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日之冬》okita

1、一

　　一
　　放在手边的茶渐渐停止了冒热气，碧绿的叶在温水中完全舒展，初冬的朝阳一样，明亮而简单。会所里的气氛永远不会改变，让进藤光觉得很亲切，就像坐在他面前的人一样。执起白子的手，细长的，优雅地落在榧木棋盘上，眼神永远清澈单纯，一如五月的天空。

　　进藤光想一切都是习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逐渐习惯了每天下午来和他复上午的对局，习惯了在棋院门口等他下楼，更多的还是习惯了每天中午拉他去吃午饭。相处的日子长了，对方的脾性早已摸得一清二楚，每天会在饭食营养上和他争执，他就像在棋盘上一样固执己见，光也只能乖乖投降。然而，没有他的日子，总是不够色彩，就像某处缺少了什么不可缺少的东西。

　　“这一手，有必要想那么久吗。”光摇了摇头，抬眼望向他的对手，突然发现，对面的人——塔矢的眼睛迅速垂了下去，看着棋盘，少顷便落下一子。“你不在看棋盘，塔矢，想什么呢？”诡谲地笑，笑得对面的人微微皱了眉，“别用那样的表情对我笑。我在想，今天采访你的时候，你的表现，很不从容啊。”

　　“我什么时候不从容了，要是那记者用同样的问题问你，我看你也从容不了。”依旧是进藤不服气地辩驳，市河在一边抿嘴偷笑，她最清楚，进藤说小亮没有看棋盘不是没有理由的，因为她时常发现，小亮走一步棋后，并不像进藤那样紧盯棋盘思考下一步，而会抬起头凝视棋盘对面的人——也许对手的反应对他的下一手有所启发？如果棋盘对面坐的不是进藤，小亮也会这样吗？这点市河不清楚，小亮在指导棋的时候总是盯着盘面的。

　　亮一抿唇，嘴角的曲线微微收紧了，片刻后才抬起眼，“她也问了我同样的问题，只是在问过你之后。”光愣了一下，饶有兴趣地凑上去，“你冷静地回答了对不对，怎么说？”亮凝视着他的眼睛，半晌，意味深长地笑，“我忘了。”
　　“切，不想说就直说，我又不会让你非说不可。”不满地咕哝一声，光坐回椅子，向后靠着。复盘终了，光突然想起什么，慌忙抬起手腕，惊叫一声，“完了，我答应妈妈要回去替她买东西，都这么晚了，这么晚了……”急急忙忙地站起来，“对不起，我先走了。”抓过书包就要踏出门去。
　　“进藤……”亮下意识地站起来出声叫他，叫出后又奇怪自己要说什么。可是光忽然停了脚步，省了他找话题的尴尬。光回头，“明天，还有我本因坊循环圈的那局，我还会来喔。”
　　“……好。”应了一声，亮感觉心里有什么很踏实。好象喊住他，就是想确认一下明天还能见到他。看着进藤的背影迅速消失在门口，亮回去坐下，看着刚才摆下的棋局。市河含笑的声音响起在近旁，“进藤今天的采访，也会在周刊上登出来吧。那记者问了你们什么？”

　　光一路冲下楼，外面夜幕已经降临，霓虹闪烁的东京街头，他想起今天那名女记者问出的问题：
　　“进藤棋士，你今年是十八岁吧，这个年龄，难道不正应该有恋人吗？可否透露一下，你的恋人，或者理想中的恋人是什么样的呢？”

　　“可恶。”光低低的骂出声来。这个问题无可挑剔，光不满的是自己当时说出的回答。当时正是自己在循环圈战胜森下老师，志得意满时，脱口而出的回答是：“希望有个能与我势均力敌的恋人。但是还没有哩。”听到这个回答的记者马上露出了解的笑容，想必明天的周刊上就有什么“进藤四段傲视棋界”之类的标题吧，这种回答诚如塔矢所说，太不从容。

　　光越想越不爽地迈着步子，匆匆忙忙走过他身边的恋人们搂搂抱抱，喁喁私语，太陌生了，光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和某个女孩一起，这样走在路上。要是塔矢和他在一起，大家都会觉得很正常，要是有个女生就会有异样的眼光吧！那么塔矢呢，他的回答是什么？光忽然很好奇塔矢亮的回答。

　　“我只说，这个样子就好，现在的我不需要恋人。”亮温和地笑着，对市河说道。市河有点怜惜地看着眼前的大男孩，十八岁了，他已经长成了大人，言行笑貌却仍保持着惯常的纯净。围棋这个世界，过早地教会了他们怎样度过人生，也久久地把他们与外界的浮华喧嚣隔开。黑与白，最纯粹的颜色，正如他的世界。
　　“这样也好，有进藤在，你好象就不会寂寞。”市河点点头，表示她认同小亮的回答，“寂寞的人才会找恋人排遣寂寞，我倒是喜欢看着你们这样简单而充实地生活下去。”

　　“什么寂寞的人才有恋人，市河妹妹，你这话也太伤感了，不适合对小老师说啊！”北岛先生一手拈着棋子，一边大声说道。市河微怒地看看他，广濑先生笑起来，“市河妹妹今年也不小了，我给你介绍个朋友吧。”
　　“广濑先生！”市河嗔怒。会所里的客人大多笑了，小亮也抿嘴笑了起来，不知怎么，他觉得十分轻松。那个回答……恩，确实是事实呢。

　　现在的他，不需要一个恋人来排遣孤单。
　　有进藤在，就不会感觉孤单。

　　光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以后。玄关亮着灯，女孩子的鞋摆在进门的地方。光没有注意那么多，顺手就放下满满的袋子：“我回来了。”应声而出的，是母亲美津子，还有藤崎，美津子见儿子终于回来，“怎么搞到现在才回家，有些东西是晚饭要用的材料啊。还让明明等你那么久，耽误人家复习的时间……”立即絮叨上了。
　　“好啦好啦。”光不耐烦地直挥手，“就是在会所和塔矢复盘多耽搁了一会而已。明明，你不是要升学考试吗？怎么会有时间找我？”转向一边的藤崎明，不想继续接受老妈的滔滔不绝。女孩子云淡风轻地看着他们母子的舌战，温文地笑，“因为高三的生活太乏味，才想和你下棋，转换一下环境。”
　　光换过拖鞋，准备上楼回房。“转换心情吗。”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想起三年之前似乎某个单纯的幽灵也说过类似的话。曾经坦白说过爱慕自己的女孩子安静地跟在身后，光忽然有些感觉，无名涌上的忧伤，像夕阳里面的笑靥。
　　“高中很苦吗，要进哪所大学呢？”顺口问道。明明看着他打开灯，金黄色的灯光倾泻下来，房里一地的棋谱，漫画，还有几本过了期的周刊。“不知道，考进所普通大学就好。”明明拿起一张棋谱，那是天元战塔矢亮的对局。

　　女孩子的回答平淡笃定，一点也不像去年站在光的面前，涨红了脸请求光给一个答复的少女，也不像是数年前那个可以和光打打闹闹，毫无顾忌的小女孩。光渐渐意识到，两人之间的距离正在随着时间渐渐变宽，无论明明多么努力地下棋，多么努力地追赶光的脚步，他们的距离仍然是不可避免地越来越大，也许，这就是命运。

　　命运让进藤光遇到围棋，命运让进藤光与早年的生活再见。

　　命运让明明知道，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不能再缩小任何一点。尽管，在那以后，她还是用功地学习围棋，尽管她的实力，现在可以说和光当初考院生的时候相差无几。

　　进藤光在樱花树下看着她，眼睛里面是她不熟悉的沉默与迷茫。“我不想考虑这些事，明明只是我的好朋友。”
　　他说。
　　就这样切断了爱情与友情之间的一点点联系。
　　光的面容像他的金发一样光华夺目，阳光在他年轻的眉眼之间洒下一片明亮的金黄。樱花盘旋着飞落，天地间一片旖旎春光。天空的颜色沉淀着最低调的浅蓝，天地万物肆无忌惮地展露着生命力。
　　就是这样的画面，永远地刻进了明明十七岁的心里。深深地，深深地，勒出血来。
　　后来的藤崎明知道，自己第一次感受到心疼，已经不止是在这一刻。

　　光草草收拾了一下，把棋盘和棋子放好，“坐吧。”明明微微点头，“请多指教。”按惯例先放九子。光每次都会想起佐为，他让九子和明明对弈的情形还历历在目，现在早已换成了自己。
　　黑白交缠，只有这种模样，一直不变。
　　“明明，你的棋艺有很大长进呢。”
　　光抬起头，格格地笑，“你现在和我当年考院生的时候差不多了。”
　　明明微微挑起了眉毛，掩饰不住眼里的惊喜。
　　“阿光，我们现在都有长进，你不知道吧。”得意地笑了起来，仿佛回到幼时的自己。
　　每个人的未来都是不同的，就像这棋盘上的每一步，缓缓地布局，展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