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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六章 芳心苦-3 ...

  •   五月初,桃花已经凋谢了,桃苑里大片新绿中零星点缀着少许粉红。整个城都找遍了,连皇宫都潜进去找了一圈,始终没有华容添的消息。
      我疲惫卧榻休息,房中萦绕着淡淡的药味。沈云珞在楼下抚琴,一面唱着牡丹亭里的曲段。沉浸在那缠绵悱恻的歌声中,就像回到了过去。那时候我总幻想将来是什么样,现在我仍然不知道未来的样子。
      忽然听见罗净在外面唤我,我虽然很累,又担心他有了华容添的消息,于是撑起身子摇摇晃晃走了出去。罗净目光忧虑,上前扶着我说:“皇上召你入宫,想必不是好事。”
      “什么?我才不去!”我眉头一皱,甩开胳膊。
      罗净身后跟来的一名内侍阴阳怪气笑道:“于姑娘难道想抗旨么?皇上特意派了大内侍卫来接于姑娘,此刻正在前院里等候呢!”
      我冷冷道:“什么于姑娘,我现在可是国师府的夫人。况且我有孕在身,不宜出门。”
      他眼珠子一转,赔着笑说:“皇上可不介意您是姑娘还是夫人,更不介意您是否有孕。”
      “你什么意思?”
      他低着头劝说:“于姑娘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学他阴阳怪气道:“公公认所说的罚酒是那些大内侍卫么?大内侍卫能奈我何?”
      “这……姑娘就不用装了,皇上知道你已经法力全无,因此八抬大轿大开宫门迎你入宫呀!”
      我本想给他点颜色瞧瞧,忽地转念一想,或许装作法力尽失还能从皇上嘴里套出华容添的下落呢?他不说,我施法也能令他开口!我微微一笑,收敛了怒气,行了行礼道:“有劳公公。”
      “你要干什么?!”罗净一声大喝,揪住我的胳膊。我狠狠瞪他一眼,用元神传音告诉他想进宫去探听消息,他无视我的想法,竟对我吼叫,“你想加害皇上么?”
      那名内侍吓得一抖,问:“国师大人,此话何意?”
      “谁说她法力全无?她还有很强的法力!”罗净俨然一副忠心为主的模样,“不信你走进桃苑试试。”
      内侍半信半疑走了过去,到拱门下方被结界挡住了去路,怎么冲撞也进不去。这下他慌张不已,口口声声说是清谷道长向皇上保证过妖精的法力全部被除去了他才敢来,然后看都不敢看我一眼就跑了。
      我挣开罗净,质问:“为何不让我进宫?”
      “我已经查探多次了,皇上根本不知道华容添的下落,这世上只有清谷一人知晓。你这样进去,若被皇上设计了,就是羊入虎口。”
      “他能拿我怎样?”
      “万一他手上有清谷道长的法器或符咒呢?”罗净只盯了我片刻,又不敢看我了,移开视线,“皇上有多荒唐,你不是不知道。你的肚子一天天大了,安生些罢!”
      我长长叹了口气,倚着栏杆:“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
      “耐心等待。”罗净微微侧头,望着池塘里初开的荷花,“你看,荷花都开了,时间过得很快,你安心把孩子生下来再说罢。”

      时间真的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盛夏。我在巨伞般的桃树下乘凉,躺在竹椅上摇着丝绢团扇。不知为何,总觉得罗净这里比我的桃苑凉快许多,因此常常过来串门。罗净端了茶水出来,搁在案几上,自己在一旁的圆凳坐下。
      “产期近了,你索性在这住下,若有什么事,我也能及时帮忙。”
      “住你的屋子?”我挑了挑眉,“你不用避嫌了吗?”
      罗净一本正经说:“我这空了一间屋,叫小绿收拾东西给你搬过来罢。”
      我笑着摆摆手:“我才不要和你住一起。”
      “可你一人在那边我不放心。不然你撤了结界?我绝不会轻易闯进去。”
      看他认真的样子,我于心不忍,解释道:“我的结界不是防你,只是为了保护自己。虽然这是你的国师府,可难保没有宫里的探子。”
      罗净似笑非笑,声音干涩:“其实你就是在防我,我都知道。”
      “你不要这样想。”我实在没什么好解释的,于是闭目准备小憩一番。罗净小心翼翼取下我手中团扇,关切问:“天热吧?我替你扇着。”
      我没有睁眼应答,就算默认了。幽风夹着檀香味扑面而来,沁人心扉,我许久没觉得这样惬意了,不由微露笑意。午时向来睡得不熟,忽觉内衫有些汗湿了,黏黏的不舒服,于是醒了。微微睁眼,发现罗净正侧耳伏在我肚子上听着什么。我怕惊动了他,于是不声不响,偷偷瞧着他。
      他的后脑勺对着我,因此看不见他的表情。他一定是想听孩子的动静,我也曾经趴在沈云珞身上听,很有意思呢。只是我的肚子是假的,他什么也听不见,会不会失望?我起了心思,暗施法术,令腹部动了两下,罗净果然笑了。虽然笑声很轻微,我还是听见了,他真高兴。我忽然觉得自己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
      罗净慢慢抬头看过来,我忙闭上眼,装作仍然熟睡着。虽然看不见,但能感受到那种热烈的目光,脸不自觉地发烫。他的脸庞逼近,气息很诡秘地洒在我脸上,我越发紧张,只听见胸膛里一颗心砰砰跳动。大气不敢出,额上渐渐涔出汗水,也不知过了多久,听见罗净用极轻的声音说:“我希望是个女孩。”
      一刹那,我的呼吸凝滞了。他想要个女孩……他不是想要个男孩去继承唐家祖业么?他不是最在意这个么?接着他又补了一句:“我没算到这个孩子……不过没关系,你们一定会平安。”幽风继续扇动,渐渐驱走了我额上的汗珠,他这莫名其妙的话令我陷入了更大的迷茫。原来他一直在算什么?
      突如其来的一场太阳雨,令我不得不醒来,装成一副懵懵的样子,被罗净拉进了房。树下的桌椅还来不及收拾,叶子被雨点打得沙沙响,大滴的雨水从树叶滑落,叮咚落在茶杯里。杯中雨水渐渐溢出,被阳光折射出金黄的灿烂。真是一片赏心悦目的景象,我不由看得入神。
      “你没淋着吧?”罗净关切问着,将绢扇还给我,“可惜扇子湿了。”
      我盯着扇子,想起方才他用扇子挡在我头顶将我拉回来的。遂笑道:“这个没关系,头发没湿就好了。”他何时对我这般温柔过?以至于令我觉得此刻极不真实。他真的是罗净吗?还是因为孩子的事做回了唐七公子?我开玩笑问他:“你愿意孩子叫你爹么?”
      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却答:“你说过,这个孩子是姓华的。”
      “我只是想了解你的想法,不是真的要你当爹。如果你有了妻儿,可以还俗不是吗?”
      “不!”他否认得很坚定,“我当初决定出世,就不可能再回去。”
      “当你心中有了牵挂,还能静心修行吗?”
      “我心中一直都有牵挂,天地、众生,都是我的牵挂。”
      我幽幽叹口气:“你曾告诫我,不要自欺欺人,希望你也同样对自己诚实一点。”扭头向窗外,从屋檐落下的雨帘看过去,一道彩虹赫然横在桃树旁。从山谷出来之后,我就再没见过彩虹,此时一见,一切不快都被抛到九霄云外,不禁激动得拍手叫嚷:“彩虹呀!快看快看!”
      罗净伸手按住我的肩:“别跳,当心孩子。”
      侧头看见他的脸,在这样的阳光下,肌肤如蜜。我欣然颔首,摸着自己的肚子:“不知道孩子能不能看见?”
      “你看见就等于他看见了。”罗净如是说,我亦深信不疑,待将来与华容添重聚后,我们也有机会一起看彩虹吧?

      荷花开始显露衰败的迹象,沈云珞生产的日子到了。从她出现轻微腹痛到现在呼天抢地的哭喊已经两个时辰了,将近日暮。稳婆是远处请进来的,不认识府中人,只当沈云珞是夫人、我和小绿是丫鬟。罗净一得到消息便守在桃苑外,不停地念经。
      一道帘子从沈云珞胸前横过,稳婆说姑娘家不应该看这个,于是我和小绿安安分分守在这边,任由稳婆在那头卖力喊叫。我心惊胆战望着沈云珞惨白的面容,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小绿哆哆嗦嗦端来一盆水,给沈云珞擦拭脸上的汗水和泪水。看见这样的场面,我打消了生孩子的念头,原来一个生命的诞生需要另一个生命承担非人的苦痛。
      我的手被沈云珞死死抓住,疼得我龇牙咧嘴,真恨不得马上拿把剪刀把她的指甲都剪干净。稳婆越来越心急,喊道:“生了这么久,看来是难产了!”
      “什么?”我不客气朝她吼道,“别胡说!之前大夫都说没问题,这大半年一直在补身子,怎么可能难产?!”
      “哎哟,这难产的事谁能说得准?胎位没有问题,可就是……就是这夫人的身子太小了,出不来!羊水已经破了很久了,再不出来,孩子可危险!”
      我顾不得什么,冲到稳婆身边去看,冷不丁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浑身都剧烈抖了起来,好容易才镇定下来,问:“现在该怎么办?”
      “夫人拼了命都要把孩子生下来啊!这可是生死攸关!”
      “沈云珞!”我回到她身边,摸着她扭曲的脸庞,“你听见没有?生死攸关,你为什么不用力呢?你平日里柔弱就算了,这回可不能柔弱!”
      “于、于归……”沈云珞狠狠抓住我的小臂,“我不行了……你帮帮我、帮帮我!”
      “这可是你在生孩子,我要如何帮?!”
      “求你了!”她奋力一呼,又蔫了下去,喘着粗气,“不管用什么方法,把孩子弄出来!我没力气……了,可不能连累他呀……这样下去,会一尸两命!”
      我失声喝道:“你瞎说什么!”
      稳婆忙不迭喊道:“夫人说的是真的,这样下去会一尸两命的!”
      沈云珞坚毅而决然的目光深深刺痛了我,她想叫我用法术帮她,可是我丝毫不懂生产之事,若损伤了她的身子……
      “求你了!”她痴痴望着我,一行眼泪涓流不息。我痛苦捂脸趴在床沿,怎么下得去手?可是真要一尸两命,我们所有的努力不都白费了么?
      小绿在一旁吓哭了,抽泣着:“是不是真的会一尸两命?要怎么办、怎么办呀!”
      我深吸口气,站直了身子。即便沈云珞出了事,相信亦能用法术把她救回来。听着远处罗净的念经声,我安心了些,壮着胆子走到稳婆身边,右手按在沈云珞腹部,暗暗施法,将孩子往下推。只听得沈云珞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便没了动响,稳婆狂喜喊道:“头出来了!”
      小绿却在帘子那头哭着大叫:“她昏过去了!她昏过去了!”
      我颤了一下,继续施法,孩子完完全全出来了,是女婴,小小的一团呈酱紫色。稳婆接住孩子之后,笑容顿时凝固了,语气骇人:“这、这孩子……”
      “怎么了?”
      “没气儿……”稳婆照着婴儿的屁股使劲拍了一下,仍然没动静。孩子紧紧闭着眼,纹丝不动。我直觉得一颗心揪了起来,顾不得脏,将她捧在臂弯里,举手施法。一团光芒将她覆盖,小手突然挥了一下,终于放声啼哭。
      小绿破涕为笑,将孩子抱去一旁擦洗。可当我重新转身看着沈云珞,整个人又陷入了恐惧。稳婆毕竟有过经验,一面替她擦身体,一面低声叹道:“大出血,没有任何办法。”
      血的颜色很悚人,我双腿一软,跪倒在床边。止血而已,我一定可以做到。可反复试了几次,皆是徒劳,难道沈云珞就这样撒手而去?罗净不是说她的命比我好么?她不会就这样……我几乎心痛得无法呼吸,自己实在没法子,只能去找罗净帮忙。刚想起身,蓦然听见沈云珞唤我的名字,惊喜扑过去握住她的手,又哭又笑:“你别吓我,吓死我了!”
      “于归,我要看看孩子。”
      “嗯!”我用力点头,叫小绿赶紧把孩子抱过来。
      沈云珞脸色渐渐回复了红润,眼角含笑。她轻轻摸着襁褓中婴儿的脸蛋,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她。我与小绿相视一笑,问她:“做母亲的滋味如何?”
      沈云珞心满意足阖眼,喃喃道:“我给她取的名字,叫华清泠。”
      我察觉到她越来越虚弱,看那边稳婆的脸色很差,又想起要赶紧去找罗净帮忙。可是小臂被她牢牢拽住,冰凉的手沾着冷汗往我单薄的衣袖里涔。我强自镇定安慰她:“我去去就来,找大夫来。”
      “于归……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对不起……”她淡淡的细眉毛猛地一收,含糊不清念着,“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她终是没有力气再睁眼,纤弱的手指无力松怠下去。
      “不要——!”我嘶喊一声,接着哭不出任何声响,身体止不住地颤抖,任由泪水肆虐。小绿怀里的婴儿像是受了惊吓般大声啼哭,打破了桃苑里长久来的宁静。
      沈云珞,你真是自私,全然不顾我的感受,你从来不顾我的感受!
      稳婆将帘子揭下,轻轻盖在她身上,边摇头边往外走。
      我现在除了为她多流点眼泪,再也做不了什么了。小绿也瘫坐在地上,抱着孩子痛哭流涕。
      “小桃花——!”远处传来罗净一声惊天动地的嘶吼,我一怔,回首望了望,一袭白衣翩然落在了窗前。看见我,他抽搐的面容缓和下来,箭步如飞冲到我跟前将我扶起,嗓音止不住在哆嗦:“你没事?稳婆说你难产、大出血死了,我……”他激动地捉住我满是鲜血的手,“你吓坏我了!”
      我失魂落魄往他肩头靠了上去,啜泣着:“为什么会这样?生孩子而已,怎么会这样……”
      小绿悲悲戚戚和婴儿哭作一团,罗净往小绿身后的床上看去,似乎一瞬间明白了。他愣了半晌,随即双臂用力抱了我一下,劝慰道:“人各有命,你不必过于悲伤。”
      我无力阖眼,心痛得几乎麻木了:“你不是说她命比我好么?怎么会这样?”
      “或许她这样的结局已经很好了,至少她没有遗憾。”罗净轻轻拍着我的后背,“你为了保护她,骗了我大半年,也无意伤害了华容添。为何?你认为我会伤害她?”
      “如果她生下的是男儿,皇上岂会放过他们母子?”我苦笑一声,“如今也无所谓了,反正是女儿,你告不告诉皇上都没什么分别。”
      “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罗净轻轻推开我,目光怜惜,“尽管如此,还是不宜声张,快些准备后事罢,就葬在桃苑。”
      “那孩子呢?”我无助看着他。
      “请奶娘照顾,孩子由你养着罢。既然是先皇的遗珠,也算是华容添的侄女,他一定会同意。”罗净扶我坐好,又不放心我魂不守舍的模样,只好暂且在一旁守着,命僧人们去善后。我忽然站起身,平静道:“不用麻烦他人,我来。”
      双手拈起兰花指,桃色的光芒交辉在沈云珞身上,刹那间,所有凌乱都变得井井有条。她穿上了最喜爱的湖绿色绫纱裙,披帛挂在臂弯,妆容干净,发髻上插着六支柳叶簪。如果能回到从前,长庆王没有逼宫篡位,沈云珞大概已经登上后位罢。只是我没办法为她准备凤冠霞帔。
      罗净沉吟问:“我们……是否应该知会秦朗坤?”
      “还是你去罢,好好和他说。秦朗坤近日也一定不好过……”我应该亲口告诉他,只是现在有心无力了。我将小绿扶起来,温柔抱过孩子,她哭累了,小脸涨得通红。每一段缘都是天注定的,难道说我和这个小不点有缘么?俯下身让她看看沈云珞,有这么美丽的娘,她将来也一定美若天仙。华清泠,你要记得你娘亲的样子啊。
      129、

      半夜被孩子的哭声惊醒,我才发觉自己根本没睡熟,心绪凄迷。隔壁间传来奶娘温顺的声音,哼着小调哄清泠。我没办法安睡,一闭眼就想起沈云珞,她柔韧的性子与外表那么不相称,可她却是世间唯一的沈云珞。罗净说她走得没有遗憾,谁又知道她是否真的没有遗憾。
      小绿在外间翻来覆去悉索作响。我蹑手蹑脚下了床,一施法转身来到了罗净的禅房。窗户紧闭,屋里一片漆黑,我弹了个响指,桌上烛台燃了起来。
      罗净很快醒了,坐起身紧张望着我:“怎么了?出事了?”
      “没有。”我在桌边坐下,离他一丈远。垂头沉默了半晌,小声说,“我有些害怕。”
      罗净盘膝而坐,随手抓起一串佛珠拈着:“怕什么?”
      “我也不知道,无端端地害怕。这几日来都睡得不好。”
      罗净松了口气,点点头:“你应该多诵经,慢慢就能平静了。”
      “我无法平静,世间的一切我都看不透,是不是我天生就没有悟性?”
      “一切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但以妄想执着而不能证得。”
      “原来我还是很执着,放不下。”
      罗净往旁边挪了挪,挥手一招:“你来,我与你讲经。”
      我抿唇看了他许久,慢慢走到床边坐下。还未等罗净开口,我径自躺下了。罗净蹙眉,目若寒星瞪着我:“你这是做什么?”
      看见他有点生气的样子,我竟然心情大好,咧嘴一笑:“大师,你说人不能有分别心,既然是听你讲经,坐着听和躺着听有何分别呢?”
      他本还想说什么,却又作罢,叹了口气开始讲经。我听得很认真,他的菱唇在暗暗的光线中一动一动,声音低柔绵软,很喜欢这样安详的感觉。当我睡意正浓时,冷不丁听见他问:“这一段你可有疑惑?”
      什么疑惑呀,真扫兴。我不理他,装睡。罗净大概十分无奈,既然我睡着了,他也不好把我叫醒,只有把床让给我,他自己去榻上休息。
      后来我才想明白为何在他那才睡得安心,我的桃树不就长在他院子里么?尽管我死缠烂打要把桃树移栽到桃苑去,罗净坚决不同意,振振有词说这树是唐家的。他不让步,我只能委屈自己,时不时跑去树下睡一觉,才能把夜晚的失眠补回来。

      清泠百日,秦朗坤来了。
      正值初冬,桃苑被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霜华。沈云珞就葬在桃苑西边,墓地很简朴,却也雅致。旁边种了一棵杨柳,如今凋零了,只剩下一缕缕光秃的枝条。
      我不知道他为何选在这一日来祭沈云珞,可是华清泠在见到秦朗坤的一刹那,“咯咯”笑了起来,我们都愣了。平日里无论怎样逗她,她都是嚎啕大哭,似乎有流不完的眼泪,这一点应当是遗传的。秦朗坤微微笑着接过孩子,脸上布满了疼爱的神色,我感慨万分,看来他们俩才是有缘人,我仍然是戏外人。
      秦朗坤抱着孩子在墓前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我和罗净在远处观望,接着听见他咿咿呀呀唱起戏来,竟是那曲熟悉无比的山桃红。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袖稍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事隔几年再听这牡丹亭,别是一番滋味,心底眼底都已潮湿。我想唱那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可是他们的姹紫嫣红又关我何事?罗净似乎有意盯着我看,我故作无恙,低声嘟喃:“清泠那么小,他就唱情情爱爱的曲儿,别把孩子教坏了。”
      “我看清泠与秦朗坤有缘,将来就交予他抚养罢。”
      “也好,反正他孤身一人,也好有个伴。”
      见秦朗坤如此悲恸,我于心不忍。孩子的百日,应该喜庆才是,于是怂恿罗净把桃七酿拿出来大家分享。罗净沉默以对,我不悦道:“大师,一诺千金啊!上次我问你要酒喝,你还说等孩子生下来,我想喝多少你都给。”他还是不作声,我忿忿抱怨:“真是吝啬。”
      罗净思前想后,咬咬牙说:“就一小坛。”
      树下埋了大大小小几十坛,他都舍不得,留着做什么?浇树?有意思么?不过我还是表现得很知足,冲他假笑:“那就多谢大师。”

      我们几人围着圆桌吃饭,热热闹闹给清泠过百日。
      桃七酿幽香缠绵,自有一股桃花的风流,不像别的酒入了我的口只会淡而无味。本想着一醉能解千愁,不料秦朗坤越喝越不对劲,从秦夫人去世到蔺水蓝成亲,现在连沈云珞都撒手人寰了,留给他满腔悲戚。
      我如今也不知要以怎样的立场去安慰他,自顾自地将一杯杯酒灌下肚。或许真的是借酒消愁愁更愁,思绪愈加纷乱杂芜,仿佛回到了那些仙乐飘飘般的宫宴,一杯桃七酿,一个眼神,就已搅得人意乱情迷。我怀念他的怀抱、怀念他的味道,越虚无越怀念……
      火盆里的木炭偶尔发出“嗞嗞”的响声,厅堂的门忽然被推开,门外伫立着一位不速之客。不,算不上,只是同样失意的人。我趁着酒意疯笑道:“蔺大人,你不请自来啊?我家孩儿过百日,你不好这样空手而来吧?”
      蔺水蓝径直走到秦朗坤面前,语气阴森:“你真的决定了?”
      罗净左看右看,见我和秦朗坤都不搭理人,于是也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
      “秦朗坤,你回答我,真的要走吗?”蔺水蓝一心急,双手拽着秦朗坤的衣襟将他提了起来,眼里似是要喷火。秦朗坤微眯着醉眼,苦笑道:“在朝为官,一为父母、二为云珞、三为抱负,如今这三样都没了,我还留在朝中做什么?白白受人耻笑么?”
      “耻笑?谁敢耻笑我们?你忘记了当初的誓言么?!”蔺水蓝猛地张开双臂将他紧紧钳住,字字咬牙切齿,“我在你心里,始终比不过她!”
      小绿和奶娘看得目瞪口呆,清泠从奶娘怀里探出脑袋,黑溜溜的眼珠子转来转去,忽然挥着小手欢笑起来。我喉咙里一口酒喷了出来,险些呛到,难道这小妮子跟蔺水蓝也有缘?
      蔺水蓝扭头盯着清泠,有些厌恶说:“这谁家孩子,打小就会幸灾乐祸了?”
      我拍案而起轻蔑笑道:“你说谁家的孩子?哼,在我孩儿面前搂搂抱抱,你们两个真不害臊!”
      蔺水蓝丢开秦朗坤,凶巴巴冲到我面前吼道:“你和相国寺高僧做出苟且之事,还敢说别人不害臊!”
      罗净及时将我拉开护在身后,双手合十道:“蔺大人,若有私事可以进内堂了结。可是切勿口出恶言。”
      蔺水蓝冷哼一声:“少装模作样!明明迷恋女色,还故作清高……”
      我踉跄了两步,从罗净身后钻了出来,指着他大嚷:“你大胆!冒犯国师该当何罪?!”
      秦朗坤颤颤巍巍站起来拉住怒火中烧的蔺水蓝,低声劝道:“关他们什么事?你不要再胡搅蛮缠了。那孩子……其实是珞儿的,我相信于归和大师之间很清白。”
      “什么?”蔺水蓝怔了半晌,又吼道,“你竟然跟她生了孩子?!”
      我忙塞住耳朵,龇牙咧嘴对罗净说:“看样子这顿饭是吃不成了,散了罢。”罗净也认为有理,扶着摇摇晃晃的我穿堂而过,往他的禅院去了。

      在寂静的夜里踩着枯叶,那声音很微妙很动听。我恍恍惚惚往前走着,罗净却时不时拉我一把,我挣开他,抱怨道:“你总拉我做什么?”
      “你走错了,这边。”罗净不拉我了,很有耐心引我拐入长廊。
      只有清冷的月光照耀,眼前全是重重叠叠影子,我不小心撞上了廊柱,幸亏罗净自身后接住我,才不至于摔得很难看。我倚着他傻傻笑起来,努力站稳了脚,继续朝前走。罗净跟在我后面说:“你这样子需要解酒茶,不然如何回桃苑。”
      我嘟着嘴拼命摇头:“我没喝多,回去很简单呀,变个法术就回去了。”
      “你走路都走不稳,哪里还会法术?”
      我扭身冲他嚷嚷:“我哪里走不稳了?我很清醒呢!变法术好简单呢!”话音刚落,我便拉着他瞬移到了禅院,灵力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一瞬间抽离身体,我反应不及,竟然一头栽下去无力爬起来。
      罗净索性将我抱进屋里去。还是那张床,还是那盏灯,床边也还是那个人。我只有在这里才能获得平静了,懒懒打了个呵欠,鼻端仍然氤氲着酒香,不自觉就沉醉了。
      “小桃花先别睡,若是不解酒你睡醒之后会头痛。”
      我翻了个身,继续睡。可是这个和尚真烦人呐……
      “小桃花,这样会着凉的。”
      “解酒茶来了,你起来喝完再睡好不好?”
      “火盆就放在床边,你要下床的话小心些。”
      “小桃花,茶都凉了……”
      好好的兴致被他消败了,我怒不可遏弹了起来,冲他发火:“你有完没完?!”
      罗净头一次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很委屈,慢慢递过来一杯茶:“喝完就完了。”忽然之间我有一种感觉,似乎我们之间一直都是我絮絮叨叨、他冷漠不理人,如今倒反了。忍不住发笑,接过茶杯,微眯着眼问:“你近来对我如此忍让,是不是由于内疚?”
      罗净有意避开我的目光:“除此以外,我还能做什么来弥补?”
      我还是听话地将茶喝光了,睨着他问:“为什么会有这么大转变?你一直都清楚自己做了什么。”
      他用侧面对着我,重影中,还是能清晰地看见他额上的汗珠从鼻梁滑落,喉结动了几下。“我一直都清楚,可没有丝毫印象,直到你让我忆起那夜所发生的事。真切的感受全部回来,我才明白……你忍受了多大的痛苦。”罗净的呼吸开始凌乱,脸上浮现出的是惊惶不安。昔日的高僧果然被心魔乱了修行。
      我好像酒力发作了,纤指无力,茶杯从手中滑落跌碎。罗净稳稳托住我的后背,慢慢让我躺下。他的颈项曲线很优雅,尽管在我看来是重叠的影子,有点滑稽。想起蔺水蓝方才的话,不无道理,罗净明明是迷恋我,还故作姿态……我忍不住提了一个执着的问题:“你的心魔是我,对吗?”
      他怔怔看着我,漆黑的眼珠越发迷惘。
      我醉眼朦胧望着他笑,舌头都不受控制了,含含糊糊说:“对这件事,你无法释怀,更加不敢面对……大师,这会耽误你修行的,为何不对自己坦白一点?”
      “你醉成这样了还说自己没醉?”罗净替我脱去绣花鞋,盖上被子。
      我的确没醉,可是又没力气争辩。拽住罗净身上一片雪白的袍袖死死不放手,今日一定要他说出实话。
      他起身时发现被我拽住了,扯了几下,见我仍旧不松手,索性一根根掰我的手指。“你安心睡罢,我在旁边守着。”
      我的眼皮几乎睁不开了,微微眯着一条缝,断断续续吐了几个字:“我才……不睡呢……你承认吧……”
      罗净俯首,脸庞近在我眼前,不知在自言自语还是与我说话:“才喝多少就醉了?语无伦次的。也不知你想叫我承认什么?”
      我想说话,但嘴唇使了几分力,却不知怎么说不出口,便一直眯眼看着他傻笑。笑着笑着,眼前忽然暗了下去,微弱的烛光被挡住,而唇上多了一种温度。
      那是冰凉的柔软,熨帖了那么一刻,马上又消失不见。不,不要走……我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信手往前一拽,借力起身,又刚好撞上他的唇。我很热,浑身燥热,我需要那种沁人而冰凉的刺激。张开嘴唇使劲吮吸,在一阵桃七酿的清香中,终于得到了回应。
      这大概就是得意忘形,我完完全全闭上眼,尽情贪图眼下的欢愉。冬日里的干柴碰到一点火星子足以燃烧殆尽,我用力喘着气、用力抓住他,生怕一松手什么也没了,就是一场梦。
      我们一面吻着一面缓缓倒下,不知从哪儿来的一阵风吹熄了烛火,屋里的一切都黯淡下去。我不喜欢黑暗,素手一挥,奇异的光芒姹紫嫣红笼罩在周围,就像几年前我们一起看的烟花。身下冷硬的床板幻化出一摊软滑的丝绒,呈现圣洁的月白色。我抚摸着他的脸,眯眼笑问:“你看,我们像不像在仙境?美吗?”
      罗净目光痴迷,可终究摇了头:“再美都是假的。”
      “仙境是假的,我们是真的。”
      “你喝醉了,在做梦。”他猛地撑起身子,痛苦蹙眉。
      “做梦也好。”我将他重新拉下来,趁着酒劲肆意调笑道,“你在我梦里放了把火,难道想不负责任地跑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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