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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落絮钗头(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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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邙山,天诛殿,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
如同汀州因轩辕山庄而引人纷至沓来,浅邙山则因天诛殿而使人避如蛇蝎。
天诛教是一个适者生存的地方,王者之位有能者居之,所以天诛教教主,算是武林中更替最频繁的职位。现任教主安寻,十三岁弑父夺主,此后的十几年一直安稳的统治着整个天诛教。对于平均三年更替一代教主的魔教来说,他的存在无疑等同于神话。所以外界传言安寻是一个长有三头六臂且百毒不侵的怪物。
不过这些不是我此刻关心的问题,我关心的,是如何在这过于宽敞的马车中,以一种不经意的姿态,快速而不露山水地挤到凤西楚的身边。
马车稳步前行着,我掀开窗帘看了一下平坦的官道,放弃了假装摔倒至他的怀中这一想法。
那魅惑的眼眸,流影霞光,点染春华。
那斜勾的唇角,拂晕樱色,吐气如兰。
那白皙的指尖,颜若舜华,辗转遗香。
无一不是在挑逗着我脆弱的神经。
我暗暗握拳,伟人曾教育我们,有机会要上,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上。
所以我当机立断,猛地向前一扑,看着近在咫尺,精瘦却宽阔的胸口,我暗自庆幸,循序渐进这一招果然不太适合我。只是我忽略了,凤西楚身体的条件反射,远不是我能想象的快。于是,令我垂涎不已且唾手可得的胸口,瞬间移位,好在凤西楚看清是我后,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幸运的是,我的头最终以一种微妙的姿势,枕在了他的大腿上。
不幸的是,这个角度过于微妙,以至于我的眼睛正面对着一个无法令人直视的位置。
良久,就在凤西楚隐忍地等待我能把头移开的时候,我在他灼灼的期待下,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同时,双手紧紧捆住他的大腿。这样一来,如果他要摆脱我,除了一脚踢开,别无他法。
我淡定地在他的腿上摩挲数下,觉得有必要缓解他尴尬的内心,“哎呀,怎么忽然就有些困了呢。”
好在天遂人愿,凤西楚最终只是僵硬着身体,并没有制止我的动作。于是,我搂着他的大腿,安然入梦。
赏过枫岭的水色天池,踏过西广的浩渺空谷,掠过陵江的滔天骇浪,终于到了浅邙山下。
入眼处,丛林密莽,蔽日遮天。万顷森碧似连云海浪一般,绵延推叠。一道苍老的河流自林中蜿蜒而出,河边一棵参天古藤巨树伟丽恢宏,夕阳下,云蒸霞蔚,为这一片阴霾的墨色镀上了一层金辉。
头顶处古木粗壮枝干上,深色的藤花缠绕盘绕,随风俯垂,伴着轻风摇曳着,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墨色珠帘,似是迎接神谛一般盈立着。点点莹白的奇花星罗棋布,点缀于藤幔之上,渗出若星辰闪烁般的微弱光芒。
我终于知道了,为什么即使对天诛教恨之入骨,从来都没人敢登上过浅邙山寻仇,这个地方,像是一座有去无回的冥山。
山风微拂,白云荡波,若即若散,雨雾瘴气浅浅退去。绯光自树叶间缤纷的绽开,四周山林藤萝都被笼罩在一层金光之下。
走了几步,我忽然有些害怕,蹲下佯装委屈道,“小楚公子,我脚痛。”
凤西楚回身,目测了一下我与马车不足三丈的距离,无奈的背对我俯下身,我立刻爬了上去,环他的脖子,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只觉得比在马车上惬意多了。
为了不让自己表现的太刻意,我思索片刻,解释道,“我可能是睡的太久了,所以才脚痛的。”
凤西楚身形一顿,继续前行,许久,道,“……睡久了,不应该是头痛么?”
我紧了紧手上的力道,又往上拱了拱,镇定自若道,“大概是……疼痛转移了。”
凤西楚:“……”
高门阔殿,飞檐雕甍,曲水廊亭,亭中之人,一袭白衣风卷袍裾,宛若遗世。
我很难把眼前这个苍白美丽的男子,同诡谲阴狠,弑父诛族等字眼联系起来。
他看上去消瘦而虚弱,长发泄于身后,松散束着,衬着眉宇间淡淡地倦色,让人莫名的有些心疼,只觉得就连呼吸,都会是对他的亵渎。五官精致,紧闭的双眼,颤抖如蝶翼的睫毛,如同一个琉璃雕塑的玉像,轻轻一碰就会支离破碎。
听到动静,他倏然睁眼,冷澈的双眸在没有血色的脸上,显得深邃沉寂。他看着我,眼中带着探究,忽然从心底泛起的冰凉,以及周身徒然升起的压力,让我有种呼吸被遏制的错觉。
他转首看向凤西楚,面无表情的开口,声音似在风雪中浸过一般,透着寒气,“你终于来了。”
凤西楚抬手环住我的肩,微微颔首。
安寻冷哼道,“什么时候,你出游也会带着女人了?”说完扫了我一眼,讥讽道,“她的安全你自己负责罢。”
凤西楚摇着玉山,笑着应道,“这个自然。”
一阵秋风凛冽而过,安寻似乎有些承受不住,弯下身猛地咳了起来,羸弱的身体如同枯叶一般,瑟瑟零落,扣在椅子上的手,青筋隐跳,骨节白的吓人。
身边久候的女子急忙上前帮他抚背。淡紫色流苏裙袄,样式繁复的流云发髻,以及发间的一根珍珠簪花,都彰显着她装扮的精细,容颜娇媚,美玉莹光,她的脸上挂着婉转的笑意,丝毫没有紧张,显然已经见惯了这样的场面。
安寻咳了很久才平复过来,无力地靠在美人的怀中,苍白的脸透着不正常的青紫,抬手拍了拍身边的美人,语气温柔道,“夏瑶,我没事。”
闻言,名叫夏瑶的美人娇柔一笑,“教主又吓到奴家了。”虽然这样说,可是笑得却很愉悦。
这时,一个素衣女子端着药碗走到安寻面前,轻声道,“教主,该吃药了。”
安寻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她,既没有接药的打算,也没有让她退下。素衣女子也没有任何情绪,端着药碗,不卑不亢的僵持着。
安寻淡淡地眉间升起一丝不悦,只是还未等他开口,夏瑶就立刻察觉了,她走到素衣女子跟前,扬手,一巴掌打在素衣女子的脸上,药碗顺势碎落成片,药香在空中弥漫开来。
可是夏瑶似乎还是不甘心,脸上的笑意有些扭曲的狠辣,“来了这么久还没学会规矩么,在主子面前,你永远只能跪着。”说完一掌拂向素衣女子,那个女子立刻摔倒在瓷片之上,烫的发红的手支着碎片,顷刻间血如泉涌。
我这才发现,这个女子长的和夏瑶有着七八分的相似,只是年纪要略大一些,应该是二十出头。未施粉黛的脸显得很苍白,只是不同于安寻带着病色的白,她的白,是那种常年不见天日的惨然。五个鲜红的指印,是她脸上的唯一一抹亮色。
在夏瑶精心修饰的容颜对比下,她的整个人就像没有生气的木偶。
我以为这样相似的两个人,应该是有着血缘的姐妹,不过夏瑶的话很快就打消了我的想法,“龙漪,你以为你还是罗刹阁高高在上的尊主么?你不过是一条狗罢了,一条被人遗弃的狗。”
我不懂夏瑶对那个叫做龙漪女子到底有什么恨意,不过很明显,并不是因为她在她面前不懂规矩。
龙漪并没有动气,整个人从始至终都很安静的像一滩死水,也许就是这份平静,反而使得夏瑶愈发愤怒,她一手扣住龙漪的脖子,“你看看你现在的鬼样子,我一只手都可以弄死你。”说完莺莺地笑了起来,另一只手,涂着红蔻的指甲,狠狠地从龙漪的右眼角划至唇边,一条骇人的伤口出现在楼漪苍白的脸上,连着另外一边肿起的脸,看着十分吓人。
龙漪的血顺着夏瑶细长的指尖,在地上绽开朵朵娇艳。
我终于有些看不下去,一把推开夏瑶,上前扶起龙漪,转身冲夏瑶叱道,“那你有本事弄死她好了!”看得出来夏瑶对龙漪恨之入骨,但似乎也在忌惮着什么。
夏瑶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她满脸怒气的企图上来扇我一巴掌,但看到我身后的凤西楚,又悻悻地收回了手,眼中烈焰熊熊。
安寻冷漠的声音响起,适时地解了围,“瑶儿,你的手脏了。”
夏瑶的脸上瞬间换上妖娆的笑容,蛮腰轻扭,弱如拂柳一般地倚在安寻的怀里,娇柔的唤了一声“教主。”
我这才发现安寻竟是坐在轮椅之上,而衣袍下的双腿,似乎异于常人的细。他枯瘦的手,一下一下,温柔的抚着夏瑶的发,语气轻柔的好像梦呓,“瑶儿,你知道的,我最不喜欢别人弄脏我的东西。”
明明是恋人之间的喃语,却让我觉得似乎被强大的冷冽之气笼罩着,溢于气,流于表。夏瑶身形一怔,变得僵硬无比,低声应允,“……瑶儿知错了。”
安寻的身子似乎虚弱的厉害,只是这一会的功夫,他眼里便泛起了浓浓的倦色,低低咳了一会,慵懒地挥了挥手,夏瑶立刻推着他离开了。
在偷窥凤西楚的那天,遇到的美女寒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立在了我的身后,她朝凤西楚盈盈一拜,“凤公子,厢房已经备好了,您这边请。”
凤西楚颔首道,“有劳。”语罢,顺手牵住我。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把龙漪也带上,万一夏瑶半路杀回来,她指不定还要受到什么虐待呢。我本想替她包扎一下伤口,但她摇头拒绝了,也并没有同意与我一道离去,她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安寻离开的方向,然后抬步跟了过去。
我有些惊讶于她这种自寻死路的举动,本想拦住她,但被凤西楚制止了,他看了一眼龙漪离去的背影,似是叹了口气。
根据我长期的观察和缜密的推断,凤西楚这样的表情,很有猫腻。
我和凤西楚的厢房是挨着的两间。我抬头,觉得天色尚早,于是在他即将踏入房门的瞬间,涎着笑挽住他的手臂,“小楚公子,我们聊会天吧。”
身边的寒凝惊讶的看着我,又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表情过于突兀,于是垂首福了福身子,“寒凝先行告退,二位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婢女即可。”
凤西楚径自推开门,坐到桌边,倒起茶来,那姿态自然的像是在自己家。
房间布局简单雅致,雕床帘帷,木桌香鼎。
打量了一会,我好奇道,“小楚公子,你是怎么认识安寻的?”
凤西楚把手边的茶杯递给我,又倒了一杯自己喝下,“我以前替他看过病。”
想起安寻苍白的脸和纤细的腿,我更加好奇,“小楚公子,你知不知道安寻的腿是怎么回事?”我顿了一下,考虑该用怎样的词语来描述,“他的腿,好像是坏的。”
凤西楚的表情有些凝重,缓缓开口道,“这是个人吃人的地方,废了双腿,捡了性命,很划算。”
一直都知道天诛教是个只认能力的地方,只是我没想到,坐上教主之位,安寻的代价会是一双腿,似乎,还有半条命。
我想问那位龙漪姑娘是怎么回事,怎么得罪了夏瑶,或者说,她还得罪了安寻。
忽然发现自己之前遗漏了一条重大的线索,我连忙扯住凤西楚的袖子,急道,“小楚公子,刚才,夏瑶说龙漪,是,是罗刹阁的尊主?”说完我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这个事实让我一时有些难以消化,“她说的罗刹阁?和我以为的罗刹阁,是同一个么?”
凤西楚笑着沉吟道,“据我所知,这世上就只有一个罗刹阁。”
江湖上只有一个罗刹阁,那是顶级杀手汇集的组织。我曾和江山讨论过杀手这个行当,江山说,这是世间唯二的,不用做实质的付出,便可赚得净利润的职业,另一个,就是妓/女。我却觉得,妓/女以色事人,而杀手典身卖命,和所有买卖一样,他们一样有付出,甚至,付出的更多。
睁大眼睛,我捂住嘴难以置信道,“怎么,怎么可能,罗刹阁的尊主?怎么会是一个弱女子?”
凤西楚一愣,像是听了什么笑话,“弱女子?你啊,还真是有一双慧眼。”我听出了他言语中的调笑,撇了撇嘴,不满道,“怎么不是弱女子。那个夏瑶一看就是三脚猫的功夫,我猜她连我都打不赢,如果龙漪真的是罗刹阁的尊主,怎么可能被她伤成那样?”
凤西楚支着头,一只手无聊的转着茶杯,悠悠道,“说不定她自己愿意呢?”
我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道,“她是傻的啊?哪个女人不爱自己的脸,被毁成那样都不反抗,显然她是害怕夏瑶。”
凤西楚愉悦的笑了,“那你看出她害怕了么?”
我思索片刻,摇摇头,随后恍然大悟道,“所以……”抬眼,瞅见凤西楚欣慰的点了点头,我得意道,“所以,她是傻的!”
凤西楚手中的茶杯一抖,不再啃声,“……”
看着他的反应,我不悦地嘀咕,“难道不是么?”
凤西楚一把抱过我,放到他的腿上,“龙漪不是怕夏瑶,她只是被废了武功。又或许,她是真的从未打算过反抗。”我一愣,这江湖,果真是血雨腥风变幻莫测,身为罗刹阁的尊主都能被废了武功。
在我咄咄的逼视下,凤西楚被我眼中闪烁的贼光吓了一跳,我嘿嘿嘿嘿的一笑,“小楚公子,你有没有发现,你越来越爱抱我了。”说完我反手搂住他的脖子,撅着嘴道,“你这样,会让我以为你一直在暗恋我。”
凤西楚一把逮住我撅得老高的两片唇,好笑道,“你啊,别的学不会,这恃宠而骄的性子倒是演绎了十足十。”
被他捏着嘴,我只好呜呜呜呜地表示反抗。捉弄够了,他才笑着放开我。
我揉了揉肿痛的嘴,对他不知怜香惜玉的行为颇为不耻,“我这样就是恃宠而骄啊?那夏瑶岂不是无法无天了?”
想了想,我把头靠在凤西楚我肩上,惆怅道,“小楚公子,你说男人面对自己喜欢的女人时,都会变得特别纵容?夏瑶那般骄横,安寻什么都不说,他就那么爱她么?”
凤西楚把玩着我的发丝,笑道,“安寻爱夏瑶?何以见得?”
我瞪了他一眼,只要是长眼睛的都能看出他们的郎情妾意吧,楼漪的脸上被划了长长的伤,他却只关心夏瑶的手是不是弄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