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日之冬》okita

3、三

　　三
　　“果然……”光挂下电话之前，喃喃地说。
　　有些什么地方不对劲了。
　　回到自己的床上的光，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昨天得到消息的一幕重现重现又重现着。
　　自己不知所措地站在棋院的办公室里，听着日程的安排，下个月要参加交流，远赴中国，时间可能长达一年，短则几个月。
　　当时第一个反应是兴奋，自己终于有机会，可以面对那个遥远的国度，围棋之邦，神秘古老的国家，在伊角口中有着有趣人们的地方。
　　然而第二个反应，竟然是沮丧。
　　现在才知道为什么沮丧，为了谁而沮丧，为什么失落感会紧接着兴奋而来。
　　于是昨天看到亮的时候，就完全没有想起要告诉他。
　　一年啊，现在被亮一提醒，才觉得是好长的一段日子。而且离开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自己还完全没有意识到。
　　“阿光，电话——”美津子的喊声响起在楼下。光愣了一会，才突然一个翻身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飞下楼去，拿起话筒，喂了一声，发现不是塔矢，又叹了口气。“和谷啊。”

　　“没有我，是吗。”塔矢亮单手撑着桌子，握着话筒的手越攥越紧。“因为塔矢六段在日本的声望很高，手合赛程又最复杂，今年确实已经安排满了，抽不出空来……”工作人员絮絮地解释，亮恩了一声，“没关系的，我只是问问，谢谢你了。”
　　行程安排虽然定为四个月，但是并不排除延长的可能。塔矢亮微蹙了眉，原本高涨的情绪渐渐低落下去，但是没有原因。初春的花瓣一片片旋舞，细致得如少年的发丝。夜色如水。等光回来时恐怕该是雪花零落的季节。也许又是一年春天。

　　市河向里面最靠右的桌子望去，墨发的少年安静地坐着，一子一子地排着棋谱，右手边的绿茶柔柔地呵出白气。他这个姿势已经近一个小时，也并没有显出焦急或不安的样子，但是北岛先生连着叫了他三声，他也没听见。
　　“小老师！”北岛先生干脆拉开了亮对面的椅子，坐了下去，亮这才从棋谱中抬起头来，轻灵的眼中浮着明显受惊的表情。北岛先生无奈地摇了摇头，“小亮老师，今天怎么特别心神不宁啊。还有啊，那个聒噪的小子，今天也没出现喔！”他用拇指点了点自己身下的座位，明显是在说进藤。亮微微地报以职业性微笑，轻轻收拾棋子，“进藤要赴中国参加棋士交流活动，最近都会很忙。”把黑棋盒放到北岛先生面前，“北岛先生是要和我下棋吧。”“那就承让了。”北岛先生呵呵一笑，知道这个孩子比别人更能嘹解对方的心思。
　　市河默默地转过头。小亮的心思，又有谁懂呢？自己也试着走近，却总是接触不到那孩子的心底。

　　踏踏的脚步声响起在过道里。接着会所的门被大剌剌拉开，少年高挑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对有些惊讶的市河打了个招呼，就快步走向里面。
　　“进藤，今天终于出现了啊。”广濑先生笑道，指指正和北岛先生对弈的小亮，光摸摸后脑，粲然一笑，“是啊，最近很忙呢。”
　　亮拈起一颗白子，拍在六之十五。光站在一边，看着棋局上的布局，忽然觉得亮的手法已经越来越像自己了。或者应该说自己的手法开始像塔矢亮才对，他暗笑着，却发现亮的步伐有些奇怪，不是一贯常用的平稳大气的布局，那才是棋院派代表性的手法。
　　“怎么了，今天心情很不好呢。”复盘终了，光松了口气，坐到他一贯的位子上，不经意地问道。亮抬头看了看他，礼貌性地微笑，“没有，今天只是有些累了，懒得去想。”
　　光是真的没想到要告诉自己。亮不知为什么，就想到这个问题。自己只能算是光的一个普通朋友，不，只是对手吧。
　　“我看你啊，是想得太多才对。”光叹了口气，倾过身子，把白子放回亮手边的棋盒，“你总是喜欢胡思乱想，就会让自己特别的累。”
　　也许自己真是想得太多。亮抬起头，正对上光关切的眼光，本来想说的全部吞进了肚子，“要和我下棋么，进藤？”
　　“前天才得到消息，要到中国去呢，结果因为周刊的事，我都忘了告诉你。”光不经意地说，一抹饶有兴趣的笑浮上嘴角，“什么时候我们出去玩玩吧，我马上就要走了耶。”

　　塔矢亮忽然看见光的眼睛，倒映出一个夕晖灿烂的傍晚。

　　光也失了一瞬间的神。
　　也许那个笑容不是属于光的，然而看到它的只有光一个人。
　　所有的封闭和冷漠都抹平，留下的只是微低了头，唇角轻扬，一片孩子气温柔灿烂的亮。

　　“好啊。”塔矢也不知为什么，第一反应就应承下来。似乎得了某种暗示，光的表情也灿烂起来。光的细微的变化，远处的市河看在眼里。
　　那时侯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样的一种承诺。

　　“都决定下来，这个星期日就出发，八个月左右吧。”光小心翼翼地盯着亮的表情，复盘时不顾形象的吼叫几乎冲淡了对局前光的记忆，那个温柔的微笑，是面前这家伙的吗？光努力地转移话题。
　　“是吗……”亮放了棋子，抬头看了光一眼。
　　确实是想说些什么的，“保重”还是“要好好照顾自己”，抑或是“你要好好下棋”么……犹豫了好一会，没有办法开口，还是选择沉默。
　　金色的夕晖铺在棋盘上，棋子也泛起了剔透的光泽。天边的锦霞一片辉煌，流动着和谐的光彩，深邃高远的模样，从会所里望去也有惆怅的色彩。光盯了对面的人一段时间，幽幽地开口，打破了令人尴尬的沉默，“宿命的对手要消失一阵子，你不会失去斗志吧。”欠扁的戏噱话语，塔矢有些想怒，却被光一个大大的笑容挡了回去，“我不在的时候，你也要乖乖吃午饭喔，不保重身体，我回来就没对手了。”
　　很想笑，最想说的是“你也一样“，但是只是笑着，并不开口。这样的话，有一个人说就足够了。
　　光要走了，离开很长一段日子，离开日本。

　　华灯初上，满街温和的光点，行人匆匆来去，夜灯中模糊了面容，仿佛也成了夜色的一个组成。披着长衣的妇人，夜色中华妆温柔如水；皮短裙的少女们，在橱窗边看洒下的一地眩目灯光。交错的人行道，无数人穿梭其上，恍惚间又该是雪花飘零的季节。离开会所的光，又记起那个幽灵，蹦跳着跑在自己身边的，看着雪落深深叹息的，被雨伞引起感慨万千的幽灵。
　　“佐为，我现在的心情很复杂呢。”光自嘲地笑笑，全然不顾旁人的异样眼光。
　　“佐为，你走的时候一定更难过，你回不来了，而我还可以回来啊。”
　　走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投在他身上的霓虹光线开始暗淡。“进藤。”金子的声音从街道一角向他传来，三谷，夏目，金子，久美子都在一起，正在一家漫画店门口向他招手。熟悉的场景冲淡了他的遐思，光快步拨开面前的人，走上前去。
　　“不用去补习班吗？”不经意地问出口，瞄了久美子一眼，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看金子，倒是三谷，不客气地敲了一下他的额头，“刚考完试，我就不能放松一下么。”光一愣，笑了起来，“哦，你们是定期要考试的，我真的快忘记了，那么久没上过学了……”
　　店里的淡黄色灯光照得甚至有些晃眼。光记起三年前自己离开学校的那一天。原来，那么不善于学习的自己，九年学生生涯就在那一天宣告终结了。自己的路是否确定得很早，早过他们很多年，不是吗？但是再走下去，又会是什么样子？
　　没关系的，只要有塔矢在，就不会后悔选了这条路。
　　久美子在翻阅集英社新出的漫画，金子在一旁微笑道，“进藤做了棋士以后，就好象和我们不再一样了哩。”
　　光下意识地看了看金子，胖胖的女孩子，双眼中已经透出睿智的痕迹，不着边际地微笑，光记得明明说过，她已经拿到了东大的免试通知。“你要出去做交流棋士对吧！我最近也有看周刊。”
　　“是啊，马上就要走了。”光应了一声。
　　“你要离开的话，我猜，最寂寞的人不是明明，应该是塔矢吧。”
　　光惊讶地看着她。听她说着一语刺中要害的话。
　　是啊，亮想必会寂寞吧。无意识地在心中重复着这句话，光脸上的表情很古怪，好象陷入了某种沉思之中，三谷用手在他眼前晃晃，才把他的思绪拉回。离开她们之后，光曾经回头看渐行渐远的，霓虹照耀下的漫画店，就好象，有什么久未留意的时光在心中冉冉升起，又模糊消逝而去。
　　只是离开一段日子而已，但是似乎有什么东西，离开了就没有了，抓不住的东西，从指缝间溜走了。
　　多年以后，光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在害怕。害怕某种转瞬即逝的幸福，在自己转过身后，碎裂得再也找不到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