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毒》意映卿卿

19、第 19 章

　　卫襄给我的家书从来只是薄薄一张纸，上面不仅有他拟定好的归期，且有他给女儿取的名字：“展眉”。“卫展眉”，我念着这名字，手指轻轻划过墨迹，不知为何总觉得斯文有余，吉庆不足，名字中隐隐有阴郁不祥之意，这话只好略过不提，倒是问春芽道：“那爷给小世子起的什么名字？”

　　春芽笑道：“也有个展字在里头，听说似是叫展言。”

　　“卫展言？”我紧皱眉头，心里更加不喜，不想在春芽面前露出心事，随便寻了些事情打发他去了。

　　世子回京是府中的头等大喜事，各处一接到书信就开始准备，采办们来来去去添置各种什物不说，连几处红漆不新鲜了的阁院也在筹备重新粉刷。内院虽是匆匆忙忙一派喜气，可外头却屡屡传言说卫襄是在西边不知触了谁的霉头被调任回来的，说是叙职，未尝没有要回内阁要问罪的意思。端王府是钟鸣鼎食的世家大族，但传到这第三代来里头便渐渐多了许多不足为外人道处，白玉为堂金做马，门面固然看着光鲜，但里头光是瞧着这些女人作怪，也知不是福泽深厚的兆头。待了这将大半年，听了见了那些事情，连我心里都觉着十分厌倦，只是不知托生在这金玉沼泽中的卫襄自己做何感想罢了。

　　我站在凤吟阁侧门边上约有半枝香功夫，听见里头有人学了声猫叫，知道是杜鹃的暗号，推推门，果然只是虚掩，稍稍使力便开了。杜鹃站在墙角，怀中抱着只宝蓝缎面的襁褓。

　　“给我瞧瞧”我克制住声音里的颤抖，伸出手去。

　　“不行”杜鹃瞪着我，生怕我夺了孩子就跑似的，紧张道：“你就着我手上看看吧。”

　　我也不欲此时同她争执，只伸手揭开遮住孩子面孔的薄绸。一张小脸由锦缎簇拥着静静安眠，呼吸鼓起小巧的鼻翼，嘴角弯弯，似是睡眠中仍在微笑。我轻轻碰了碰他，他好像有所感知般吸了吸鼻子，还抿了抿嘴角。我笑了，甚至不用再问任何问题，寻找任何证据，血缘是最好的证明，从这小小婴儿的脸上可以清楚得看出我的面容，那是我的血脉给他留下的最深的痕迹。我捏了捏他的小手，他回握了握，勾住我的食指。我亲了亲他的手，甚至用舌尖舔了舔他的小手心，淡淡的甜。

　　“你看够了吧？”杜鹃紧张得身体都在颤抖，“我要抱进去了，待会奶娘进去看见孩子不在就糟了。”

　　“等等”我拽住杜鹃，从怀里掏出小小一只银剪刀来。

　　“你这是做什么？”杜鹃吓得几乎要嚷出来，倒退大步避开我道：“你敢伤害小世子？我。。。我要叫人了。”

　　“得了”我冷笑，“我伤害自己的亲生儿子做什么？疯了不成么？你放心，我不过是给自己留个念想罢了。”我小心剪下他耳后一小撮胎发包进张雪白的帕子，这才松手道：“你抱他进去吧。”又将剩下一千五百两的银票塞进杜鹃手心，“有劳你了”。

　　正要转身离开，一个圆圆身影从门边的太湖石假山堆里滚出来，拽住我裙边叫：“你是哪儿来的姐姐？是来陪我玩儿的么？”

　　“大公子？！”杜鹃失声惊叫，“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大公子？就是传说中那痴儿么？我闻言这才仔细打量面前这孩子，只有六岁年纪却生得有别人家八九岁的孩子高大，面孔肥圆，有点粗鲁痴呆之气，好好一身朱红双重织锦夹衣的在石头上蹭得一片黑一片黄。我出门来新换的月白色裙子被他脏手一抓，也染上许多脏兮兮的手印。

　　“你还不快走？！”杜鹃急得跺脚道：“一会有人过来撞见怎么办！”

　　偏那孩子就是死死拽着裙子不放，我也不好同他推搡，只得蹲下身道：“你别拽着姐姐裙子了，姐姐同你玩儿好不好？”

　　“玩儿什么？”那痴儿松开手吸吸鼻子呆呆看着我笑：“姐姐同我玩儿啊。”

　　“还不快走？”杜鹃拼命给我使眼色，低声催促：“你快出去吧。”

　　“这会出去也晚了，他认得你，待会这孩子若是同人起讲见过你同陌生人站在这里的事，你我怕都不会太好。你赶紧先抱着孩子回去吧，这里的事我自会处理。”

　　这是个显然不受母亲宠爱的孩子，身边竟连一个乳母都没跟着。看杜鹃离开，我微笑牵过那孩子的手，“姐姐同你玩儿飞飞如何？”

　　“飞飞？”痴儿笑嘻嘻的说：“好啊好啊。”

　　“那你就先爬上假山”我指指最高的一处镂空太湖石，“待会姐姐给你施个法术，你跟鸟儿一样飞下来，姐姐就能在地上接住你”。

　　“真的？姐姐你一定要接住我啊。”痴儿转身便往石头上攀，难为他身材臃肿，满脸驽钝，身手却敏捷得很，一忽而就真的爬到最高那块石头尖上站着，向我挥舞双手致意。

　　甚至毋用开口说一个字，我只是朝他做了个遥远的，拥抱的姿势，夸张的张开双臂。那痴儿就用飞行的姿态，像只蠢鹅一样从山石上跌落下来，磕磕撞撞，最后倒在一块矮小尖锐的石头边，任由粘稠的血汇成短短的溪流。痴儿瞪着他毫无智慧的眼睛，永远的飞走了。我走近瞧了瞧，确认他确实死得十分实在，这才从后门偷偷溜了出去。

　　端王嫡孙身份贵重，丧事却并未大办，一来未长成即死算是夭折，没有叫父母反而要去送他的道理；二来因那孩子痴痴呆呆，深藏内苑之中，外人接触得极少，故此灵堂都没设置，只听说世子妃娘家来过两个人帮着操持丧事，不到七七便草草发送了，世子妃那边更是连个面都没露，只说是病重卧床不起，府里一概内务都交接出去。于是栖燕堂那头成日迎来送往，管事媳妇们出出进进不说，连同其他世家内眷往来都由林良娣出面应酬，风头一时无两，很有几分当家夫人的气势。

　　难得林良娣贵人事忙，倒也不忘了时常抽出空来点拨我，这日还巴巴的派人请我去听宝莲庵的师太过来讲消灾延寿经。我哪里耐烦听老姑子罗嗦，只是林良娣的面子不能不给，也就只好去了。

　　“瞧瞧这位是谁？”林良娣最近春风得意，待我的态度也更热络几分，摒去跟随众人，只带我走进佛堂后的耳室，“府里庄子也多，光是京郊也有五六处，人口册子又是那头的人保管着，不好去查。还真真是不容易，叫人寻了两三个月才算是寻着。”

　　“张婶子？”我也是细细看了好久才敢认出来，张婶子原是厨房专管看老虎灶的，往来时也常见，是个五大三粗的白胖妇人，几个月功夫不见人瘦得眼睛都凹陷不说，皮肤也黑了，脸上多出许多皱纹，加上身着一件尼姑袍子，头发全藏帽子里头，看着就活脱脱个清修的老尼姑样。

　　“夫人！”张婶子见我们进来，噗地整个人趴在地上痛哭流涕，“奴婢再不敢成日乱嚼舌头，夜晚偷酒耍钱了，求夫人别叫奴婢再回庄子里。”说着又是砰砰磕头，脸上眼泪和了灰泥，越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怎么搞成这个样子？”连我也觉得看不下去，轻声问林良娣。

　　“她是叫人发送到关外的马场了，那边天寒地冻不说，活儿也极粗重。按府里的规矩，都是些犯了错的男人才送马场去，女的去了可活不久。”林良娣拿绢子拭了拭唇角，像是提起那地方会脏了嘴般，“这些年马场人手不够，还从牢子里提了些重罪的犯人去呢。”

　　“还有这样的事？”我做出极惊诧的样子，“就不怕那些犯人跑了？”

　　“跑？往哪里跑？一望无际全是草场子，连个人烟都没有，跑出去还不是给狼吃了。”林良娣笑道：“我也是听人说的，从前还不信有那样的地方。如今看看张婶子，才想那地方莫非是地狱不成，好端端一个人进去几个月，出来倒像是爬出来的鬼似的。”

　　那张婶子连话都不甚会说了，只是流泪磕头，头磕得倒是十分诚心，额头上顷刻就青紫了大块。

　　“好了”林良娣摆摆手道：“别磕了，现在姑娘在这里，你就跟她好好说说先头说过那话吧，敢说一句谎话，我就叫人把你再送回草场子去。”

　　她眼睛一翻，那张婶子吓得浑身发抖，果然一五一十将事情说得清清楚楚。我倒是像听故事一般将事情重新回顾了一遍。

　　“你是说杜鹃亥时不到取过一次热水？子时又叫春芽过来取了一次？”虽然心里早就有数，我还是细细问了每一个细节，“这话是你偷听春芽和她娘说的？”

　　“是，是”张婶子道：“那会子姑娘产后出血，情况极凶险。杜鹃姑娘又不肯理踩，春芽娘是个好人，说姑娘是个苦命的，她若是看着姑娘失血而死，将来罪业怕是更加深重，所以自家拿来人参给姑娘熬汤续命，除夕晚上厨房里只有我一个人守夜，汤还是我帮着一起熬的。”

　　“敢情我还要谢过婶子了”我知她装乖卖好，故而笑道：“只是你确定你见着春芽她娘是带着孩子过来下院给我接生的？怕不是你那晚喝多了眼花吧？”

　　“绝对没有！我那时看得真切，确实是怀里抱着个襁褓。”那张婶子自然又是一番赌咒发誓。

　　“夫人”我无话再问，转向林良娣道：“多谢夫人寻来此人为奴婢作证，夫人的恩德奴婢没齿难忘。”

　　“自家姐妹，说这些做什么呢。”林良娣笑语盈盈，“没想到世子妃竟做出这种夺人亲子的事情，实在令人齿冷。将来世子爷回来必能为妹妹做主，夺回儿子的。”

　　“要说世子妃也是苦命，前几日大世子也没了。”我捏着帕子轻声道，“这阵子听说人都病得不成样子，脑筋都有点儿糊涂，连身边几个亲近的丫头都不分不清楚了，成日乱打乱骂，搞得身边的人都离心了呢。”

　　“还有这样的事？”林良娣虽是做出惊异神态，眼里却透着三分得意，假惺惺问：“妹妹是哪儿听说的？我这儿成日忙着，好些时候没去凤吟阁请安了。”

　　“姐姐还去给她请安？”我自然也拿出十分殷勤状，粗俗的奉承：“只等着世子回来，咱们将事情闹开，她怕不是要来给姐姐请安了。”

　　林良娣自许清高，却很是吃这套，假模假样推辞一番，好像自己已经搬进凤吟阁当了正室夫人一样。只可惜得意得实在太早了些，想了想杜鹃最近传过来那些话，世子妃可不是任人鱼肉的妇人，想扳倒她并不那么容易。告辞出去时，我回头看了看脸色灰暗跪在地上的张婶子，心道，将此人窝藏府中可实在不是什么好主意。

　　还有半个月卫襄便回府了，我心里暗暗掐着日子，可惜卫襄回来得早了些，他在这府里多多少少有些妨碍我为我的蛊寻个上等祭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