买账，在车座上一圈接着一圈地，绕着自己的头发，唯独不想看一眼对他有过强表现欲望的人。

　　“你又不是人，那么自作多情做什么。”

　　他和江宿迟一起下了车，转过身，回顾一路上碾过的废铁尸身，每一块碎片都乖顺地呆在自己粉碎时落地的地方，安心栖息在自己的坟墓。这个空间内没有血，没有那种奔流不息的生命力。形似人类的物体破裂，也只是几块砖石，裂成了不同形状的碎末，毫无B级片血浆四溢的精髓。

　　“你很喜欢血？我可以模拟出那种东西，但我不喜欢。我在这个空间里，取消掉了血的存在。那种湿淋淋黏糊糊阻挡视野的东西，有什么可喜欢的。”江宿迟颇为不满地嫌弃着血液，最为关键的点他没说出口。

　　血液是江暮归的生命来源，他消除了“血”的概念，是他发自肺腑地，极其不欢迎他和卓昔然的二人世界里，有任何能联想到江暮归的东西。江暮归本人被他列入拒绝的访客名单，在没有血液的空间里，江暮归饥渴发疯，化成沙砾而死最好。

　　“不光是血那么表层的东西。”卓昔然的眼瞳黑漆漆的，没有一丝神采，抬手撩起了江宿迟的头发。“同样缺少流动的，是情绪。”

　　“我离你身边很近，离你的心很远。或许你是没有那种东西的，我自然无从寻觅。你对我流露出的每个表现，目的性都太强了。你想分隔开我和江暮归，免得我们重新陷入轮回，维持外面世界的岁月静好。那是你的存在价值，自然无可厚非。但我觉得，我在你眼中，只是一个完成既定任务的道具人。”

　　“如果我不去找江暮归，你根本不在意我怎么样吧。对我表露出的喜爱顺从，不过是你为了完成人生目标的手段，哄我的把戏。”

　　江宿迟朝一脸冷淡戒备的卓昔然走近，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俯下身子，眼睛直勾勾盯着卓昔然裹满尖刺的神情，“你很在意我对你的感受吗？和我在一起，你表现得再抗拒，心底仍然有无法隐藏的开心。你是害怕现在已有的快乐消失，所以固执地把自己困在过去的地狱里吗？”

　　“你和你所铸造的空间就是不会衰败不会枯萎的假花，看似精美，实则没有丁点芬芳的生命力。”卓昔然没有直接答话，而是把矛头刺向对方。

　　只在这个空间里能够出现的主人格，不复平时的那个江宿迟情绪化莽撞，没有了刻意印上的污点，更像一个精心雕琢的工艺品了。

　　江宿迟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你非把我认为是假的，我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给你自证的必要。态度上对我再抗拒，我身体的每一个地方你都探索过了，这证明你并不讨厌假的东西。飞机杯充气娃娃也有其庞大的受众，对吗？那些由人创造出来的作品角色，即使是假的，不妨碍有人对他们如痴如醉，喜爱的心情，同样可以是真的。”

　　“我对你没有喜爱。”

　　“那你为什么义无反顾地迈进这个空间？”江宿迟抬起卓昔然的手背，在上面亲了一下，似乎烙上无形的刻印。

　　“我看你对杀死这些无关紧要的路人甲乙丙，并没有多大兴趣。你不是喜欢无差别杀人的反社会恶魔，虐杀陌生人不会让你快乐。在曾经有过的轮回里，你往往只会亲手杀死江暮归。你会特意杀死我，足以证明我的存在在你的心里有一席之地，值得让你亲自动手。”

　　“你是被心中的某种感情驱动着，折磨我，杀死我，我的痛苦能够极大的取悦你。就算你把我和其他的空间造物混为一谈，在你心中，我还是和其他的物体不一样，不是吗？”

　　卓昔然撩了撩额前的碎发，他其实更想去钻到地缝里，逃避这个过于敏感的主人格逼问。

　　正当此时，他骑着白马，架着五彩祥云的大英雄来了，当然是在他心里修饰以后的。

　　那些外物什么都没有，没有被设计进空间的不速之客，穿着一身万古不变的黑色风衣，挡在了车前灯打在空旷道路上的笔直光线中。

　　江宿迟浮现出不出意料的表情，但了然之中藏了一点厌恶。正是那点试图掩藏的厌恶，让他虽精致却缺乏人气的整张脸，鲜活了不少。

　　他身上有着江暮归同样的血，他的空间没办法隔离江暮归，情理之中。他能做的，不过是让自己气息隐蔽，江暮归找来的时间慢一点。

　　血液是最刻骨的诅咒载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