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玫瑰》今夜应无眠

1、时间的玫瑰

　　01

　　春塘市的深夜，万籁俱寂，失眠半月难得睡着的陆继寻被电话吵醒。
　　来电备注：小祖宗。
　　时间是凌晨两点，陆继寻不知道她在搞什么鬼，接通后却听到一阵抽噎的哭声。
　　“陆继寻，我失恋了。”
　　孟宜的话里伴着几分醉意，令陆继寻瞬间清醒，从床上鲤鱼打挺坐起来。
　　“你现在在哪？”他问。
　　孟宜报了一个清吧的名字，在城南迎新路的酒吧街，距离陆继寻住的城北隔了一个区。
　　夜里的路灯萧条沉寂，陆继寻驱车半小时赶过去时，孟宜已经喝得烂醉，双眼仿佛肿起的核桃，却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陆继寻。
　　她呜哇扎进男人的怀里，扑面是单薄冰凉的寒意。
　　十二月早就入冬，陆继寻却只穿了件针织衫出门，孟宜的眼泪凝在眼底没落下来，搓了搓陆继寻薄薄的衣角。
　　“穿这么少，你冷不冷啊陆继寻？”
　　陆继寻握住她的手腕，确认状态没问题才泄了口气。
　　“不冷。”

　　看不惯孟宜走路跌跌撞撞如踩棉花，陆继寻直接将她扛起放进副驾。
　　孟宜大衣里穿了件长裙，腿肚子还露在外边，此刻被冬夜的风一吹，没忍住打了个哆嗦。陆继寻拿过车里的毯子给她盖上，把空调打到27度。
　　“这次是为什么分？”
　　孟宜掀起醉醺醺的眼望向陆继寻，小小撇了下嘴。
　　“还能为什么呢，”她收回目光脸朝窗外，露出脖颈上那朵玫瑰线条的刺青，“他觉得配不上我。”
　　回去的路上陆继寻留意着路上的车况，瞥过孟宜那朵刺青，静了片刻才说：“没记错的话，这是你谈的第五个了。”
　　孟宜闻言哼笑一声：“是啊，失败吧。”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靠着座驾懒散垂着头，抽了下鼻子。
　　“谈恋爱真没意思。男人真没意思。”
　　是感慨，又像幽怨。
　　陆继寻反驳：“不是男人没意思，是你没遇到好男人。”
　　孟宜陷入迟钝的思考，忽然抬眼看他，“说得也是。”
　　漆黑的眸子半眯，醉又没醉的样子。
　　“我不应该一杆子打翻一船人的，陆继寻，你比他们好多了。”
　　“要不然，我们俩谈吧。”

　　02

　　一向冷静自持的陆继寻在那晚差点踩错油门闯了红灯，而罪魁祸首却在说完那些话后便沉沉睡去，隔日还像个没事人一样翻进陆继寻的家。
　　深夜穿一件针织衫出门，陆继寻成功发烧，昏昏沉沉睡到中午十二点，睁眼正迎上孟宜的眼睛。
　　分明前一晚还在为前任买醉，十二个小时不到孟宜已经振作了精神，笑吟吟接过陆母送来的白粥，顺便替陆继寻换了额头上的毛巾。
　　“怎么样？好点了吗？”
　　“你怎么在这？”他开口嗓子嘶哑，喉咙像是从磨砂纸上擦过，带着粗粝的质感。
　　孟宜趁他说话喂了口白粥，怕烫，先给他吹了吹。
　　一半气息落到脸上，陆继寻一眼不眨盯着她看。
　　直看得孟宜哪哪都不自在，终于答话：“我今早睡过头了，干脆休了天假，听说你生病了，这不是想来探望下病患嘛。”
　　“我没那么弱。”陆继寻坐起身，嫌孟宜给他吹粥的动作太慢直接自己接过碗仰头喝下。
　　随即起床洗漱。
　　见他从衣柜里翻出正装换上，孟宜捂着眼从指缝里看他。
　　“陆继寻你不是吧，发烧了还出门？”
　　“工作室有事要忙。”

　　陆继寻大学念的广告专业，毕业后在业内颇具名气的广告公司待了几年，后来辞职跟朋友合资创业开了间工作室。
　　他算是老板，但也并不轻松，最近工作室资金链周转不开，他已经接连一个周都是凌晨回家。

　　回工作室先开了两个会，又约合作方喝下午茶，咖啡厅暖气吹得头昏脑胀，陆继寻按了按太阳穴告别了客户，把签好的合同收进公文包。
　　孟宜在此刻发来消息：什么时候下班？我买了捆鸡等你一起吃。
　　陆继寻：……发错消息了？
　　不怪他意外，从孟宜高中谈恋爱起，买东西就再也没有过他的份。
　　孟宜：陆继寻，我没发错。等你回来吃捆鸡。
　　屏幕亮了又熄，陆继寻将剩下的咖啡喝完，入口醇涩，苦意无法忽略。
　　不是做梦。

　　陆继寻回工作室把需要加班弄的文件都拷贝一份带回家。
　　陆孟两家是住了二十年的邻居，他房间的窗户正好对着孟宜的书房，孟宜分了一半捆鸡用晾衣杆架着窗给他送了过来。
　　陆继寻不解：“干嘛这么偷偷摸摸，直接来我家不就好了。”
　　孟宜才没那么大胆，陆继寻正生病，她可不敢顶风作案当着陆阿姨的面把路边摊带给他吃。
　　装捆鸡的饭盒底下压着两颗喜糖，陆继寻摸出来当着孟宜晃了晃：“这是什么？”
　　开窗聊天怪冷的，孟宜把睡衣领子扣紧，帽子戴上，刘海差点遮住眼睛，她用手拨开露出那双乌漆的眸子。
　　“捆鸡店老板的儿子你记得吗？就是以前高中姓佟的那个，最近结婚了。老板开心，就给我送了几颗喜糖。”
　　陆继寻脑海中闪过一个讨厌的人影：“佟束？”
　　“对，佟束。”
　　孟宜有些意外，“你居然还记得他的名字。”
　　陆继寻撕开喜糖的包装，咬进嘴里，很甜，他不爱吃，但依旧吃完了。
　　“当然记得，那个——”
　　说话不算话的人。

　　03

　　陆继寻是高中打篮球认识的佟束。那次体育课篮球场上人不够，朋友从观众席随便选了两个人凑数，佟束是其一。
　　然后陆继寻就有了对手。
　　他的大部分投球总能被佟束防守拦下，有时候仅仅刚做出投篮的动作，佟束就做好了反扑的准备。比赛结果自然不用多说，陆继寻挥汗下场，孟宜递水安慰他胜败乃兵家常事，陆继寻喝完最后一口将瓶身捏扁。
　　佟束激起了他的胜负欲：“下次赢回来就好了。”

　　此后陆继寻常约佟束打球，孟宜就在一旁当裁判，数着两人进球的次数，光明正大的偏心给陆继寻吆喝加油。结束比赛，两个意气少年满头大汗躺在草地上总结着对方在场上的缺点和漏洞，最后彼此对视笑碰一下拳头，男生的友谊来得轻易又简单。

　　孟宜那时候爱凑热闹，听说佟束家开了家捆鸡店，放学后常常拽着陆继寻去买，老板看在儿子的面上给两人打折。孟宜嘴里塞满食物也不忘道谢，陆继寻打开一瓶北冰洋插上吸管递到她嘴边：“咽下去再说话。”
　　老板看到两人的举动问他们是不是在谈恋爱，孟宜勾住陆继寻的脖子正想开玩笑，然而沾油的手划过他的肩领留下痕迹，这让重度洁癖陆继寻不由皱了眉。
　　随后，他听到孟宜解释他们的关系：“朋友，只是朋友。”

　　那是个蝉鸣啾啾的盛夏，空气里热意翻涌，陆继寻安静望向低头吃东西的孟宜，齐肩短发被她随意扎在后脑，掉落的散发黏在汗津津的脖颈上。他视线后移，瞥见不远处刚忙完的佟束，目光同样也在看着她。
　　两人视线相撞，静默片刻，佟束侧目。

　　佟束坦白得很快，有一天孟宜放学要留下来值日，陆继寻和佟束打球等她，位置对调，陆继寻防守，进攻的人换成了佟束。
　　佟束单刀直入：“继北，你应该看出来了，我喜欢孟宜。”
　　陆继寻弓着腰，表情并不意外。
　　“所以呢？”
　　“我和自己打了个赌，今天只要投中一个球，就去跟她表白。”
　　平时存在感不高的蝉鸣声在这刻显得很是聒噪，陆继寻扭了下脖子，抬眼直面佟束，目光盯紧他手里的球，声音淡而沉。
　　“那你试试。”

　　那场球赛战况激烈，最终以佟束零投，陆继寻的胳膊脱臼结束。
　　但就在陆继寻去诊所接胳膊的傍晚，佟束还是跟孟宜表白了，回去的路上孟宜说起这件事，陆继寻对佟束说话不算话的行为很无语，抓了抓头发问她：“你答应了？”
　　“没有，我又不喜欢他。”
　　静了一秒，头顶有声音问：“那你喜欢谁？”
　　孟宜别过手背在身后，故意在落后他一步的距离里踩住地上他的影子。咬牙吐出的话落在夏夜里，燥热得令人生闷。
　　“陆继寻。”
　　“不如你猜一猜。”

　　04

　　孟宜在自媒体公司上班，由于工作性质经常要加班写推送内容，早出晚归没个准，离家又远，索性在公司附近租了个房子。
　　陆继寻连轴忙了半个月，谈的几笔大合作收入到账，工作室的资金链终于接上。但他的失眠依旧没有好转，褪黑素已经见底，他决定不再吃，躺在漆黑的夜里静等黎明的来临。
　　有工作上的朋友发消息约他出去喝酒，陆继寻礼貌回绝，联系栏里孟宜跟他的对话还停留在买捆鸡的那天。她的头像是只怼脸的卡通小羊，点进朋友圈，动态倒是没停过，每天都在发。
　　听的歌，吃的饭，拍的天空和云朵。
　　失恋那天举杯自拍，文案是：想要勇敢，不留遗憾。
　　照片里那双漆黑的眼睛直视着镜头，下巴撑在掌心，嘴角微抿着有些严肃。熟悉的漂亮的五官，都说女大十八变，孟宜却是一个模子从小复刻到大。这张脸在小学跟陆继寻吵过架，初中霸占过他的房间，高中跟他用过同一副耳机听歌。到了大学——
　　大学他们考了不同的院校，只有寒暑假回家才能见面，孟宜学会了化妆，还带陆继寻去见了她的恋爱对象。
　　陆继寻始终摸不透她对男朋友的标准。高中的初恋是个学霸，性格沉闷，但孟宜说喜欢他的眼睛。大学第二任对象是个体育生，她说因为高个子很有安全感。而之后的几任，要么是体贴温柔，要么是有爱心——她好像总能被他们身上的某个特质吸引，陷入爱情，但好景不长，最后都会分手。
　　他将照片保存，但不小心给这条动态点了赞，没多久就收到孟宜丢来的截图。
　　“大半夜不睡觉翻我朋友圈，真有你的。”
　　陆继寻：“没注意，随便看的。”
　　孟宜：“怎么啦？又失眠？”
　　陆继寻：“嗯。”
　　消息刚发出去，孟宜语音就拨了过来：“来吧，陪你聊会天。”
　　“聊什么？”
　　“随便聊啊，比如你为什么睡不着，又比如，”孟宜的嗓音低柔，在安静的深夜竟有几分蛊惑性，“陆继寻，你这么多年为什么不谈恋爱？”
　　电话一瞬间陷入沉默，两端的呼吸声交织。
　　孟宜局促的笑声穿过话筒，打破寂静：“诶，我就开个玩笑，你别不说……”
　　“不是你让我别谈的吗。”
　　“啊？”孟宜没反应过来。
　　窗外落雪簌簌，陆继寻盯着天花板，闭了闭眼，重复着刚才的话。
　　“我说，孟宜，不是你当初让我别谈的吗。”

　　05

　　佟束表白事件过去一个月，短暂的三人行又变回两个人。
　　升高三的暑假，春塘市的夏天热得不成样，孟宜怕晒黑没敢出门，孟母担心她待在家里无聊，把她赶去了隔壁找陆继寻。
　　那时候陆继寻因为期末考成绩不错，被父母奖励了一套他想要很久的架子鼓，天天关在房间看入门教程视频自学。而孟宜就待在客厅做暑假作业，作业做完再捧着一盘西瓜去陆继寻房间看他学鼓。
　　陆继寻起初不适应：“你看剧玩游戏也行，只要别看我。”
　　孟宜捻起一片西瓜喂到他嘴边：“你这架子鼓也不能一直敲给自己听，我先给你当观众，让你习惯习惯。”
　　这话说得不是没道理，陆继寻无言反驳，也就随她去了。

　　学架子鼓不难，但容易受伤，敲久了手指上磨出层层的泡。陆继寻不觉得疼，但孟宜还是找来创可贴给他贴上，葱白的手指掠过手背，触感柔软清凉。
　　她仔细将每根手指都用创可贴缠好，两人距离咫尺，她的发尾扫过他的衣襟，他心口发紧，她却浑然不觉。
　　空气里西瓜的甜香未散尽，陆继寻屏息垂眸，孟宜的声音落在他耳边。
　　“陆继寻，学鼓归学鼓，别让自己受伤。”

　　暑假结束，陆继寻的架子鼓小有所成，甚至传到了班上同学耳朵里，开学后的第三周是学校校庆，每个班要出一个节目，陆继寻被大家起哄报了架子鼓。
　　校庆当天他穿了件黑色卫衣，头发是刚剃的板寸，上台敲了一首林俊杰的歌，激烈的鼓点瞬间点燃了晚会的氛围。台下尖叫声不断，陆继寻目光逡巡其中，直到看见孟宜的身影，她踮起脚在一众脑袋里露出半张脸，笑眼弯弯地冲他晃拇指。

　　陆继寻平时很低调，但那次表演后他在学校里多了一些关注者，有人拍下他敲架子鼓的照片发去表白墙，还有女生在放学路上截住他送礼物。
　　孟宜每次都好整以暇等在一旁，听他找尽理由的拒绝。
　　她问：“怎么不收下，她看起来很喜欢你。”
　　陆继寻反问：“她喜欢我，我就要接受吗？”
　　他的语气像夹了刺，说这句话时回头紧紧盯住了孟宜，漆黑的瞳仁映出孟宜吃惊的神情。
　　她皱了皱眉：“我只是好奇问问，你这么凶干嘛？”

　　陆继寻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追溯缘由，也许是因为孟宜每次都置身事外看他被别的女生搭讪，又或许是她总爱明知故问一些无聊的问题。让他无所适从，又无言以对。
　　他静了静，放缓语气：“孟宜，这么操心我的感情，你能捞着什么好？”
　　“是捞不着好，你要是谈了恋爱我就得一个人了。”
　　孟宜走在他身边，手指缠绕着书包的背带，低头辨不清表情，但很快她又抬头，很认真地望向陆继寻。
　　“所以陆继寻，你愿不愿意为了我，别谈恋爱？”

　　那已经是秋天，距离来年的高考只剩两百多天。
　　夕阳最后的余晖落进地平线，昏暗的街尽头渐次亮起路灯。陆继寻侧目迎上孟宜的视线，她仍旧是那副笑意吟吟的表情，眼睛弯着仿佛看他也没看他。
　　这个要求很无理，他知道，孟宜也知道，所以在他们对视的那个瞬间，街灯全都亮起来的时候，孟宜夸张的摆了摆手。
　　“哈，你别当真，我就随便一说。”
　　她绑在脑后的马尾轻轻甩动，连同地上她的影子也与他拉远了一步。
　　此时，不知道是路边哪家店在放五月天的歌，歌词正唱到那句：
　　——晚风吻尽荷花叶，任我醉倒在池边。
　　陆继寻心口一软，伸手扯住她的书包带，往自己的身边拉。
　　他嘴上说着：“饿死了，回去吃饭。”
　　心里却在说：“我当真了。所以，好的。”
　　孟宜，我答应你。

　　06

　　陆继寻活了二十多年，生活跟工作上都没让陆家父母操过心，唯独母胎单身这一点，快把二老愁死了。他们不明白，陆继寻工作稳定，也没什么不良嗜好，怎么就是在感情这条路上走不通。
　　这些年别说异性了，连一个同性都没带回来过。
　　二老一合计，干脆琢磨着给他安排了相亲。
　　也是在相亲那天，孟宜接到了陆继寻的电话，让她陪他演一出假情侣的戏码。
　　孟宜问：“为什么是我？”
　　陆继寻：“江湖救急。”
　　孟宜挂完电话就打车去了他们相亲的餐厅，但她没完全按照陆继寻的剧本走，而是添油加醋，把自己塑造成陪陆继寻共患难但在他创业成功后惨被抛弃的前女友，就这样还不离不弃在他工作室遇到困难的时候自掏腰包垫上。
　　一番言辞把陆继寻跟对面的相亲女孩都听愣了，最后变成相亲女孩痛斥陆继寻是渣男，甚至还好言劝孟宜清醒一点，恋爱脑不值得。
　　送走了人，陆继寻沉默很久，才说：“这些东西你从哪学来的？”
　　孟宜说话说得口干舌燥，低头喝水：“当然是我工作上的写稿素材。”
　　她写的稿子要紧跟热点，这个案例今天刚上热搜，她印象深刻，干脆现学现用。
　　“不过陆继寻，陆叔陆姨都让你相亲了，你还不准备考虑谈个恋爱让他们放心吗？”
　　陆继寻正给孟宜夹菜，闻言顿了下，菜放进对面碗里，又给自己倒水。
　　“这要看你说的话还作不作数了。”他交叠着手撑着下颌，垂眼看向面前的女孩，喊她名字，“孟宜。”
　　语气忽然正式得不像话。
　　孟宜怔了下，很快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气鼓鼓：“我当时都说过了，我那句让你别谈恋爱是开玩笑的，你不用当真。”
　　“不是这句。”
　　“哈？那是哪句？”
　　陆继寻忽然半起躬身，双手撑在她面前的桌上，低头与她平视，声音缓缓。
　　“你失恋那晚坐在我车上说了什么，忘记了？”
　　他知道孟宜酒品一般，断片也快，常常不记得喝醉后发生的事情。看到她迷茫的表情，他难得弯唇笑了，本就对她不报什么期待。
　　“那天晚上你说。”
　　这么多年，他已经懒得再等了。
　　——“我不应该一杆子打翻一船人的，陆继寻，你比他们好多了。”
　　——“要不然，我们俩谈吧。”
　　陆继寻学着她的语气重复着这两句话，心满意足地看到她脸上从迷茫到愕然的转变。
　　餐厅里人不多，柔缓的音乐飘荡在耳边，两人对桌而坐，孟宜喝了一杯水压惊，此刻已经缓过神，盯着陆继寻一眼不眨：“那如果我说作数，阁下要怎么应对？”
　　“那就谈吧，孟宜。”
　　这天，春塘市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正式入冬，寒风被餐厅的窗户隔绝，窗内是融融的暖意。
　　绒白色窗帘后有女声在问：“答应得这么随便吗？陆继寻？”
　　“你是我爸妈从小看到大的，跟你谈恋爱他们最放心。”
　　“这倒是，不过咱们得说好，要是分手了不许绝交，咱们还做朋友。”
　　空气里一声叹息。
　　“孟宜，别刚在一起就想着分手。”

　　07

　　孟宜的忧心是有原因的，她谈了五段恋爱，每段时间都不超过三个月。
　　高中那段最短，从对方跟她表白到分手，期间只持续了一个月。
　　一个月的时间能做什么呢？他们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图书馆和食堂，在一起除了吃饭就是学习。
　　做过最亲密的事情是牵手，还只有唯一一次，大热天在食堂的角落趁着没人的时候迅速碰了一下，对方紧张得手心出了不少汗，给孟宜的感觉不太好。
　　听到这里，陆继寻纠正：“你们这是学习搭子，不是谈恋爱。”

　　孟宜剥着橘子拿一瓣堵住他的嘴，两人调休在同一天本想做些恋人该有的约会，窗外大雪打乱了计划，他们索性窝在孟宜的出租屋里用投影仪看电影。播的是部校园片。主人公的恋爱很是青涩懵懂，勾起了孟宜关于初恋的记忆。
　　“关键是他也没教我学习，我们去图书馆都是各干各的。”
　　“那你图他什么呢，孟宜，”两人并肩坐在沙发上披着毯子烤小太阳，陆继寻说话时微微侧身看向孟宜，漆黑的眼凝在她脸上，语气不解：“他的眼睛有这么好看吗？”
　　“我也不知道，”这么些年过去，孟宜早忘记那个人长什么样了，只记得对方的眉眼干净浓黑，看人的时候真挚又深情。

　　不过要说起来，“你们俩眼睛还挺像的，陆继寻。”
　　“是吗？”陆继寻懒懒垂头靠在她肩侧，随后偏过来叼走她手上的橘子瓣，动作如同贪食的小狗。孟宜忍不住笑，顺毛一样摸了摸他的头。谁知这时他却蓦然抬起头凑近撞上她视线，两人距离分毫，她能闻到他喷出的气息，带着橘香味道。
　　“是他像我，还是我像他？”
　　孟宜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很无厘头，但陆继寻的目光深邃又灼热，烫到了她。
　　她只好认真回答：“我们认识在前，当然是他像你。”
　　大约是听到了想要的答案，陆继寻莞尔闷出一声笑，将毯子给孟宜掖紧了一些。

　　原本陆姨因为相亲失败要责难陆继寻的，但知道从中作梗的人是孟宜，并且得知两人确认了关系后，她的脸色就大大有了变化，差点没当晚就找孟宜的父母讨论彩礼嫁妆几时领证。
　　而跟陆继寻谈恋爱，对孟宜来说生活变化并不大，他们关系原本就很密切，只是从友谊跨越到恋人之后，多了一些肢体接触让她不太习惯。

　　虽然陆继寻是母胎单身，没什么恋爱经验，但好在两人之前就有一些约定俗成的仪式感，逢年过节会送礼物和红包。后来陆继寻也不知道从哪学来的，每次吃饭还会给她带束花。
　　只是饭后一起散步的时候有些尴尬，两人又不是情侣的甜蜜热恋期，近在咫尺的两双手攥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开口要牵上。
　　好在很快有了契机，路边有家长带着小朋友出门，孩童间打打闹闹冲过来差点就要撞上孟宜，陆继寻抓过她的手腕往怀中带。
　　随后，顺理成章地，五指相扣，掌心相贴。

　　走了一段路，陆继寻忽然开口问：“我的手没汗吧？”
　　“没有。”掌心的触感粗糙但干燥温暖，陆继寻的手很大，恰好能将孟宜的手包裹其中。
　　“怎么这么问？”
　　“没什么。”陆继寻噤声，低头瞥向孟宜，她戴着一顶毛线帽，头发散落在细白的脖颈间。这两天正是化雪的时候，北风一吹格外冷，他扯下脖子上的格子围巾缠在她脖子上，围巾上未散的体温与她的相融，也恰好盖住了她那朵玫瑰刺青。
　　刺青是她大学后的某个暑假纹上的，他一直知道她喜欢玫瑰，不是字面上的花，而是《小王子》里的玫瑰。
　　她觉得自己就像小王子，终其一生在寻找她的玫瑰。
　　但陆继寻却觉得她才是那朵玫瑰，可爱的，热烈的。
　　万中无一的。
　　至少，在他看来是如此。

　　围巾围住了孟宜的脖子，也盖住了她小半张脸，她的声音瓮声翁气地从围巾里传出，眼睛圆润明亮，那样直勾勾地望着陆继寻。
　　“陆继寻，你好体贴哦。”
　　语气真心实意，却令陆继寻吞了下喉咙。
　　他们对视过无数次，但这次却不知怎么，令陆继寻有种口干舌燥的感觉。胸腔里的心脏有力地跳动着，他目光不自觉追逐着孟宜的脸，从眼睛到鼻尖，再到被围巾遮住的地方。
　　勉强寻回理智，他伸手捂住孟宜的眼，难得的心慌错乱：“别看我。”
　　孟宜也听出来了，咯咯发笑，扯下他的手：“干嘛不让看？陆继寻，你在紧张什么？”
　　陆继寻想转开话题，但他诚实滚动的喉结已经被孟宜发觉，经验丰富如她怎么会看不出他的想法，她睁圆眼故作惊讶——
　　“陆继寻，你该不会是想亲我吧？”
　　“……”
　　不等陆继寻说话，她已经撩下围巾，笑眯眯踮起了脚。
　　随即，蜻蜓点水般的吻，落在了面前的男人脸上。
　　“看在你是第一次谈恋爱的份上，这次就让我来主动吧。”

　　09

　　春节，陆继寻给工作室放了几天年假。
　　孟宜也休了假，但还有些素材准备工作要进行，于是一整天都埋首在房间键盘敲得噼里啪啦，陆继寻也没打扰，坐在对面窗里等她忙完。
　　两家父母把购置年货的任务交给了他们，等孟宜忙完两人开车去超市，买买逛逛再出来就到了晚上。
　　夜里天冷，路边传出炒板栗和烤红薯的甜香，知道孟宜馋这个，陆继寻先让她坐车里等。
　　卖烤红薯的摊子支在天桥下，陆继寻刚走近就感受到一股香甜的热意，他挑了两个饱满的红薯，又买了一份炒板栗，但在等待的间隙没想到会遇到熟人。
　　孟宜的前任，一个喜欢养猫的男人。最初两人恋爱时孟宜介绍他们认识过，名字叫什么陆继寻已经不记得，但男人的五官很好认，鼻梁上有颗痣。此刻他怀里抱着只脏兮兮的猫，也认出了陆继寻。

　　其实只有一面之缘，并没必要寒暄，但那人还是很友好的跟陆继寻打招呼，询问孟宜的近况。
　　陆继寻说：“都分手了没必要知道这些吧？”
　　“我知道，但我还是很喜欢她，想关心一下而已。”男人露出沮丧的神情，“她跟我提分手之后就拉黑了我所有的联系方式，也不肯见我……”
　　“等会儿。”陆继寻打断他的话，“你说，是孟宜跟你提的分手？”
　　没记错的话，那晚她失恋醉酒，说的是男方先提出来的。
　　男人点头：“她说她试过了，还是没法喜欢我，所以不想浪费彼此的时间。”

　　回到车里，孟宜已经等了好一会时间，接过他手里的烤红薯跟炒板栗，她美滋滋先咬了一口，然后喂到他嘴边：“蛮甜的，你尝尝。”
　　陆继寻偏过头没心情吃，他脑子有些乱。
　　孟宜看出来了，收回手边吃边问：“你怎么了？”
　　陆继寻也没打算瞒着她，将遇到她前任的事说了，“他说提分手的是你，不是他。”
　　孟宜动作一顿。
　　陆继寻认真看着她：“孟宜，他还说你们分手的原因，是你没法喜欢他所以不想浪费时间。”
　　孟宜垂下眼，表情有些纠结。

　　窗外车流不绝，下雪天有行人撑伞，路边行道树上挂满象征喜庆的灯笼和字帖，红得刺眼，陆继寻闭了闭眼道：“孟宜，你跟我在一起也是抱着这种想法吗？”
　　剩余的话含在舌尖，不敢吐出——
　　是不是如果尝试过了还是没法喜欢上我，你也会及时抽身跟我分开？
　　孟宜抬眼对上他的视线，那双眼睛漆黑如沉潭，浓不见底，像蕴着极寒的风暴，压迫感十足。
　　“陆继寻——”
　　她正要说什么，陆继寻移开了沉沉目光，驱动汽车。
　　“不着急，我给你组织措辞的时间，回去想好了再说吧。”

　　但这一拖就拖了好几天。
　　年关这几天家里客人异常的多，全是从前很少见的远方亲戚，小孩喜欢吵闹，孟宜一边要忍着噪音污染，一边要好声好气照顾他们别破坏东西。
　　陆继寻也见不到人，他陪同父母去郊区走亲戚，晚上才开车赶回。车灯在窗帘外一晃，伴随着一声喇叭，孟宜从床上爬起来探窗往下看，正好能看到他下车的身影。
　　穿着深色大衣，侧脸在路灯下显得深邃又寂寥。
　　孟宜学着猫叫两声喵喵，这是他们以前吸引注意力的暗号，陆继寻果然回头，视线精准落在她那扇漆黑的窗前。她没开灯，整个人半隐在窗帘后，他应该是看不见的。
　　陆阿姨问：“哪来的猫叫？”
　　陆继寻盯着窗户看了一会，旋即收回：“是附近迷路的猫崽吧。”

　　09

　　大年三十那天的年夜饭，陆孟两家是一起吃的，父母是邻居也是朋友，恰好儿女也在谈恋爱，亲上加亲，大家都吃得很开心。
　　有长辈问起两个小年轻的近况，陆继寻给孟宜夹菜，笑着答了句：“我们很好。”
　　真的很好吗？孟宜低头吃饭却忍不住想，这几天她跟陆继寻虽然也有交流，但也都限于在微信上，总是她打开话头，他寥寥几句终结，话里的疏离能冻死人。

　　春塘市过年有放烟花的传统，吃过饭后大家打算集体去看烟花，孟宜跟陆继寻被安排在一辆车里。一路上车里氛围很微妙，不习惯这种安静，孟宜点开了车载音乐，随机点一首是林俊杰的新歌。
　　孟宜喜欢林俊杰，从小就是，陆继寻也因此被她强行安利听了不少歌。就连高中校庆表演架子鼓的曲目，也是受她胁迫才定的林俊杰的歌。不过那仅在大学以前，两人上大学后就没有多少相处的机会了。
　　这些年她对林俊杰的喜欢已经淡去，没想到他还在听。
　　“陆继寻。”大年夜出游的人很多，红绿灯闪了又闪，路上堵塞的车流还是纹丝不动。陆继寻注意着路况，闻声偏过头看向孟宜。
　　“关于上次那件事，我要解释一下。”
　　孟宜头靠在副驾上，目光往窗外看，陆继寻只看到她的侧脸，耳边一撮头发微微翘起。
　　他忍住上前给她拨开的冲动，轻淡地应了声：“嗯。”

　　于是孟宜将她的前几段恋爱剖开，说那几个前任身上吸引她的特质，她抱着好奇靠近了解，短暂的陷入过迷恋，但最终发现他们都不是她期待里的样子。眼睛好看的不够温柔，个子高的情商不高，有爱心的人爱猫甚过于爱她。
　　他们的那些特质像一堆零散的拼图，她努力拼啊拼，却总是缺七少八，拼凑不出完整的模样。
　　她感到失望，热情迅速冷却，从这段错误里及时抽身。
　　“也许你会觉得我很渣。但是陆继寻，”孟宜终于回过头看他，“我跟你在一起，从来没有想过这些。”
　　“我没有想过跟你谈恋爱是浪费时间，也没想过把你那些特点当成拼图，一块块拼成我想要的样子。”
　　车里的音乐正放到那首《一生的爱》，林俊杰唱着：“我终于明白对你的爱，绝不可能更改，我的心像片雪花为你存在，冰封成依赖。”

　　清水塘的烟花秀开始了，但他们的车还只开到隔街，林立的高楼之后，烟花一簇簇绽放开来。车里不是最佳的观赏地点，但好在烟花放得够高，隔着街也能看到。
　　然而此刻，车里的两人全然没有观赏烟花的兴致。
　　“孟宜，所以你失恋那天晚上醉酒说跟我谈恋爱，是一时兴起，还是酒后胡言？”
　　陆继寻握着方向盘，感觉手心蓄满了汗，真奇怪，他分明已经不再是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但还是会为孟宜的话心跳错乱。
　　时间过去了十秒钟，又或是五分钟，等待回复的过程总是格外难熬。
　　孟宜终于回头看他，表情又恢复成往日烂漫的笑眼。
　　“陆继寻，也许你跟我在一起只是为了应付父母，但我对你，的确是喜欢的。不是一时兴起，不是酒后胡言，是我的真心。”
　　“因为我忽然发现，我在那些人身上找寻的特质，全是你的影子。”
　　高个子，眼睛好看，温柔会照顾人，下雨天会买光路边老人卖的所有莲蓬。一直站在她身边，懂得她所有想法，会因为她一句玩笑认真遵守很多年……
　　孟宜也是很久才发现，原来那些拼图的碎片，拼凑到最后，成为的是陆继寻的样子。
　　她就好像小王子，明明已经拥有了一朵玫瑰，却还是要去看遍星球外千千万万朵玫瑰，才能发现自己的内心。
　　这一晚，烟花下，两人敞开了心扉。
　　孟宜：“你上次看了我朋友圈，应该也发现我那天的动态了。‘想要勇敢，不留遗憾’这句话，就是对你说的。”
　　她蓄谋已久，趁醉坦言，成功看到他失态的样子。
　　再之后，她深夜试探他单身的原因，再到相亲那天的出手相助，全都是有私心的。

　　陆继寻认真听完，睫毛微颤，他克制了表情，但克制不了胸口下的心脏狂跳。
　　砰砰、砰砰——
　　一开口，嗓音喑哑至极：“孟宜，有句话你说错了。”
　　孟宜抬头与他对视，茶褐色的眸子印出他微微笑的表情。
　　“我跟你在一起也不是应付父母，而是出自我的本意。”
　　他与她年少相识，早已不记得初心萌动是什么时候，但回忆起来，有她陪伴的时光都令他无尽回味。
　　多幸运，漫长的十年等待，终于窥见天光。
　　不过他不打算将那些少年心事的过往再悉数跟她道来，他们俩真正的故事，在未来。

　　10

　　那晚两人在车上看完了烟花。
　　堵塞的车流被疏通后终于得以缓解，他们便绕行去了另一个没那么多人的广场。
　　广场上有支不知名的乐队在卖唱，有台架子鼓空在那儿，鼓手却不知去向。
　　陆继寻让孟宜等等，他上前去跟主唱耳语了些什么，随即主唱点头，他扫码付钱，坐到鼓手的位置。
　　“接下来要唱的歌，是林俊杰JJ的《Always Online》，点歌的人是此刻的临时鼓手陆先生。”主唱握着话筒，笑着看向孟宜，“陆先生想把这首歌送给他女朋友，也是在场的孟小姐。祝她新年快乐。”

　　孟宜已经很久没见过陆继寻敲架子鼓，今天家庭聚餐他穿了件灰色毛衣，高中毕业后就没再留过板寸，刘海的碎发盖过眉毛，整个人清冷的气息跟架子鼓简直格格不入。
　　但当音乐响起，他敲起架子鼓的时候，让孟宜久违的想起高中的校庆。
　　少年在台上恣意忘我的表演，那是她从没见过的专注，旁边的女同学惊呼一阵又一阵，有人问陆继寻是谁，立时有人接声给她科普。
　　——陆继寻啊，开学考成绩稳列年级前五的学霸，篮球打得很好，长得也够帅，没想到还会敲架子鼓，真是优秀到令人望尘莫及。
　　孟宜在一边安静听着，第一次发现，这个陪伴她长大的少年，原来在别人眼里是发光耀眼的存在。

　　而现在，这颗触不可及的星星，已经被她摘下了。
　　一首《Always Online》吸引到不少路过的行人，有人坐到孟宜身侧的位置，听着歌好奇问：“那个敲架子鼓的男生是谁啊？怪帅的。”
　　孟宜微微偏头，粲然一笑，“是我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