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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第 5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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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临近晨昏的时候,在押的官吏们被陆陆续续的押出牢房,他们神情麻木,步履蹒跚,行尸走肉一般。
我一夜没有合眼,昏昏沉沉地站起来,被守卫一把拽了出去。
周围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哭泣,只有属于死亡的阴寒在空气中无言的弥漫,直透过皮肤渗入心底。
江韶岑经过身侧,低着头,并不看我。
“……若有来世……你可愿意爱我?”
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他惨淡的笑了一下,被守卫推搡而去。
其实,你早该知道的,今生尚且如此,又何谈来世?
我迈开沉重的步子,像走不动,却又有些像在漂浮。
路并不长,只是恍惚。
到刑台时天还没有大亮,周围蒙着白布,如同祭奠时悬挂的帘幕,它们随风飘曳,如同缥缈诡谲的游魂。
我们排着队上了刑台。
前面的人终于停下了步子,每个人都站在一台属于自己的铡刀前。
锃亮地刀锋透着冷森森的死气出现在视野里。
底下满是斑斑锈迹,似血一般的形状。
也许……这便是血迹?
这景象本该让人害怕,可奇怪的是,在那一刻,我却不可思议的没有感到恐惧,也没有感到绝望,甚至,心底还有些庆幸,没有看到梦中那些剜眼挖心的刑具,真好。
身后的守卫猛地抬脚扫向我的小腿,迫使我跪下来。
我静静地闭上眼睛,听着阵阵镣铐撞击碰擦的声响,将思绪带回那个久远的过去。
你问我还记得我们刚见面时的情形么?
……我怎么会忘记?
那是一个晴夏。
天很蓝,太阳非常耀眼,耳畔是聒噪的蝉鸣,光线从树荫的缝隙里漏出来,如同翡翠般带着通透的绿意。
这样大好的天气,我却被爹爹拎去道歉,自然是一肚子的不乐意,所以一见到你,便立刻扑了上去。
我们就这样扭打在一起,你拧着我的手,我卡着你的胳膊,你扣着我的膝盖,我扳着你的脚丫,闹到最后,两个人如同打了结的麻花似的扭成了一股,互相动弹不得了。
既然打不到抓不到咬不到,就只好互瞪。
可瞪着瞪着,我却突然笑了,心里满是欢喜,全忘了自己刚刚还在生气。
人生若只如初见。
我还是我,你还是你。
人生若只如初见。
我不是我,你不是你。
那个时候,表达是如此简单,喜欢便笑,讨厌便打,哪里来得及考虑什么骄傲和自尊,身份和距离?
是不是人长大后都会变得怯懦?
是不是越是亲近,越是反而不容易看清?
你总是跟我说那一幅画。
说自己没钱买这没钱买那,说自己画得如何用心,说我滔滔不绝地挑毛病。
可你有没有想过,当时我是怎样的心境?
那年做寿,其他狐朋狗友都早早地到场,唯独你一个人等了许久还是不见踪影。
大伙儿都调笑说,江韶岑一定还沉醉在艳君姑娘的温柔乡呢,这阵子常有人瞧见他去那里。
我听了,脸上虽不露声色,心里却直骂江韶岑这家伙见色忘义,决心给你一点教训。
所以,当你后来拿着那只锦盒出现在我面前,说是送给我的贺礼,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无论看到多好的东西都要挑出点毛病。
没想到,打开盒子,里面只有一幅画。
你自己画的。
画上的少年轻挑眉头,意气风发,傲然绝世。
笔法虽然生疏,但却十分用心。
我突然莫名地紧张起来,只看了一眼便慌忙合上,心里满是高兴,却又不敢表露,仿佛一旦开口,就会说出天下最最可耻的言语,于是,努力作出不以为然的表情,一个劲地挑剔,直到看见你灰心丧气的离去,才又偷偷翻出来,看了又看,满心欢喜。
我以为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我以为你早就忘记。
却没想到,原来,你一直深埋心底。
你说我太骄傲,而你又太怯懦,怕我知道那份感情后不屑一顾,所以绝口不提。
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小时候,那个绿衣女子说,爱啊,就是把自己的心剜出来整个系在那个人的身上。
我总在害怕,心不在自己身上,该是何等可怕的事情?
所以,裴煊鹏这辈子绝对不要爱人!
我要自由自在!
我要游戏人间!
我要我的心永远属于我自己!
然而,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还是渐渐地发现了。
裴煊鹏的狐朋狗友决不算少。
但江韶岑只有一个。
尽管我讨厌你那唯唯诺诺的老好人样子,常对你生气,摆出一拍两散的架势,私底下却总是对你没辙,总是放不下心。每次见到你笑起来的样子,便有温暖的感觉从心底涌出来,全然忘记了应该如何生气,变得不像自己。
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我是如此矛盾,如此在意,小心翼翼不敢触及,找了这么多游戏人间的理由,其实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
我们两个真是傻瓜。
傻瓜。
互相掩饰,徘徊不定,到头来又得到了什么?
我想着想着,忍不住牵动嘴角,哑哑地笑出了声,然后,只觉得脖子后面一凉,人便整个栽了下去。
脑海中闪现的最后一个镜头,是许多年以前的某个晚上。
繁星点点,微风拂面。
有个少年站在河边。
他说:
“……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