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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番外《展翅》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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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找到预先准备的马车,来到城门口,远远地便看见关卡处守卫重重,出入的审查较以往严格了许多,很明显,为了迎接吴乞买的驾临,完颜昌特意加强了城防。幸而我们有所准备,请方腊费了些功夫假造了出城的牒文。
城防的管事挨个查验通行牒文,我们排在出城的队伍里,过了好一会儿才轮到。
“怎么车上还有个死人?!”
“这是舍妹,因恶疾而亡……”
那管事闻言立刻放下马车的布帘,厌恶得皱起眉头,拿了牒文仔仔细细核对半日,看不出什么问题,才挥手放行。
我松了口气,可还没出关,就听见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管事抬头一看,连忙行礼:“主簿大人!”
我心惊,怎么偏巧这时主簿会来。
江韶岑和我都是他的下属,若要出城,牒文理应由这人签发,若他此时认出我们,必生疑窦。然而,还来不及思量对策,主簿已经到了跟前。
“主簿大人怎么有空来巡查?”
“挞懒大人命本官来找两个人,本官找了一圈都不见,怕他们出城,所以过来看看。”
“敢问大人是什么人?”
“这个嘛……”
趁着他们说话的当口,我忙牵了马车,低头就走,可刚过关没走几步,就听见远处忽然传来叮当大响。
“不好啦!府衙走水啦!”
我一惊,回头看去,见府衙的方向火光冲天,冒出滚滚浓烟,果然是失了火。
若我没有猜错,这应该是方腊师徒的杰作,他们为掩护我们不惜涉险至此,只是,这样一来,他们又要如何脱身?
我正在踌躇,却被江韶岑在衣服底下悄悄握了握手,慌忙回神,想到不能辜负方腊师徒的这番心意,忙又迈开步子。
然而,还没走几步,便听见身后主簿的声音:“前面的!慢着!”
我心头一凛,预感到要坏事,果不其然,下一刻便被身后的人一把扳住了肩头。
“站住!”
江韶岑拉着我的手已然攥紧,我抬头示意他稍安勿躁,毕竟冲突起来,敌众我寡,然后换上一脸平静,缓缓回头:“敢问大人有何贵干?”
身后的主簿脸上露出果不其然的得意神情。
“快跟本官回去,挞懒大人命你们去见他!”
“大汗还在府内宴饮,在下不过区区小吏,挞懒大人会找我们有事?大人可是在说笑么?”
“废话少说,说找你们就是找你们,管他什么事情,去了就知道了!”
我看他没好气的样子,心里越发不安。
难道说……是方才那两个的士兵醒了,识破了我们的身份?
可看这架势,却又不像。
缘由不明,疑点重重,正面冲突绝不是良法,只求能够蒙混过关。
于是,我重又换了商量地口吻,赔笑道:“主簿大人,在下现在有急事在身,可否容许——”
话没说完却被主簿却板着脸打断:“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情要出城,本官就不信能比挞懒大人还重要?!”
他正说着,突然间,变了脸色,怔怔地望着我,似是发现了哪里不对劲:“奇怪,本官从未给你们签发过出城的牒文……”我的心猛地一揪,可还来不及解释,他已然察觉:“你们竟然伪造牒文?!”
说着便要张口喊人。
事情终于朝最坏的方向发展,我心一横,猛然反扣住他的胳膊,稍一用力扭到身前,同时抽出腰间暗藏的匕首,锋利的刀面瞬间贴上侧颈,迫使他口中半截尚未说出的句子化作惊恐的抽吸。
这活计我不是头一回干,比起当日在睦州劫狱,这次显然驾轻就熟了许多,要是再来几遭,说不定就能上山称个大王了。
可惜的是,比起当日的摩尼教教众,眼前的金国士兵也更为训练有素。
他们一听见动静便立刻摆开架势,迅速向我们包围,十几支弓箭同时被拉开,尖锐的箭簇直朝我的方向,似乎只要露出丝毫破绽,就有被射成刺猬的可能。幸而关卡狭窄,士兵们只能从正面接近,而主簿身材肥硕,恰好将我的身体掩护得严严实实。
“放开大人!”
我见有人发话,立刻将匕首又贴紧了几分:“那就放我们出关——!!”
“不可!”主簿话音未落,脖颈已被拉出一道血口,这伤口虽不致命却足以让他疼痛得嚎叫抽搐。
士兵们见状,显出迟疑,不敢再上前来。
我朝江韶岑使了个眼色,他心领神会,迅速将马车牵过路障,翻身跃上。
相比之下,我只得勒着主簿一寸寸向后挪动步子,那些金国士兵也保持距离小心跟进。
关卡处的狭窄通道很快到了尽头,再退一步就是城外,若选择退出,那些士兵必定一同跟上,他们个个手持弓箭,届时我又如何抵挡旷野中来自各个方向的突袭?然而,若选择对峙,又如何逃过因体力不支被擒的结局?
我心里明白,无论如何选择,接下去的这一步,都是足以决定生死的分野。
冰冷的汗水自脊背渗出。
我拖着主簿堵在关口,看着几步开外不敢轻举妄动的兵士,忽然想到那句话。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指的是不是就是这种情形?
想到这里,心里竟然平静了许多。
“江韶岑。”
我唤他的名字。
“你先走。”
“什么?!”
“不然我们一个都走不了!”
我不是在唬他,如果可能,我也想走,然而,那么多只箭对准了这里,要顺利爬上马车而不被当成箭靶的可能近乎于无。
“快走!听到没有!”
“裴煊鹏!!你这没心没肺的东西!!”江韶岑气急败坏的怒吼,“竟然又来这套!你给我等着瞧——!!”
说罢,便“啪”的一声扬起鞭子,车轮随着马匹的嘶鸣颠簸呻吟,渐渐加快速度,驶离关卡。
我听那声音渐行渐远,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么?”主簿听见了,喘着气恶狠狠地道,“死到临头还在笑,难道你以为你这样还能脱身?!还不快放了本官?!”
我大笑:“既是如此就更不能放了你了,老子生性喜欢热闹,反正怎么都要死,找个人陪葬总是可以的吧?”说罢,便坏笑着在他脖子上又划出一道浅浅的口子,然后怀着悠然自得的心情听那主簿叫骂。
“疯子!你这疯子——!”
他说的不错,也许裴煊鹏是疯了。
放任自己三番四次的涉险,即便在这样的时刻,仍然不慌不忙,只因笃信那个人会在危机时刻出现,抓紧他的手。
就像此时此刻。
耳畔马车的车轮声重又放大。
我扬起嘴角,知道他去而复返。
果不其然,只听得江韶岑大吼一声:“上来——!!”我便如同得了号令,用尽全力猛地将主簿朝关卡内的士兵们推去,同时借着这股力道跳了起来,抓住江韶岑伸出的手,顺势上车。
关卡内的士兵迅速反应过来,拉弓开射。
尚未坐稳,一只只箭簇便划破夜色啸鸣而来,狰狞的没入车板之中,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声响。我脸色一僵,一把抱住江韶岑的身体,我抱得这么用力,许久都没有放手。
金国士兵在我们身后沸腾、嚎叫,但我知道他们并未在关卡口配备马匹,若要追赶,必须回去调集人手,而那时,我们应该已经跑得很远了。
果不其然,大约跑了一炷香的工夫,后面再也听不见有人声了,四周都是旷野,不见灯火,唯有凌烈的寒风迎面吹来,发出刺耳的声响。
江韶岑松了口气,终于发现我从刚刚开始抓着他的后背和衣襟,居然忘了松手。
他终于忍不住大笑:“好了好了,没事了,我说煊鹏,刚刚看你还视死如归,怎么一会儿又紧张得跟什么似的?”
我这才放开手,吃力得将头顶在他的肩上:“……就不许人后怕么?”
他磨牙霍霍恨恨地道:“好啊,现在知道后怕了?!若是知道,以后就不许再搞出这么危险的名堂!”
“……好吧,我答应你,下不为例……”
他不信:“才怪,你答应我的事有几样能做到的?”
我无言以对。
他说的没错,我答应他的事情何时做到过了……
他总是要我小心,总是要我别涉险,我却置若罔闻,一次又一次把自己卷进去,等待他前来,共度难关……
“……江韶岑。”
“怎么?”
“我好像总是忘记跟你说一声谢谢……还有……对不起……”
谢谢,一直陪在我的身边,这么多年。
对不起,一次又一次的给你希望,却又让你失望。
他无奈的笑:“别说这些空话了,你要真的知道错了,等回到大宋,就乖乖找块地方隐姓埋名,别再招惹是非了。”
“好……”
我依偎在他身旁,缓缓点头。
“到时候……同你一起,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他闻言,轻轻笑起来,笑声很快散在风中。
“难得这么听话,是太累了吗?”
“……嗯。”
“煊鹏,先不要睡,现在还不安全。”
“……好……”
“喂喂,你到底听见没有?”
“……”
“傻瓜,要睡至少到马车里睡,外面风大……”
我没有再回答,沉沉阖上厚重的眼皮。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传来一声叹息,包含着无奈和宠溺,然后,一只手轻轻抚上我的额头,如此温暖,叫人割舍不下,他的掌心顺着脸颊的轮廓细细勾画,顺着后颈,滑过肩膀,慢慢到达背脊。
然而,突然间,那只手的动作僵硬了,好似触碰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又探了探,发现并非错觉。
他迅速停下马车,仔细查看,刹那间,开始颤抖。
如此剧烈,克制不住。
我可以想象他此刻的表情,多想笑着安慰几句,却已然力不从心,身体这样寒冷与疼痛,仿佛所有的气力和温度都随着后心上凭空多出的那只箭流逝而去。
风在吹,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我靠在他的怀中,听见车轮掉转方向重新滚动起来。
耳畔传来他嘶哑干涩的声音。
他说,没事的,不过是小小箭伤,我这就找人救你。
他又说,我知道你一定在骗我,人哪有那么容易会死?
他最后说,裴煊鹏,你听到没有,若你敢死,我就扔了李师师的尸首,叫你一辈子不得安宁!
凶狠扭曲的语调里压抑着彻骨的悲伤,这般疼痛,连我的心也跟着颤抖。
江韶岑,你这是何苦?
你明明知道,纵然我想活下去,可这里荒郊野外,四下哪有人烟?
人生在世,聚散终有时。
既然许多事情并非你我可以决定,便无须强求。
正如我心底那句欠了你没说的话一样。
还记得那时候我曾问你,为什么一定要说得明白吗?你说,是因为害怕。
其实,为什么要害怕呢?聪明如你,早该知道的,有些话虽然从未出口,但就像这世上的阳光雨露、悲欢离合,不说,并不代表,没有存在过。
所以。
江韶岑。
最后一次原谅我的自私,就让一切随风淡去。
余下不多的时光里。
让我握着你的手。
让我靠着你的肩。
让我拥着你,安然入眠……
从今以后,裴煊鹏决不会再先跑,决不会再让江韶岑担心追赶不及。
好么?
他说不出话,只是单手紧紧抱住了我,将我的头贴在滚烫的胸口,听着心脏的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