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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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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时候是在苗疆长大的,苗女野性自由,不像汉人似的大把礼义廉耻观念将自己捆得结结实实。她们爱一个人,会跟那个人□□做的事,如果不爱了,她们就另去找旁人就好,决不会一根绳子吊死。从一而终海枯石烂对她们而言是种选择而非束缚,你愿意,就等待;不愿意了,就转身走开。我不是真正的苗女,没有她们的奔放热情,但是。。。我吻吻卫襄的唇,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你要好好看顾我,供我衣食,对我好,我可不想将来还得跑掉。”
卫襄在铃儿胡同这边一住就是七天,我俩自是夜夜不曾虚度,需索无度到我也觉得颇有些不能承担。一日想把他从身上推下去,他手指铁锁般扣住我手腕便强行进入。我低声呼痛,几番出去竟带出几缕血丝来。他眼睛瞪得吓人道:“你不是想有个孩子么?给你啊。”
我吓到了,不知如何说话。卫襄凑在我耳边道:“以后恐怕要去北营一阵子,你这妖精离了我可还守得住?”
北营是卫家出身的大本营,名义上虽是由他家世袭统领,可开国经过这么多年,底子早被皇上翻了过来。现任统领自然是端王爷,但老王爷到底年纪大了,家族需要培养下一代继承人,卫襄身为长子嫡孙前去带兵历练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我看他的样子又似是不甚满意。
以我的身份,这些事情是没有资格干预的,他也鲜少会提起这些,于是我一时也不知做何反应,只得沉默。安静了一会,他忽然道:“若将来我走了,你自己可有什么打算?”
闻言心里我更是阴晴不定,我是犯官之女,名字早已在秋决文书上用朱笔钩了的。得端王府护佑免了一死,但是再也不能光天化日下做人了。他在铃儿胡同买了宅子安置我,外头只传言是替青楼伎子赎身,小小一个外宅养的女人罢了,这要是搬回府内人多口杂,一旦被人翻出旧债来,又如何交待?只能小心问道:“世子这一去是要许久?”
“或者一年半载或者更长”,他用手捋捋我乱成一团的长发沉吟道:“放心吧,难道养不住一个你?”
我知我命如草芥,只是爹爹当年犯事,牵扯众多,事情并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卫襄肯担了干系救我出来多半也是沾了些首尾,我并不以为自己是靠这幅容貌取宠于他,才得以安身立命。他收了我在身边,也应是有他的考虑才是。
想着想着不禁五内纠结,不肯令他看见哀伤神情,背转身子向着他。若是平常人家,普通夫妻结缡两载,耳鬓厮磨,多多少少也应有些情谊在。只是到了我这里,他位高权重顾虑良多,我不仅娘家没落无甚出身,偏偏还有这要命的痛脚不知被多少人抓在手里。他能有几成真心用来保我?即便是保,又保得几时?人家夫妻结发相互深信不疑,我和卫襄两人,一只狐狸一只刺猬,谁肯先放得下谁的心?
思及这些心先冷了一半,却知信与不信此刻身边也只得他这一个靠山,强转了身子靠向他道:“当初若非世子保全,小蛮早已做了奈何桥上的孤魂野鬼了”。
他拥我入怀,可这一夜,始终觉得冷。
那日过后好久他都不曾再来,我仍是自己过自己的日子。现在的生活要比我过去那些日子好很多,若我是个懂得感恩的人,应该铭感于内,对卫襄感激不尽才是。
我父孟春悦当年曾任云南总督,也是朝野上风云一时的人物。后来征讨苗栗王时被人下了蛊毒,我母亲是半苗半汉的混血女子,美女救了英雄,后来便有了我。母亲生我养我到六岁时,与人斗蛊失败身亡,奄奄一息时命人将我送归总督府。孟总督自是有妻有子,好在感念我母亲当年救命之恩,便也肯施舍一口粮食,养我到十五岁,父亲却又犯了事,一大家子人锒铛入狱,我也跟着莫名其妙倒了霉。
再后来就是跟卫襄的事儿了,他把我从牢里带出来,扔我一袭干净衣裳,给我一处僻静房子。估约也觉得我长得不甚难看,索性收了进房,免得养了白养。所以我常想卫襄这人可比我父亲机灵多了,端王府虽大,可是真正不养半个闲人!
我不会书不会画,琴棋两样更是别提,就是女红刺绣也是从来没学过的,自己连头发都不大会梳,若是没人看顾我,我能扯条长布给自己缠一头苗女的小辫子,然后插上根油光水滑的公鸡羽毛。以前那些同父异母的哥哥姐姐们最爱叫我小蛮子,我知道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有苗人的血,我是蛮女。但如今蛮不蛮有什么相干,他们都化了灰了,我却还活着,也不去想给他们报仇。那些人活着的时候对我并不好,连要死的时候也恨不得我好,我还记得被卫襄从牢里带出来的时候,同父异母的亲二姐还抓着木笼叫,“大人救我,救我,她是南蛮子,是野种!”我木着一张脸,心里在大笑,你们这些纯正的血统,正室儿女们都去死吧,只有蛮人野种能活下去!
他们不懂得,真正人命贱到极处反而高贵起来了。人会卑躬曲膝巧言令色那都是还有所求,还想往上爬,还惜命惜财惜荣华富贵。相反,我这种自出生便于这些好东西无甚关联的贱民,自知求也是求不得,反而敢拿出不管不顾的骨气。卫襄是我迄今见过身份最高贵的人,因着他的缘故,这样的豪门世家竟由得我跻身夹缝,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我不怕他,虽然没有他我是死定了的,但我做了他的女人,心里就总有种和谁赌一把输赢的心情。到底在这“贵人”心里,什么轻什么重?为了这个原本无足轻重的女人,又到底肯担待到什么地步?
铃儿胡同位于城北,俗话说,“东富西贵,南贫北贱”,这个贱字用得很有意味,倒并非指这里的居户穷苦,实在此处本是城里最鱼龙混杂的地段儿,三教九流的聚集地。安置下我的这间宅子听人说是一个教坊里的妈妈养老的房子,我住进来之后她也并未搬走,只是挪到侧院去了,外人来时也只说宅子仍是她的。
我日日闲得无聊,小满儿长大之后也懒惰了,随我怎么逗引,也不大肯理睬,自顾自的跳到窗棂边上晒太阳。茶沏过两回也是无味,我倚着美人榻,心想是不是该把银箱从墙里刨出来,数数银票儿解闷。正百无聊赖时候,听见不知打哪儿传来叮叮咚咚的声音。我虽不通乐理,但听那声音远处传来,似断似连,若有若无,曲意中自有一段温柔缠绵,于是觅着那声音去寻,不知不觉走到西侧院。
院前是一道圆月,朱门半掩,几竿竹子透出来,又有两丛碗口大的白色芍药花沿墙开,比我住的主院雅致许多。在门口彷徨几步,一时不知道是进是退,若说不该私入,这宅子是卫襄买了来的,自家宅子里还有什么地方不能进不成?若说可以进去,又觉得这小院自成一隅,跟我也没什么干系。正乱七八糟纠结,就听见里头一声低呼,弦断曲终,里头有人似乎忍着痛道:“谁在外头偷听?”
听她质问语气,我心里也很不爽,弦断归弦断,说不定是你学艺不精,用力过猛,和偷听不偷听有什么相干?我狠狠一把推开院门,门磕在墙上咚的一声,那人蹙着眉头坐在琴案前。
要说那是个“老女人”似乎不算贴切,若是更厚道些我该说那是个“长得挺好看的老女人”。应有四十上下年纪,丹凤眼微微上扬,神态中颇有几分精明严厉之色。我对此类容色向来很有几分忌惮,因我那个当了死鬼的嫡母也是这种模样,五官虽不相像,但感觉却是一样的。不觉自己先退了一步,模糊道:“我。。。你。。。嗯。。。。”
“你是小蛮?”她收敛几分辞色,和声细气的问:“到这里来做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那个长大了的自己好像一下子缩回了回去,我仍好像被人带到总督府前的那个小孩,被人带到夫人面前。
夫人也曾问:“你叫什么名字?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拽着自己衣角,环顾四周找不到半个识得的人,更看不到那个传说中的父亲大人。一圈陌生人用打量,鄙视,考究,唾弃的眼神看着我,像是看着一只闯入客厅的老鼠。老鼠不是只要蹲在角落打洞就好么?几曾起竟登堂入室?
“你这样的还想登堂入室,入我孟家家谱?”太太的眼神在说
“你也算是父亲的女儿?这么脏,这么丑。”弟兄姐妹们直言不讳
“这孩子不是太太生的。。。。”外头人闲言碎语接踵而来,越来越不堪,“谁知道老爷外头惹了什么风流债,据说还是个苗女呢,和我们汉人长得也没什么不同嘛。”
“我来不得吗?!你可就是那个教坊的妈妈?”我挣脱幼年不堪的回忆,乱嚷起来,把那中年妇人吓了一跳,“我爱去哪儿还要请您指教不成!”
那中年妇人不怒反笑,仍是平声静气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小蛮不要生气,若是喜欢听琴,下次可直接进来。”
我站在哪儿半晌无语,像是呆子。也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被拉着坐下,又喝了茶,吃了半碟蜜饯,说了些稀里糊涂的话,到最后我已经称呼她一声“薛姨”方才告辞回家。
隔日我躺床上不肯起来,赖说是前晚夜宵吃多了肚子涨,哄着人叫了骆真来看我。骆真是个实在人,明知是胡说也硬拽着我把了把脉,笑说甜食别吃太多了。我瞪他一眼,翻翻梳妆匣子,挑来拣去半天,索性一股脑儿倒了出来,拿帕子包得紧紧的给他。
骆真奇怪道:“你这是做什么?全卖了你家常戴什么?”
我摸摸面颊道:“有这花容月貌还要这些俗物做什么?”说完也笑,知自己样貌不过算得上个清秀罢了,然而俗世女子谁不做梦自己天姿国色颠倒众生。颠倒众生其实大可不必了,能颠倒个一两人也就勉强托付终身。
骆真走过来,拿扇子遮了我眼睛以下道:“只这眉目还有几分动人处”,又抬手遮了眼睛笑道:“好好收着你的牙口吧,别乱咬人。”
知他讥笑我有一对虎牙,笑时会露出来,野蛮骄气,绝谈不上温柔秀美四个字。
我倒杯茶给自己,浅啜一口,轻声道:“卫襄要去北营了,问我将来要如何处置。若他以后把我赶出门了,也要一笔银子防身不是?”
骆真听了想了想笑说:“外头传言看来是真的了,只是你想太多了,且放心吧,世子绝不可能将你遣去的。”
“那他是打算如何处置?”我低头细想,卫襄真要做什么决定,我是小胳膊拧不过大腿的。
“他若是不放心你,自然是送你回王府大宅了。”
大户人家内宅里的那些猫腻事我不是没经过见过,这死里逃生以来才在外头逍遥几天?难道还得送回去陪人斗法不成?赖了世子大人两年也很够本了,如果将来混不下去,攒了这些银两下半辈子找个依山旁水的地方养老也很好,何苦要和人斗得乌眼鸡似的?只是这些话是不能对骆真提起,被人听去可是落了好大口实。
怕骆真想太多,我又解开布包挑出几件来说:“虽是银子靠得住些,但到了那边留几样打赏下人也好。”又嘱咐道:“都是快快出手的好,若将来真到了那边府里,怕是不容易见着你了。”
骆真道:“刚才替你把脉,脉象往来流利,如盘走珠,正是滑脉。以后行动要小心,好好保重才是了。”
“什么跟什么?”我听得瞠目结舌道:“滑脉是什么?”
“唉”骆真拿扇子敲额,做无奈状道:“难得有你这么糊涂的女人,这个月你月事可有来?”
我大惊,这天下事无巧不巧,我这边才想着以后过不下去从他们端王府拐点金银珠宝走人,反正他家大把也不在乎我拿的这点子东西,可如今真拐来个他家的血脉不成?一念及此,我抓住骆真胳膊,磕磕巴巴道:“这可怎么办?我真是有孩子了么?”
骆真微笑:“自然是真的,你之前不还求子心切么?难道我还能拿这种事情逗你么?稳妥起见是该给你开几副安胎药先吃着,这怀孕的前三月最是危险,你要好生注意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