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笼宫墙》昭砾

1、第 1 章

　　永宁十二年秋，盛京。

　　红叶打着旋落在地上，苏叶倚着秋千绳，手指不停摩挲着掌心的玉佩，那羊脂玉触感温润，雕刻的“长相勿忘”已被她磨出几道纹路。

　　“娘娘。”内官的声音尖细高亢，从身后宫门处传来。

　　苏叶慌张将玉佩笼进袖中，又整理了一番神色，才回过头去：“江公公怎么来了。”

　　江公公笑得谄媚：“皇上今个儿又来娘娘宫里，娘娘可真是好福气。”

　　苏叶进宫已有月余，盛宠，宫中嫔妃或羡慕或嫉妒，都说她一个采药女能有今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这些话传到苏叶耳中，她只是淡淡垂眸。

　　苏叶自幼住在山上，靠采药为生，直到御林军浩浩荡荡来到山间小屋，她才知自己救下的人是当今圣上。

　　她再等不到那个承诺娶她之人。

　　皇上拉过她的手：“过几日就是中秋家宴，这是你进宫后的第一次家宴，也该让你见见朕的皇子公主们。”

　　“臣妾已经见过了。”

　　苏叶进宫不久，皇后组织了一次赏菊会，那时苏叶便已然见过几位皇子公子，除了……

　　“你还没见过砚修吧，他受了重伤，几近丧命，一直修养到现在。前几日昭王府来人说他近日已有好转，会来参加中秋家宴。”

　　此事苏叶进宫时便有耳闻，昭王李砚修春猎时遭人刺杀，后刺客闯入昭王府欲取其性命，幸而李砚修武艺高强，重伤之下诛杀刺客，命悬一线。

　　皇后无嫡子，许妃难产而亡，李砚修自幼由皇后抚养，此事一出，皇后震怒，京城大肆搜捕刺客，却一无所获。

　　有此能力将刺客送进皇家猎场和昭王府，又不留下一丝线索，阖宫上下心知肚明何人所为，然无一人敢提。

　　烛火暗下来，苏叶再一次在梦中回到山间小院，大雪来得猝不及防，刹那间天地为之变色，一个身影在大雪中靠近。

　　“公子，进来避避风雪吧。”

　　苏叶从未见过这样俊俏的公子，趁他入睡时，悄悄用手指隔空勾勒起他的眉峰，不料手被人一把抓住，那双桃花眼蓦然睁开，却不见恼怒，眼中含笑。

　　苏叶刹那间红了脸，想将手从他掌中抽出，可那人越握越紧，两人十指相扣。

　　“许昭，你放开我！”

　　苏叶无力反抗着，慌乱间触碰到男人滚烫的身体，她惊了一惊，转瞬就被人压在身下。

　　他的目光炽热交缠，吻却温柔得不像话，密密麻麻落在眉间、眼睛、脸颊和双唇，一路向下，又在胸前停了下来。

　　苏叶被他搂入怀中，她感受到他的下颌在自己头顶蹭了蹭，声音温润又带着几分沙哑克制：“乖，睡觉。”

　　“等我，五月定来娶你。”

　　苏叶等啊等，五月已过，还不见他，握在掌心的玉佩冰凉沁骨。

　　梦陡然变得惊痛，苏叶猛地睁开双眸，泪水不自觉滑落下来。

　　彻夜无眠，苏叶朝后山而去，后山的顶峰，可以看到红墙以外的地方。

　　秋日的晨风有些凉，苏叶的目光沿着长街望去，落在一处，那里是昭王府的方向。

　　此刻，昭王府内，李砚修斜卧在榻上，一身金丝玄色长袍衬得他华贵冷峻。

　　他双眼半阖，指尖不停摩挲着掌心银镯，那银镯不知被摩挲了多少遍，已全无光泽，派去临安山的亲卫这两日就该回来了，距相约之期已过三月，李砚修迫不及待想要知道她的消息。

　　“殿下……”

　　“你可见到叶儿了？她怎么样？你有没有告诉她我并非故意食言。”

　　“殿下……苏姑娘她……”

　　“她怎么样了？”

　　自到临安山，赵逸一路上都在思考要如何将这个消息告诉殿下，然而此时此刻，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我问你她怎么样了！”

　　……

　　苏叶在后山顶一直待到巳时末才下去，路过御花园时，听见皇后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砚修，你进宫怎么不告诉母后一声，若非在御花园遇见，我还不知你今日进宫了。”

　　苏叶脚步一顿，昭王的身影被景亭立柱挡着，她只能看见皇后关切的模样，苏叶不愿打扰这母子叙话的场面，转身想要离开，却被皇后叫住。

　　“苏嫔，过来。”

　　苏叶深吸一口气，垂眸转身：“臣妾见过皇后娘娘。”

　　余光里，皇后下了几步台阶，亲切拉起她的手：“你还没见过砚修吧，这是皇九子昭王李砚修。”

　　“砚修，这是你父皇新纳的苏嫔。”

　　苏叶抬起头，淡淡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却让她如遭雷击，僵立当场。

　　玄衣青年负手立于景亭，墨发高束衬得人愈加挺拔矜贵，似莹润的月却又带着几分骄阳的傲，阳光落在他的侧脸勾勒出下颌弧线，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

　　他眸光清冷，淡淡扫过苏叶，又落在了别处，睫毛在眼下投出鸦青色阴影，苏叶看不清他此刻的眼神。

　　“苏嫔，你怎么了？”

　　苏叶思绪一片空白，支支吾吾吐不出一个字，忽的，她听见一个声音，

　　“苏嫔刚从后山下来，想是吹了冷风，让她回去吧。”

　　他语气淡漠，又有几分刻在骨子里的礼仪规矩，正正好好的距离感——一个皇子对父皇嫔妃的距离感。

　　皇后不疑有他，便打发苏叶离开。

　　苏叶已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锁春轩，她关上门，疯了一般从被褥下面取出藏好的玉佩，捏在掌心力气大得生疼，然这样的疼不及心口绞痛的万一，

　　许昭，原来是许妃的许，昭王的昭。

　　她一直在等的人，她以为那个叫许昭的人，原名李砚修，是当今的九皇子。

　　紫禁城的夜，好冷，苏叶裹着被子浑浑噩噩，窗外传来几不可察的轻响，恍惚间有人轻轻拭去她额头的汗，将她拥入怀中。

　　苏叶睁开眼，看见一张朝思暮想的脸：“许昭，你回来啦。”

　　他眉间是散不尽的哀愁，紧紧将她锁在怀中：“是，我回来了。”

　　苏叶靠在他肩头，喜极而泣，泪水浸湿玄衣上的金线，苏叶瞳孔一震。

　　她猛地推开眼前人，他不是许昭，他是皇九子李砚修！

　　苏叶全身颤抖，看着眼前人，入宫的痛苦夹杂着欺骗的恨渐渐涌上：“大胆，竟敢夜闯嫔妃寝宫！”

　　李砚修背对着窗，月光勾勒出他的身形，朦胧中，苏叶听见一声轻笑，他的声音冰冷彻骨：“嫔妃？叶儿，三月不见，你这么快就将我忘了吗？”

　　“我现在，应该尊您一声苏嫔，是吗？”

　　他一步一步逼近，膝盖重重压上床，俯身时将月光完全遮蔽，那双温柔的桃花眼此刻透着寒光，危险讯号让苏叶瑟缩着下意识往床里挪了挪，然而他的手掌粗暴扣住她的后颈，指腹的温度烫得惊人。

　　“苏嫔娘娘，好久不见。”

　　“我好想你。”

　　低沉沙哑的声音，气息喷在苏叶耳侧，激起一阵战栗，不等她反应，滚烫的唇覆了上来，带着前所未有的掠夺，撬开她的牙关，蛮横侵入，卷走她所有的呼吸。

　　全无记忆中的温柔，苏叶瞳孔骤缩，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痛苦与屈辱潮水般涌来，她挣扎着推搡他的胸膛，喉咙里溢出呜咽的反抗，却被他更深吻住。

　　“啪——”清脆的耳光声在静夜中格外刺耳，李砚修半边脸偏侧过去，痛感渐渐蔓延。

　　半晌，低沉的笑声响起，李砚修缓缓回过头，月光照亮他脸上微红的掌印，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极浅弧度。

　　手指拭去唇角一丝鲜血，不容抗拒地扼住苏叶下颌，强迫她看向自己，指尖重重压在她的唇边，让她也沾上一滴猩红。

　　“叶儿身份变了，脾气也变了，是父皇将你骄纵成这样吗？”

　　“骗子！混蛋！”

　　苏叶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双手攀上李砚修的肩膀。

　　李砚修的视线追随着她手的动作，那一瞬间，他以为她要将他抱住，狂喜自心底升腾，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再次揽她入怀，然而转瞬间，阵痛自肩头传来。

　　苏叶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一处，她曾听说刺客在昭王肩头刺了三剑……

　　“嘶——”李砚修吃痛，扼住苏叶的手不自觉松开些，苏叶趁机挣脱束缚，从被褥下取出匕首。

　　月光将匕首笼罩上一层寒光，李砚修没想到她在床榻上藏着匕首。

　　“如今皇上年迈，太子未定，昭王也不想此时出什么意外吧，否则春猎时的重伤岂不是白受了。”

　　苏叶不傻，昭王武艺高强京城无人能出其又，又怎会被刺客害得命悬一线，除非——他故意的。

　　皇后无嫡子，储位空悬，昭王背后有皇后和许妃两家势力，足以与宠冠六宫的萧贵妃及皇长子抗衡。

　　传闻萧贵妃趁昭王下江南巡视时吹尽枕边风，皇上有意立皇长子为太子，然而一场刺杀让此事再不被提起，就连萧贵妃也连带着受了很长时间的冷遇，直到现在她的风头被苏叶取代，

　　——这也是皇后待她如此亲厚的原因，一个出身微寒的孤女，取代育有皇长子的贵妃。

　　“叶儿，事情不是……”

　　“不是我想的这样吗？”苏叶冷笑着打断他，“昭王筹谋苦肉计的时候，有没有想起临安山还有个人在等你？”

　　泪水盈满眼眶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在昭王心中，我算什么？算你在江南一段微不足道的风流韵事？还是一个过眼云烟的傻女人？”

　　“叶儿，我……”

　　“你别过来！”苏叶横起匕首抵在自己脖间，“滚！给我马上滚！”

　　忽的，门外传来一阵声响，两人不约而同往门外看去，趁苏叶分神的刹那，李砚修一把夺下她手上的匕首。

　　“你——”

　　李砚修捂住她的唇，侧耳静听外面的动静，来的人不少，很快就到了门外。

　　“叶儿，你睡了吗？”

　　是皇帝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