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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主角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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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浸染了郊外民宿的轮廓。远处山峦在月光下只剩下沉默的剪影,近处溪流潺潺,水声在死寂的夜里被无限放大,显得格外清冷。
指尖下粗糙的工装布料带着一种廉价的质感,甚至不如他身上这个地摊货,一个破书包来得结实。周却的思绪莫名飘远了一瞬,刚才那个穿着裙子的小女孩,会不会做手工呢?能不能,帮个忙,给缝一件像样点的衣服啊,只是觉得这个太丑了,这个娃娃的做工并不太差,整体是无骨的全棉,缝线也很精密,被他洗干净后,粉白色的娃身,加上完美的充棉量,让人爱不释手。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想着光溜溜的娃娃,如果也能穿上一件公主裙,也很有意思,特别是他圆圆的眼睛,弧形的嘴巴,从他觉得对方像周误的时候,真是越看越像,自动匹配了对方的身材,这个想法就显得无厘头的滑稽。
膝盖上,娃娃依旧保持着仰倒的姿势,它只是个娃娃沉默无声是它的所有回应。那一颗纽扣,一颗玻璃珠作为的眼睛,各自在窗外渗入的微弱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但周却知道,这安静只是假象,是白日的囚笼尚未完全撤去。喉结上下滚动,黑色的眼睛因为兴奋而变的愈发的深邃,他开始期待夜幕来临,一切的束缚解开,一个蠢笨的灵魂,会在这具柔软的身体中活过来。
原本,按照某种心照不宣的规则,他应该把这个娃娃交给那个假冒的室友——那个顶着周误皮囊的家伙。这样或许能省去很多麻烦,也能让这场扮演游戏继续平稳地演下去。
可是。
周却轻轻咂摸了一下这个转折词,心底那点恶劣的兴味像墨滴入水,缓缓弥漫开来。
是谁?什么样的蠢货,会被困在这样一个粗糙、僵硬的娃娃里,如同锁在精致的笼中供人愚弄观赏呢。
这问题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脑海中某种混沌的迷雾。眼前的娃娃,不正像他此刻境地的状态吗,绝非本愿,且毫不自知地被麻痹,被摆弄成顺从的提线木偶,在对方的舞台上被玩耍多时。
哪怕操纵这一切的是另一个周误,一个占据着那副熟悉皮囊的存在,也让他心底升起一股被侵犯领地的、尖锐的不快。
他不是家宠,需要摇尾乞怜,等待投喂。他是豺狼,是秃鹫,习惯于在阴影中蛰伏,在混乱中攫取逆反的快意。他骨子里抗拒任何形式的规训,更不愿被塑造成某个故事里刻板的陪衬,一个只为成全他人而存在的配角。
他本不应该困在配角二字之中的,本来不该是这样的,一切,一切,都是因为……他。
:啧。
一声轻啧从齿缝间逸出,带着恍然和某种被愚弄后的戾气。他终于品出来了,那个狡猾的男人,用那看似打卷、温顺的尾巴,一遍又一遍,耐心而细致地麻痹着他的大脑。一个没有一句真话的男人。一直都在摆弄他,戏弄他。
不管是那个占据皮囊的冒牌货,还是背后可能主导这一切的、更深处的那个人……都是这么令他烦躁,以及一种更深沉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失落。
回忆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带着对比后的尖锐痛感。他几乎是自虐般地,将那个满口谎言、心思难测的冒牌货,与记忆中青涩柔软的少年放在一起审视。
他抗拒承认,最初吸引他目光的,恰恰就是那具皮囊下绽放出的,那近乎愚蠢的赤诚。那双浅色眼眸里曾荡漾出的、令他无法直视也无法理解的深情,像滚烫的蜜糖,黏稠而灼热,让他这只习惯于黑暗和冰冷的生物,第一次产生了既想逃离又想靠近的矛盾。他告诉自己那只是对“弱势动物臣服”的玩味,是居高临下的观察和默许。
一只围着自己打转、眼神湿漉漉的小猫,很难真正狠心推开。这大概就是他潜意识里的态度——一种居高临下的、带着玩味意味的观察和默许。他享受这样的周误,享受那近乎完全的、卑躬屈膝的讨好,那像是弱势动物发自本能的臣服和毫无保留的拥护。
而不是现在这样……不是那夹杂着步步为营的靠近,不如记忆中的热烈明确,是那种忽明忽暗、若即若离的勾引,最终却是一把将他推入了精心编织的陷阱。他唾弃自己的浑然不觉,更愤怒于此刻报复无门、如同困兽般的无措。
现在,不管怎样,无论真假,都成了束缚他的枷锁,一切,都带着欺骗的底色。这让他觉得自己不仅被戏弄,更像一个被皮相和虚假情感迷惑的蠢货。
愤怒是针对他们的,而那份失落……那份不肯承认的失落,是针对竟然也会因此动摇的、不够清醒的自己。
“骗子,骗子……”
他不敢深想,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啮噬着他的理智。是否从第一面起,那双浅色的眼睛里荡漾出的、令他无法直视也无法理解的亲近,就已经是计划的一部分?如果从一开始,所有的相遇、所有的注视、所有他以为的特殊,都只是一场处心积虑的表演……
怀疑一旦滋生苗头,不需要任何喂养,就可以星火连绵,瞬息就烧尽了他的心,发白的嘴角咧了咧,里面血肉模糊的口腔一闪而过,一抹近乎扭曲的弧度,吞下了甜腥的燥涩。
修长的手指猛地穿进浓密的黑发,用力撕扯,头皮传来尖锐的刺痛感,这清晰的疼痛短暂地侵蚀了他发胀混沌的大脑。力道一松,他无力地垂下手,恍惚地抬起,看着指缝间缠绕的几根断发,眼神空洞,仿佛不认识那是什么。
害人不浅啊。还让他无形之中学会了这种糟糕的、近乎自残的不良习惯。
“哧。”
一声轻嗤从鼻腔里溢出,带着浓重的自嘲。那几根断发轻飘飘地掉在地上,消失在不甚明亮的光线里。他发麻的掌心抬起,托住自己半张脸,指尖冰凉,重重揉搓着同样发凉的皮肤。呼吸间洒下的潮湿气息被困在狭小的掌心里,闷热而黏腻。一声从喉咙深处溢出来的、压抑不住的冷笑,终于破碎地响起。
不知是在嘲笑这徒劳的、只能伤害自己的发泄,还是在嘲笑那个轻易落入圈套、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甚至已经开始出现应激反应的、愚蠢又可怜的自己。
短暂的静默后,他放下手,脸上所有的激烈情绪都褪去了,只剩下一种近乎疲惫的平静。只是那双鸦黑色的眼睛里,翻涌着比夜色更沉、比山风更冷的东西。
他偏过头,视线似乎穿透了墙壁,落在了某个不知名的、与他纠缠至深的存在上,用一种近乎呢喃,却又清晰得刻骨的声音,轻轻地说:
“坏人,我讨厌你了。”
这声音里没有激烈的控诉,只有委屈的哽咽,混着认清自己变成了一只被遗弃的劣犬,心中毛毛躁躁的回忆,终于随着破碎的口腔黏膜一同吞进肚子里,他不要管别人了,任何人,都不管了。
在空洞的情绪愈演愈烈之前,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回来,比起那个骗子,面对十九岁的周误,周却自认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由着对方,毕竟对方是主角,且套着周误的脸,用那双眼睛勾着他,本来相安无事,甚至有人乐在其中,可是,对方越界了。
少年周误那笨拙而真诚的小心思,俨然是封存完好的蜜糖罐子,他没有打开,都知道里面是什么,可是,他现在知道了那一切都是假的,对方将他,周却,变成了一个被动配合的布偶演员,陪着他笑,陪着他困在一方玻璃墙上,肆意观赏。
这具名为“周误”的皮囊,如今被一个不明身份的存在驱使着,他同时还拥有着只手遮天的可怕力量,可以为他构陷出一个假想世界,把他们困在里面,肆意向他做出谄媚而刻意的靠近,而他,似乎被预设了应该为之动容,他是一个配角,他就应该顺从地走完既定的剧情线,完成那所谓的“任务”。
他偏不。
凭什么?
冰冷的怒意结合着许多更深,更加难以剖析的真相如同暗流,在他看似平静的眼底深处汹涌。配合,顺从,当一个合格的配角,不,他不想玩了,他又不是主角,一切崩坏以前,也有主角承担一切后果,对吧?
把水搅浑,把棋盘掀翻,看着所有人,无论是那个此刻软哒哒、被困在娃娃里的灵魂,他是谁,他避之不谈,还是那个占据着周误皮囊的冒牌货,亦或是可能隐藏在更深处的、导演了这一切的东西,都将因为缺席的一角徒增烦恼。
大家都不开心,那就公平了。
这念头带来的近乎残忍的快意,像烈酒般灼烧着他的神经。他微微侧头,脆弱的皮肤上因为情绪波动蒸腾出一层红雾,顺着他的胸口往上爬,蔓延到他的眼角,染的那双狭长的凤眼恍然划过委屈的神采,转瞬即逝,好像从未出现。
张开的唇间吐出来一口颤抖的血腥气,撕扯的黏膜里溢出来的鲜血滚进胃里,他垂下来眼皮,目光掠过窗外沉沉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山林夜色,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艳丽的弧度。
他轻轻抚摸着娃娃粗糙的工装外套,如同抚摸着一件即将出鞘的凶器。
“既然都想玩……”
他低语,声音轻得几乎散在风里。
“那就玩点更大的。”
游戏规则,该改写了。而执棋的人,未必只能是主角,这潭水,不仅要浑,还要掀起淹没一切的巨浪。
想到这里,周却眼底那点愉悦的暗芒更盛了些。他收回摩挲娃娃外套的手指,转而用指尖轻轻点了点娃娃冰凉的额头,动作带着点亲昵,又像是某种无声的宣告。
夜风从未关严的窗缝吹入,带着山间特有的潮湿和凉意,重新唤醒了这个新场景,以及新故事。
“到了到了!大家都醒醒!”
一直负责协调的学生会副会长,名字是房粤,留着寸头清爽干净,看起来比周误略大一些。他身材高大健硕,是那种长期泡在健身房,练出来的充满力量感的安全感。
他和周误一起坐在大巴的最后一排,结实的大腿几乎把靠窗坐着的周误完全遮挡,只勉强露出一小截米色冲锋衣的衣角,显得周误格外没有存在感。
身边的女孩们早已叽叽喳喳地下了车。周却侧着脸靠在窗边的座位上,没有动弹。
午后的阳光透过车窗,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他修长的手指关节屈起,正颇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自己的颧骨,那双黑色的眼眸在光线下颜色显得浅淡了些,却异常发亮,像是蛰伏的兽瞳,冷静地观察着窗外略显荒凉的景致和吵嚷的同学。
“你记得叫会长啊。”
房粤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这个活脱脱像只健身牛蛙的寸头男孩,在十月的微凉天气里,只穿了件黑色无袖背心,毫不吝啬地展示着两条肌肉贲张的臂膀。他探过身,用那结实的胳膊碰了碰周却的肩膀,轻声丢下这么一句,便拎起自己的包,大步流星地下了车。
霎时间,摇晃的公交车厢内,只剩下还坐在原位的周却,以及后排似乎仍在睡觉的周误。学生会的那些孩子们,看起来对这位会长很亲近依赖,但实际上,那份亲近里掺杂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特殊的敬畏。此刻,十几个人就站在车外的空地上,安静地等着车内的两人,那场景,莫名像一群等待母鸡带路、不敢乱跑的小鸡仔。
周却的视线终于从窗外收回,慢悠悠地转向后排。
周误依旧维持着蜷缩的姿势。他黑色的发旋儿处,发质看起来很软,此刻因为靠在椅背上,被冲锋衣的领子顶起来一个蓬松的小包。他瘦削的身躯裹在肥大的米色外套里,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硕大的、军用旅行迷彩背包,那背包沉重地压在他的腿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蜷缩,像个缺乏安全感的小朋友。
阳光勾勒出他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周却静静看了他几秒,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
“会长大人,这次做了什么美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