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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3、现世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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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时瑾走了。
没有任何留下的理由。
他回到了三界,却没回神殿。
而是在人间游荡了许久。
从江南的烟雨巷陌到塞北的黄沙旷野。
看遍了市井烟火,也尝过了粗茶淡饭。
他尝试跟着农人耕地,听商贩吆喝。
看孩童在巷口嬉闹,也陪老者在树下下棋。
人间的冷暖滋味,一点点冲淡了心底的执念。
是啊,有什么不能放下的。
有什么好放不下的。
自己不是早就放下了吗?
来寻他,也不过是好奇他过得如何。
如今看来,燃烬过的挺好。
也不再是以前那个窝窝囊囊,动不动就哭鼻子的模样。
能平静地选择自己的归宿,挺好的。
各自安好,本就是最好的结局。
在一个再也寻常不过的清晨,慕时瑾突然就想通了。
他不再纠结过往,转身化作一道流光,回到了云端之上的神殿。
可刚踏入神殿范围,他便愣住了。
往日清冷空旷的神殿,此刻竟被成片的红绸挂满。
朱红的绸缎从殿顶垂落,缠绕在琉璃柱上,随风轻轻飘动。
各个角落摆着新鲜的花草。
兰草、茉莉、还有早已过了花期却被神力护着的桃花。
浓郁的花香取代了往日的沉寂,让这座千年孤寂的神殿,第一次有了 “家” 的模样。
慕时瑾的心跳骤然加快,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顺着红绸指引的方向,失神地踏上正殿门前的白玉台阶,目光最终落在了台阶顶端
—— 那里坐着一抹鲜红的身影,正对着他,身形纤细,裹在繁复的衣料里。
他怔愣着上前,脚步轻得怕惊扰了这虚幻的温暖。
缓缓蹲下身子,视线落在那抹身影的衣摆上。
熟悉的刺绣,精致的盘扣样式。
甚至针脚的走向,他都能一眼认出,是出自铃铛的手笔。
红盖头垂落在肩头,边缘绣着的缠枝桃花与铃铛早已有些褪色。
而盖头下,及腰的白色发丝,落在鲜红的衣料上,格外刺眼。
慕时瑾抬起的手开始疯狂颤抖。
指尖触到白骨的瞬间,冰凉的触感让他眼眶泛红。
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轻轻掀开那层红盖头。
珠钗插满的发丝下,是早已化为白骨的骷髅。
眼窝空洞,再也映不出任何情绪。
“吧嗒”
一滴泪水落在袖口下的白骨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在这满是红绸的寂静里,格外清晰。
慕时瑾的视线下移。
宽大的袖口下,是只剩白骨的手。
指骨纤细,却毫无生气。
他注意到,那白骨的手间似乎攥着什么。
于是慕时瑾小心谨慎地拨开指骨。
一对小巧的铃铛从骨缝间滑落,顺着台阶滚下。
清脆铃声在殿外回荡,却带着说不尽的悲凉。
铃铛滚落的瞬间,白骨手心里,几朵早已干枯到近乎风化的桃花,在接触到空气的刹那,化作细碎的灰烬。
被风一吹,散落在红绸上,与那抹鲜红融为一体,再也寻不见踪迹。
……
殿内那些循规蹈矩的月白身影,忽然齐齐顿住动作。
它们本是无魂的傀儡,却似被主人的情绪牵引,空洞的目光越过殿门,落在阶下那道身影上。
慕时瑾半跪在地,将那具裹着嫁衣的白骨拢在怀中。
他的脊背绷得极紧。
却又在某一瞬骤然塌陷,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支撑。
压抑的呜咽断断续续从喉间溢出。
起初极轻,细得像蛛丝断裂。
而后渐渐沉下去,化作胸腔的震颤,每一次起伏都带着撕裂般的钝痛。
这是慕时瑾第三次落泪,依旧是为了他的铃铛。
风卷着红绸掠过,缠上他的手腕,像是在挽留,又像是在催促。
慕时瑾将脸埋进白骨的颈间,泪水汹涌而出,打湿了嫁衣的领口,晕开一片深色的痕。
这泪里没有歇斯底里的怨怼,只有沉到骨子里的遗憾。
遗憾自己明白得太晚。
遗憾他们终究没能熬过宿命的纠缠。
遗憾连一句像样的 “对不起”,都只能说给一具冰冷的白骨听。
殿门口的傀儡依旧静立,像一群沉默的见证者。
它们看着主人将白骨抱得更紧,看着那抹身影在满殿红绸中,渐渐与无边的哀恸融为一体。
云端的风带着花草的香气,却吹不散这浸骨的悲凉。
只将那细碎的铃铛声,送得很远很远,像是在为这段跨越千年的错过,唱一首无声的挽歌。
……
黄泉族。
黑子落定。
落在棋盘右下角的星位,恰好堵住白子最后的生路。
棋盘上黑白交错的纹路里,胜负已然分明。
阎王盯着棋盘连连啧声:
“你这小子,看着一副淡然模样,心眼倒比棋盘上的棋子还多。
就差这一步,再缓一步,胜负可就难说了。”
燃烬闻言轻笑一声,将棋子放回瓷盒:
“不过是险胜罢了,阎王大人让着我。”
“谁让着你了?”
阎王立刻瞪起眼,胡乱地将棋盘上的棋子拨乱:
“再来再来,这局不算,刚才走神了。”
燃烬看着他孩童般较真的模样,眼底泛起一丝浅淡的笑意。
他在黄泉待了这些时日,百无聊赖时,便常来阎王殿对弈,倒也成了消遣。
“阎王大人,我们已经下了百局,您就不厌烦?”
“烦什么?”
阎王飞快地重新布棋,棋子在他指间翻飞:
“黄泉族那群傻大个,脑子比忘川河的石头还硬,教了百遍棋路都记不住,我只能自己跟自己对弈,闷得慌。
好不容易抓着你这个从阳界来的,还不多陪我玩会?”
燃烬执起一枚黑子,不急不慢地落在棋盘中央:
“阎王为何如此酷爱阳界之物?
下棋、读书,连殿里摆的瓷瓶,以及您幻化的这幅容貌,都是阳间的样式。”
阎王落子的动作顿了顿,语气软了些:
“这都是地景教我的。
除了黑白无常之外,只有在中元节那天我才能趁夜去阳间看看。
我想多了解一些他的生活。
只是这些玩意儿太晦涩。
像这棋局,我练了无数遍,终究还是比不过你们这些从阳界来的。”
他抬眼看向燃烬,眼底带着几分执拗:
“不过我总有一天能赢。”
燃烬挑眉:“为何这么执着?”
“地景说了,要是我能胜过他,他就与我交朋友。”
阎王随口回答,认真研究落子。
燃烬执棋的手微微一顿,看着阎王俯身认真研究棋局的模样,忍不住笑着轻轻摇头:
“阎王大人还真是爱结交。”
“他不一样。” 阎王头也不抬,语气笃定。
燃烬:“哪不一样?”
阎王抬眼瞥了他一眼,故意卖关子:
“不告诉你。”
燃烬不再追问,指尖落下一子,恰好落在白子的死角。
阎王定睛一看,发现自己的棋子又被围得水泄不通。
顿时不满地拍了下棋盘:
“嘿!上一局还说你偷奸耍滑,这一局倒好,直接杀得我片甲不留,故意的是吧?”
燃烬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摊了摊手:
“阎王大人倒是难陪得很。”
阎王刚想反驳,突然眼珠一转,耳朵动了动。
嘴角勾起一抹促狭的笑:“现世报来喽。”
燃烬不解地抬眼:“什么现世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