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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德克萨斯没有雨季 ...

  •   丰田北美分部的工作服是藏青色 polo 衫,左胸绣着红白厂徽。父亲穿着它站在我书桌前时,我正在和风笔记本上写第十七版小说开头——关于一个在《源氏物语》与德州牛仔酒吧间迷失的混血女孩。

      "早稻田的推荐信需要你下个月去达拉斯面试。"父亲放下烫金信封,封面樱花纹样刺痛我的眼睛。书架上,凯文送的那本《如何写出吸引人的故事》被刻意塞在最后层。

      "我想申请UT的创意写作......"

      "文学?"父亲用指尖扫过桌面积灰的《诺顿文学选集》,"你知道渡边先生的女儿在MIT学什么? 人工智能伦理。"

      窗外传来摩托车熄火声。凯文总在这个时间出现,他父亲今天在卫理公会医院值夜班。我偷偷将护理学院宣传册折成纸飞机,瞄准楼下的樱花树——这是我们约定的信号,表示"父母在监视中"。

      纸飞机被风刮到凯文脚边。他拾起来展开,在背面迅速写了什么,然后假装系鞋带将它塞回树下。父亲离开后,我飞奔下楼,发现宣传册背面是潦草的歌词:

      "他们说稳定是金/像护士服上别的徽章/可我的吉他流血/染红白大褂的领章"

      树影里还藏着个越南咖啡罐,装着热乎乎的香蕉糯米糕。凯文总说这是"越式能量补给",能支撑我熬过父母的文学论战。我啃着糕点,糖霜粘在最新一期《文艺春秋》上——那里面夹着NYU创意写作系的奖学金申请表。

      凯文家的战争更惨烈。当我借口"小组学习"溜到"越风味"餐馆时,后厨正传来瓷器碎裂声。

      "玩音乐能付账单吗?"阮医生的吼声盖过炒锅的嘶响,"你表哥学计算机在硅谷买别墅了!"

      "我有全额奖学金......"凯文的声音像被掐住脖子的猫。

      "然后呢?"账单砸在不锈钢台面上的声响让我发抖,"休斯顿牙医助理时薪25美元,你弹吉他赚多少?"

      我站在厨房门外的越南灯笼下,捧着的《广岛之恋》扉页被汗浸湿。凯文曾说他父母1989年逃难来美,口袋里只有十美元。现在他们拥有一家餐馆,父亲是医院资深护士长,却依然活在随时失去的恐惧中。

      后门突然撞开。凯文冲出来,额头有道红痕——像是被文件夹砸的。他抓起我的手腕狂奔,直到餐馆的鱼露香被橡树气味取代才停下。

      "给。"我从书包掏出温热的饭团,梅子馅的,"战况?"

      他啃着饭团,喉结上下滚动:"我爸说如果学音乐就断学费,我妈......"突然噎住,从裤袋摸出张皱纸,"翻出了这个。"

      那是张泛黄的舞台照,穿奥黛的少女在胡志明市音乐学院弹奏越南筝。照片边缘有褐渍,像血迹又像咖啡印。

      "我妈唯一带出越南的东西。"凯文用袖口擦拭相框玻璃,"当年那把筝当了三百美元......就是开餐馆的启动资金。"

      暮色把我们的影子拉长投在柏油路上,他的像折断的吉他颈,我的像被揉皱的稿纸。远处传来教堂钟声,我们同时开口:
      "其实UT的创意写作......"

      "休斯顿大学护理系也有......"

      又同时闭嘴。凯文突然掏出手机播放demo,吉他旋律里混着牙钻声——那是他偷偷在父亲的诊所录的。"加了失真效果,"他苦笑,"像不像战地录音?"

      我翻到小说最新页给他看。女主角此刻站在虚拟的"德克萨斯-广岛"边界线上,手握伪造的护照。我们额头相抵,共享耳机里放着未完成的《没有樱花的休斯顿》。

      真正的爆发在四月。那天凯文收到UT(德克萨斯大学)音乐学院正式录取信,同时他父亲带回了UT Austion(德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销)护理学院的签约文件。

      "选吧。"阮医生把两份文件并排铺在餐馆收银台上,"今天必须决定。"

      我躲在越南灯笼后的卡座里,假装读太宰治的《人间失格》,书页间夹着早稻田的面试通知。凯文的手指在吉他茧上摩挲,那是他紧张时的习惯。

      "爸,我可以双修......"

      "啪!"阮医生突然掀翻调料架,鱼露瓶炸裂在UT信纸上,橙黄色液体漫过"世界音乐系"的字样。"你知道当年逃难过程中多少人死在路上?我们付出这么多,就为让你在美国'追梦'?"

      凯文母亲无声地出现,手里捧着那把迷你越南筝。三十年前的琴弦早已锈断,在沉默中反射着冷光。

      后来凯文告诉我,那一刻他看见母亲左手无名指上的疤痕——那是当掉筝时被铁丝划伤的。

      我的邮箱里躺着一封邮件:

      "Dear Ms.Hayakawa, Congratulations! You have been accepted into the NYU Creative Writing Program (MFA)..."

      我的手指悬在键盘上,心跳快得像是要冲破胸腔。

      这是我偷偷申请的——没有告诉父母,甚至没有告诉凯文。我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投了我自己最满意的一篇短篇小说,加上这些年积累的投稿履历。

      但紧接着,我点开了学费明细。

      $60,000 per year.

      我关掉页面,深吸一口气,把录取信打印出来,然后锁进了抽屉最底层。

      ————

      2020年糖城高中毕业舞会

      阿凯的丰田凯美瑞碾过林荫道的橡果时,我正把纽约大学的信封往珍珠手包深处塞。车窗降下露出他难得梳齐整的黑发,镀银听诊器领针在锁骨处折射冷光——那是他父亲给他的成年礼,此刻却像枚微型镣铐。

      "抱歉来晚了,"他下车时带起淡淡的消毒水气息,"刚给华莱士先生做完护理。"他修长的手指递来一束蓝铃花,蓝铃花沾着养老院特有的苦杏仁味。

      我接过花束,指尖拂过他虎口的茧。那是长期按弦留下的印记。阿凯的父亲是休斯顿卫理公会医院的资深护士长,母亲在糖城开小型牙科诊所。他们给儿子买最好的Taylor吉他,却始终认为音乐只是上流社会的消遣。

      同时,他修剪过指甲的手指划过我腕间青筋,那里藏着我三天未撕的尼古丁贴片——自从偷看到NYU录取通知书里"自费部分$60,000/年"的字样后养成的恶习。

      舞池水晶灯下,我们影子被拉成两份病历档案。他牛津鞋尖与我的缎面舞鞋始终隔着两英寸安全距离。当橄榄球队炫耀着福特野马的引擎声浪时,阿凯解锁手机给我看秘密相册:儿童医院音乐治疗室里,他给孩子们弹吉他的画面,静脉注射管与琴弦在晨光中纠缠成五线谱。

      "UT Austin(得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的录取通知书到了。"他转动着护士表带磨损的表盘,我们分食着焦糖布丁,"但纳什维尔的录音室也给了回复..."

      "UT Austin护理学院的课程表。"他转动着父亲送的护士怀表,金链子在他腕骨勒出红痕,"周一到周五排满解剖课。"我舀起焦糖布丁的手顿了顿,奶油滴在蓬松的靛蓝色晚礼服裙摆上,像极了去年冬天我们偷偷漂染头发时打翻的过氧化氢,而今年在初夏来临之际,我们都已经把漂过色的发尾剪去。

      烟花绽放时,他白衬衫口袋露出两张便签:橙色的是父亲手抄的《静脉穿刺要领》,紫色的是我为他填的歌词草稿。在他家车库改装的练习室里,二手音响上永远并排放着解剖学课本和吉他拨片。

      “所以,你决定好了?”高中同学问起他的未来打算。

      “护士比音乐实际。”他转着餐刀,奶油蘑菇汤在瓷碗里画出漩涡。但我知道他琴房里锁着的牛皮行李箱,里面整齐叠放着未签字的纳什维尔的租房合同,就像他知道我的包里藏着那份纽约大学创意写作系的录取通知书——两个优等生心照不宣的暗自反叛。

      午夜十二点的烟花在头顶绽放时,阿凯突然拉着我从后门逃离舞会。他的车就停在消防通道旁,丰田车里堆着《药理学笔记》,车载音响却震动着未完成的demo带。
      "要听末日版《Sugar Land Blues》吗?"他手指敲着方向盘,"你听听旋律。"

      一阵清凉感的吉他扫弦声响起,像手术刀划开无菌包装,他喉结随着前奏滚动,这便是《Blue》的前身。八年后,当这首歌横扫公告牌、在万人体育场里掀起蓝色浪潮时,这段前奏旋律总能瞬间把我带回2012年这个梦想与现实存在不可调解矛盾的夜晚。

      我看着他被仪表盘蓝光勾勒的侧脸,随着节奏沉浸地摇晃着下巴,忽然想起十年级那个雨天。他扔下父亲安排的网球课,浑身湿透地出现在图书馆,只为了告诉我他完整地创作出了第一首谱曲。那时他发梢滴着水,笑容却比现在戴着完美社交面具的样子鲜活得多。

      车已经开到离毕业舞会三公里开外的湖边,烟花仍无休止般的绽放着,像在诉说我们盛大又转瞬即逝的高中时光。
      我们并肩坐在湖边,看着烟花在水面上绽放,倒影出绚烂的波纹。今晚的月亮格外清亮,散发着寂静温馨的光芒。5月底郊外的天人菊竟开得茂盛,一片橘黄色在随晚风摇曳,他忽然哼起《Sugar Land Blues》的旋律。

      “Blue moon in Houston—your guitar strings hum my name through the static line.”我跟着旋律随性地唱出了即兴歌词。他笑着挠了挠我的头:“凛不愧是诗人。”

      我拿出刚才偷偷从舞会上打包带走的杯子蛋糕吃了起来,都怪这蓝莓馅太符合我的口味,让我想起了故乡横滨的经典洋菓子Habor Cake(海港蛋糕)。阿凯的拇指擦过我嘴角奶油时,温度灼得我想起他第一次被琴弦割破手指,却用医用胶布裹着继续弹奏的夜晚。

      回程路上,他降下车窗。初夏的凉风灌进来,吹散他发胶固定的刘海。在某个红灯间隙,他忽然轻碰我的手背,温热的体温传来——比德克萨斯八月的柏油马路更滚烫。

      查韦斯路第四个红灯前,后视镜上的医用手套气球狗突然炸裂——那是他护理的第一个小患者临终前吹的,此刻碎片黏在后排被护理学课本压住的伯克利音乐学院宣传册上,像场微型葬礼。

      "明年这时候,"他目视前方,喉结在定制衬衫领口上下滚动,"我们会在纽约和纳什维尔。"

      我手包里的信封突然发出脆响。那封录取通知书的第三页用最小字号写着:"本奖学金仅覆盖37%学费",像父亲常说的"文学是富人的骨灰盒"般刺眼。

      最后我们都沉默了。因为知道这部凯美瑞终将开回糖城那片静谧的翡翠湖深处,而车库里的乐队海报终会被医学院预科教材覆盖。至少今夜,让蓝铃花的香气再停留久一些,让仪表盘上跳动的音符,暂时盖过家族期待的沉重节拍。

      我启程去东京的前夜,凯文骑摩托车带我在288号公路狂奔。热风撕扯着校服领带,他后背的温度透过衬衫灼烧我的脸颊。后视镜里,休斯顿的星空罕见地清晰。

      "听好。"他在引擎轰鸣中大喊,"我算过了,护理系暑假能实习赚学费,毕业后去日本当医疗志愿者很容易申请......"
      我抱紧他的腰,数着他T恤下摆露出的脊椎骨节。四年的距离突然变成实体,像隔着吉他弦看见的扭曲世界。

      在机场,他送我越南咖啡粉和护理课笔记——每页边缘都写着歌词。我回赠和纸装订的俳句集,最后一页写着:"德克萨斯的樱花/其实是我们/隔着太平洋写信时/落下的标点符号"

      当广播响起登机提示时,凯文突然用越南语说了句话,又换成日语:「必ずあなたの小説を読む」(我一定会读到你的小说)。

      飞机起飞时,我翻开他塞在我背包的小说投稿信,地址是《文艺》杂志社。附言栏里写着:"PS:男主角是护理系吉他手,就像现实里某个不敢叛逆的傻瓜。"

      云层下的休斯顿渐渐模糊。我打开和风笔记本,在新的一页写下:"所有青春都是异国文学,需要被误读才能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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