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环》白松无山

7、七 温水工坊

　　付随似乎能知人心事，还颇有些有些坏心眼地问，“需不需要我大大地记你一份功劳啊？”

　　“阿这，怎么好意思”新竹城隍并没有注意付星君的表情变化，先是一乐又依旧讨好道，“事能办成了那还不是因为付星君料事如神，没有您这个打标的，招再多人来也是群龙无首啊哈哈”

　　付随抿了口茶又放回去，笑说“城隍可是嫌有督察队在，碍了你办公吧？此事山上催得急，只此一日劳烦了”

　　“哦哟，罪过罪过，星君你也瞧见了尹河水系繁复地上地下这大片水域，就为了找那么小个雷罐，那么些锚点的很久，是真不容易啊。是不是该有些物资奖励，届时一定让星君取大头…”

　　“今日是我来你新竹地界办事，凡出了延迟，妨碍了公事于情于理是该由我多担待着，至于多的呢？公事延误你一人担待不起，那我的人情偏就还得起了？”，付随手背在后，笑眯眯盯着新竹城隍，好山好水好茶好桃，偏偏这小老头儿在旁好不安分，吓多了不管用时不时还要敷衍一番，糟心得很

　　“打算用什么来还？等结桃了送我满山果子不成？”

　　“八大山上好东西多着这小毛桃怕不入星君的眼啊…不如这样，小老儿先替大人去下面打听情况，先结案，结案比较要紧”，新竹城隍光后悔自己管不住自己一张嘴了，找着台阶就往下飞

　　为我打听？怎么不直接替我把日子也一起过了呢？付随哑然，大觉无趣，悻悻坐回椅子里，头顶落下好几朵桃花来好像也正应和着。他忽而想起不知谁曾跟他说过，在遥远的过去，人间灵府结构尚未完全构成之时，天地水三官本分居大山之顶，共分职能，平起平坐，共论天下兴亡，反观现在么…‘澄澈’的魂灵好像有了无限权利去鄙夷一切‘非澄澈’了

　　不知天道设计经纬之时可曾预想过一切会发展至如此今日？一层压过一层活，谁都不得自在

　　就像生命本身并没有预设的意义，你我他只是乾坤无数可能性随机碰撞的结果，到头来一切都会回归业海，回归虚无，何必追求虚名浊利而靡费时间，不如趁自我意识尚然放任天性，至少快乐的感受真实存在过。

　　可付随回想平生所见是非之人，绝大多数连自我天性都摸不透，只懂随波逐流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困顿执着？

　　千峰竞秀，水带奇崛，天光云影婉约如画，画中却独独不见人

　　从未体会人魂，自然难解其意

　　付随照旧捻动扳指，正为自己无法通读人性而感到窘迫时，黑衣带回了好消息

　　“找到锚点了”

　　谢道容的诉求说来也简单，她只求与夏彦同行，说来这也不算什么请求，照夏彦现在走哪哪清场十分严峻的群众关系来看，只要谢道容不主动跑开她俩就算同行了

　　“不过到底是考试，这相互帮助得多了…”，岂非有作弊嫌疑？

　　“试题无明令禁止者皆允许”，谢道容似乎早想好了说辞，“再说水官试炼并不涉及笔试，我谢某有识人之明，又有能力得姑娘允准，如此也属实是种本事”

　　夏彦隐约嗅到一丝忽悠的味道，不过不管了，毕竟她给到自己的定位也不是什么循规蹈矩之辈
　　“夏某初来乍到，有不明之处也请谢姑娘多多包涵”，言必信行必果，而且谢道容顶着一张聪明面孔，应该能成为不错的情报源

　　水官的第一场考试名曰飞云探物，名字起得甚是抽象，实际意思远没有那么复杂

　　夏彦跟着队列进入温水作坊，内院宽敞无植，近业海水岸的一侧无墙，相对的院墙位置被一排巨大的尖顶甑锅所代替。每一台水炉都连着两根竹管，一根安在炉屁股上足有臂抱粗细，相互接连在入业海口的总管子上，另一根通路则径直朝上，通向高耸入云的甑锅顶端看不见头

　　施黛人在一台的甑锅前头立停了，手里抱着几张文纸全夹在块木板子上，边说话边用笔杆邦邦地敲，拍板子一样，“喏，我姑且解释一下以防你们有些人不明白事理，一会开炉后要顺着这层梯，爬出雾层，把最顶上凝结的金属取下来，很简单把？哦另外，这雾有毒不要吸进去”

　　话说罢了，施黛人放下笔扳子，放开总管上的旋钮

　　夏彦听见大管子里有水声哗啦一下涌上来，动静不必那朝天瀑布来得小

　　院里没有多的差人，在场听得水声一来，该退避的退避，也十分默契得也没人闲聊天了，前来应试的考生和一只手数得出来的水官就是院中所有活物了

　　“活物？夏姑娘真会说笑”，谢道容完美的微笑闪没了一瞬，合上了嘴不再言语，甚至随着大流干脆地闭起眼

　　水入温肠，挥发上升，温水院中顿时变得湿热

　　夏彦不知此地深浅不敢贸然闭全了眼，随人流慢慢朝前挪，只觉得脸上身上眼球上皆刺刺挠挠的，现场一群合口闭眼行尸一样的人气氛说不出地怪谲。她有些怀念老刘，老刘此人虽然时常惊叫爱闹脾气，可情绪反馈十分多样，聊天聊起来也算轻松

　　甑锅大约有十人环抱之粗，所谓梯子是被框成了圆形的竹杆子，层层上套，直入云雾层

　　考生都说好了似的，自动分为四五人小组站到甑锅前，谢道容虽闭目不说话却始终紧紧走在她臂展范围内

　　海中凉水入锅有时间了，丝丝缕缕的雾气钻着管道缝隙跃出来，整张皮都痒痒的感觉越发明显

　　夏彦特地挑选了最后一台锅，站在绝处好一眼望清形势——院中考生明明都闭着眼了，还在尽量远离自己的辐射范围，只有两个倒霉蛋挤不进前头的‘小队’，耷拉着脑袋正不情不愿往她这儿来

　　这都到灵府一日有余了，根据刘狱卒的历史反馈信息，众路人的实时试验数据，以及结合在判官九殿情绪失控引发躁郁的情况，还有这两颗没事就长个的虎牙
　　夏彦肯定自己是沾了凶相的，还是一不小心没了理智就能大开杀戒那种，不然路上如此惧她作甚？这也要多些二殿判官王爷给的那颗小粉药丸，没那东西她大概只好泡在化形水里头来保持神智清明。

　　判官王爷们一个接一个都可谓是心肠通透，凛然正义，除了老王爷有些唬人…却也不知那药丸是什么好东西？回头还得找人问问

　　忽而叮铛一响，胡思乱想被打断了，是背后来的声音

　　本以为是海中来的凉水与燋热地面骤然碰出了什么意外，夏彦惊着回头，才发现是钱币碰撞声。方孔圆形的面上无字，串在一条麻绳上成一贯，灵府之财与凡尘常用的小平钱比来也无差异

　　谢道容一手扶着竹梯另一手晃着一串钱，趁夏彦恍神之时顺势就塞进了她的钱袋子——那是老王爷说着有缘硬要送来的讨个欢喜的，灵府专有一种叠着层，夹了层檀皮软纸布料专用来缝制衣物布袋，这样才不至样样通透，时时见天光

　　无功不受禄，此理古来有之，受了地火上来蒸汽成雾烧得人皮痒，这不请自来的钱同样也拿得烫手，夏彦忍着没攒眉头，硬扯高了嘴角，“钱拿着烫手也不能随意往别人口袋里丢吧？”

　　“一会我若有恙，还望姑娘多多相帮”，谢道容照样没睁开眼来，说话的时候还额外朝外头吹气，声音短促而轻微

　　夏彦没言语，留白也是种态度

　　谢道容见人不答半抬起眼皮，爱答不应的，才解释道，“这气雾对夏姑娘可能无碍，我却难受得住，出雾前的这段路要依仗夏姑娘了，你我来都来了必然要冲着头筹去吧？”，她不过就这么睁开一下子眼，开口时吞进去几口雾气，身子便逐渐软下去，待话说完两只手已然全撑在竹梯上了

　　人聪明就是不一样，钱塞得顺手，将激得也妙啊，偏偏说的还是她最听得进去的那句

　　落了队的另两个考生终于不情不愿地到齐了，笔扳子拍板的声音在不远处咚咚地催人，施黛人的声音蒙在鼓中一般，“准备好了就走啊，愣着做什么，桩桩件件都要人来请不成？”

　　也不知是因为湿度高了还是地气关系，即使跳在半空也飘不起来，一没个支撑就唰得落地

　　夏彦只好提着人，一阶一阶地往上爬，后头还跟着三个主动关闭识觉的‘僵尸’不远不近的跟在后头，梯子很长，手上的谢道容有点沉，眼看离爬出气雾至少还有个上千步

　　“谢姑娘也不是第一回来了吧？这的考官讲话回回都要学鸨母腔调啊，还自己给自己敲扳子打节奏的”

　　“噗嗤”，自从出乎意料被夏彦一把提在手里，谢道容哑然过后整个人反而舒展许多，也肯捂着嘴多说些俏皮话了，“这位施转运使可是远近有名的刁嘴皮子，实属特例，小心别落她手里头，好教人没事耳朵先起了茧子”

　　与陌生人拉近关系的最好方式，果然是在背后说别人的坏话，互相落把柄

　　夏彦一边蹭蹭往上爬，一边又觉得好笑，张嘴就呼进去一大口气，气雾里头有火气焦土气还带着点酸涩，味道算不上好却越吸越上头，脑子越来越清明，想来施黛人用毒气来形容它着实有些偏颇的

　　反观谢道容紧捂口鼻说几句话就要缓上一缓，腰卷得像虾子，整个人醉了一样。下头跟着走的那几个也不怎么爽朗，脚步也越走越沉，与夏彦距离也越来越远

　　“这人怎么回事，走一个还带一个，还要不要公平了？一会看我告发你们”，大约是竞走式的赛事激发了同辈竞争心理。夏彦朝下一瞧，巧了说话的正是早先搁她面前装死的仁兄

　　她不理，捞着谢道容完全没打算松手，夏彦慢下脚步并决定锻炼一下自己不择手段的潜力

　　在打过一遍腹稿，又往后下又退了几步后，她终于与装死仁兄并肩而站

　　刚才还硬挺的大兄弟瞳孔紧缩，“干…你要干什么？”

　　正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看她利用最凶恶的面相，使上最毒辣的语言来为自己撇清前路，提前清退竞争者，向世界展示自己不择手段的狂野上进心

　　“问我干什么？接着叫啊…你…咦？”，夏彦尚沉浸在语言艺术中，一开口笑得咧了，牙直接割破嘴皮，一抹鲜红在嘴角晃荡。
　　尖锐虎齿刺透本就猩红的雾‘铮’地亮出破空锋芒，她宛如捏着一道无形剑气，出鞘必见血，攻心又扼喉

　　“对对对对不起，千万别咬我啊！不说，我不说，他们给我打活过来我也不绝对不提你，啊！”，装死贵兄假死成真晕，眼皮一翻直接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