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成》如歌水色

1、双成（全）

　　（一）

　　曾几何时，钱塘江畔的桃林里常常有个白衣女子坐在树下吹笙，仙乐飘飘处处闻，百鸟也被她吸引过来，让桃园一下子变得热闹非常。

　　她不似红尘俗人，身上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灵气，钟秀纯美，飘逸半仙，纷飞如雨的桃瓣落在那身白衣上，更显得鲜明夺目。

　　白葱般的玉指把花瓣沾起，忽然心中一动，开始采桃炼丹，服食一段时日，身上竟渐渐散发出一种近似桃花的异香，引得彩蝶在她身边飞舞。

　　有天下午，白衣女子如常在树下吹笙，九天云外有仙鹤下凡来迎，她驾鹤飞仙，一去不返。

　　她这棵桃树也莫名其妙成了精，有了法力，桃林花盛开四季而不凋。

　　（二）

　　孤独而漫长的生命让她对时间的观念一直很模糊。

　　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她发现有个男子倒在桃林里昏迷不醒。她非常惊讶，自她成精以来，除了精怪神仙，凡人根本走不进桃林来。

　　她走上前翻过他的身子，只见他怀里抱有一物，是个硕大的蟠桃，几乎有半个脑袋大，她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果子，想拿过来看看，可他的手抓得死紧，得花一点力才把蟠桃从他手里抢过来。

　　男子也醒了过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颤着手轻抚她的脸颊，她下意识抓住他的手磨蹭两下，男子的眼泪登时夺眶而出，泣不成声，抱住她哭了一会儿又昏迷过去。

　　他的眼角还有一滴晶莹的泪珠欲坠不坠，她伸出舌头把它舔去，味道咸咸苦苦的。

　　晚上，男子的身体变得异常滚烫，常常胡言乱语，她不清楚他究竟怎么了，但他应该很快就会死掉，正犹豫好不好把他扔出桃林，在睡梦中的他忽然捉住她的手，灼热的体温仿佛能够把她冰凉的小手熔掉。

　　“双成，我去到蟠桃园的时候，他们都說妳死了……我知道他们是骗我的，我知道只要我再偷桃，妳一定会再出来抓住我……”

　　她听不懂他的话，不耐烦地要抽回手，可是他始终不肯松开，泪水落在她的手背上，让她发愣起来，不明白他眼里为什么总是有水滴流出来。

　　“我以后再也不会去偷桃，只要我能够把妳偷下来当我的妻子就已经心满意足……双成，嫁给我……以后妳将不必再对东风桃花叹息，我东方朔不会让妳感到孤寂。”

　　她总算听懂一点，原来他叫东方朔。

　　那么，双成是谁？

　　她想问他，可是她成精以来也没有人教她说话，所以无法问出口。不知是对他生出恻隐之心还是纯粹对他起了兴趣，她突然不想他就这样死去。

　　凡人不比精怪，尤其是他那么虚弱，应该要吃点东西。桃林里没有食物，总不能要他学之前的白衣女子吃花瓣，还好他带了个蟠桃，她直觉人就是吃这种东西的。

　　她把蟠桃找出来放到他嘴边，他痛苦地皱起眉头，抿着唇别过头去，她不放弃，咬了一口蟠桃，小嘴贴在他的嘴唇上，硬是把蟠桃送进他的嘴巴里喂食。

　　她粗暴的动作让他稍微回复了一点意识，微睁着眼看了看她，眼神迷离，手捉得她更紧，慢慢把鲜美多汁的蟠桃咽下去。

　　把整个蟠桃喂完，虽然她不觉累，可她就是不自觉地躺他身边去，他迷迷糊糊又叫了一声“双成”，双臂环住她纤细的娇躯，听着他有规律的心跳，她也在他怀里合上眼睡去，进入梦乡前她突然觉得……这样，也不错。

　　（三）

　　天亮的时候东方朔已经不在她的身边，她睡得出奇地沉，连他什么时候起来也不知道。

　　心里有空落落的，莫名难受……

　　她走遍桃林的每一个角落，终于在江边找到找寻他的身影。他独个儿站在那儿，迎风而立，低头不知在想什么，她静静站到他身后，没有惊扰他，站了半天，他才回头过来，表情并不惊讶，似乎早就发觉她的存在。

　　他问：“蟠桃到了哪儿去？”

　　她指了指他。

　　“妳的意思是……我把它吃掉了？”

　　她点点头。

　　不知为什么，他的目光突然变得非常哀怜，那是对他自己的，挟带着桃香的清风也为之忧愁，让欢愉一下子变成寂寞，她上前用双手捧住他的脸，只懂得用这种方式安慰他。

　　他面上绽出一抹苦涩的笑，目光异常明亮，仿佛洞悉一切，问她：“双成，我们成亲好不好？”

　　双成，双成，啊！原来她就是他的双成？

　　她呆呆点一下头，其实她连“成亲”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他没有解释就拉住她去拜天地，他说拜过天地，他们就是“夫妻”，她不懂世俗礼法，只是愈听愈糊涂，可是她喜欢他，她想留住他，他喜欢什么，她就喜欢什么。

　　“成亲”后，他偶尔会到人间一趟，每次都满载而归，把很多她未见过的东西都带来。

　　她喜欢那些五彩缤纷，精致华丽的衣饰，她弄不好衣裙的带子，他就细心替她系上。他还懂得挽髻，三千青丝落在他手里从不紊乱。她也想为他挽髻，但总是把他的头发愈弄愈乱，不过他从不生气。

　　可惜他不会插簪，很多时候簪端也插到她的皮肉，有好几次还差点插进脑袋里，她的表情愈是抗拒，他就愈是心急想把簪插到她头上，她不敢动，任他把她插成蜂窝，插妥的时候他笑得特别愉快。

　　有天他突然问她：“双成，要不要跟我到人间去？”

　　她想了想，摇摇头。

　　那儿不是属于她的地方。她的天，是满目繁花；她的地，是万里香尘。

　　（四）

　　乌飞兔走，岁月沉沉，时光如花逐流水般一逝不返。

　　他是人，但他并没有随光阴的流逝而变老，反而是她这只花精渐渐衰弱下去。

　　她清楚感受到自己每呼一口气，也散发出死亡的气息……

　　桃林里的桃树也伴随着她的生命枯萎，接二连三地无声死去。某天早上枕在他腿上的她睁开眼，一地碎花残瓣，满林举目皆枯树，只有她将死而未死，还在苟延残喘。

　　她本来就是这儿的一棵桃树，别的都枯死了，她也不可能独活。

　　“东方朔，你还陶醉在自己的梦境里不愿醒来吗？”一个华服男子踏进荒芜的桃林里，轻轻的叹息随最后一片凋零的花瓣落入尘中，“董双成已经死了，在你面前的“双成”不过是沾了她一点仙气才能够幻化成形的花精，何必将她认作她？”

　　过去的日子胡里胡涂的过去，他一直唤她双成，让她也以为自己就是双成。此刻她虽然虚弱，但神志却清醒得很，总算从这个陌生男子口中得知双成是谁。

　　她，从来不是他的“双成”，双成是很久以前那个驾鹤飞升的白衣女子。

　　其实她应该在之前就知道真相，不过他骗倒了他自己，连她也被他骗倒了。

　　感觉就像作了一场梦，他就是​​那个梦的织造者。一切不过是过眼云烟，醒来后她还是那只懵懂无知的花精，她的世界再没有东方朔，只有一望无际的桃花林。

　　东方朔道：“狐王，你不过是头狐狸，哪懂得那么多？”

　　狐王苦笑道：“不错，我是狐，一头活了三千年的老狐。而我终究不是人，不明白你们的内心。东方朔，她没有正式修习过法术，当董双成死去，她的灵力也随之消失，如果你想救她，可上昆仑偷蟠桃一试。”东方朔默然不语，狐王问：“难道你吃了蟠桃，也成了一个铁石心肠的忘情仙人吗？”

　　“我吃了蟠桃亦依然是人，只不过是长生不老而已。”

　　狐王看了枕在他腿上安静合上双目的花精一眼，真的不明白东方朔究竟在想什么，不知道她是否明白一切？如果她真的明白，这刻她在想什么呢？难道他们所有在桃林的生活都是假，共同度过那么久的时光，竟然对彼此连一丝爱和怜惜也没有？

　　“狐王，听说你想当人？”

　　“是。”

　　东方朔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那么你将何去何从？”

　　（五）

　　狐王再没有见过东方朔。

　　有人说他回到人间厮混，有人说他跟随某位神君修道，位列仙班，也有人说他偷吃蟠桃触怒了西王母，死在西王母派出的天兵手上……后来他的族人告诉他，在钱塘江畔有个俊书生种桃，或者东方朔根本不曾离开过那儿。

　　很久以后，有人在西湖挖到一面铜牌，上面残留着模​​糊的字迹：“我有蟠桃树，千年一度生，是谁来窃去？须问董双成。”

　　东方朔和董双成的传说在三界流传不断。

　　众生皆知东方朔三上昆仑偷蟠桃，第一次为私欲，另外两次为董双成。

　　人间千年，不过是天界转眼一瞬间。

　　西王母昆仑桃园的桃花空对春风笑，当年董双成栽种的桃花则早已零落成尘。

　　很多年前，东方朔曾经问过身为妖精，却想为人的他将何去何从。狐王突然很想反问东方朔，身为人，却拥有与仙妖一般无尽生命的他又将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