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境指南》沐淅

74、第 74 章

　　“其实你想要的也是一条联盟飞船吧？”

　　“李曦”的声音却再次传来，晏清平却不再试图寻找声音来源，虽然所有人都看见李曦登上了那条飞船，但一部分意识“李曦”却很可能依然留在临界星上，那么所有人就都有可能会是那一部分意识“李曦”的载体。

　　“你怎么了？”

　　李昀立刻就感知到了晏清平只在稍微侧身之时未能完全隐藏的一丝防备。

　　晏清平没有回答，却本能的再次后退着靠近李昀，像是他所面对的整个人群都在掩藏着某种流动的意识体，随时可能从一个人过渡到另一个人，而载体却似乎也不自知。

　　而那已经是超出多数工程师所能认知的意识承载技术，或许那也只是一段遗留在这颗星球之上的意志，就足以在长时间内控制很多人。

　　“因为你确定任何一条飞船都会保存飞行日志，即使被彻底删除，但那种删除却根本无法对你隐瞒任何痕迹，你轻易就可以恢复数据，所以当护卫舰降落在这颗星球之上，你就能凭借它知道联盟船队是从何处出发，又都去过什么地方，但你想要知道那些事，是要做什么呢？”

　　“李曦”还在用只有晏清平才能听见的声音对他轻声低语，晏清平并不意外李曦能推测出他发起和谈的动机，毕竟从护卫舰降落在这颗临界星之时，他就利用最简单的通讯装置入侵了联盟飞船导航系统。

　　而通过绘制船队经过的所有路线，晏清平也终于推测出联盟到底要做什么，但李曦却并不能完全推测出晏清平的意图。

　　而在李曦彻底分析出晏清平的计划之前，晏清平或许还有相对而短暂的安全，晏清平试图不动声色的去触碰李昀，遥远到似乎并不存在的虚空之中却忽然传来星球被淹没的哀鸣。

　　天空像是被撕碎的白纸，浮现其上的大鱼如线条潦草的远古壁画，只有斑驳的鳞片和暴雪一同落下。

　　而那些鳞片只是被水波弹引爆的飞船残骸，弧形的柔软晶体包裹着在低温中再次渐渐成形的液态金属，而那些金属会形成斑斓的雨林或者蓝色的星海，也会形成拥挤的城市或者是苍老的沙漠，就像是整颗星球都在漫天悬挂着无数风景水晶球。

　　启动强杀伤性武器攻击载满平民的飞船已经等同于反人类罪，而那一切却都发生在集体决议之下，甚至当第一条护卫舰被摧毁之后，第三舰队又向第二条护卫舰发射了水波弹。

　　但被所有人预期的第二场悲剧却并没有真正发生，被锁定的第二条护卫舰忽然转变航线，闯进第一条护卫舰的残骸迷雾之中。

　　而当第二条护卫舰穿过残骸构成的长廊，水波弹的弧形残片就像是半幅破旧的盔甲挂在了它的机身之上，而它竟然直接撞向了第三舰队。

　　第三舰队立刻变换行进队形，但直冲过来的护卫舰依然短暂地接通了第三舰队和星核飞船之上的通讯器。

　　所有人都以为第二条护卫舰之上的人会谴责联盟的不道德行为，更会以“同类”这一概念再次唤醒联盟的深层良知。

　　所以所有人都以为会听到一场浸满血泪和燃烧灵魂的演讲，就比如“当你们抛下一切抵达最终，那时你们是否还会认为那是原本的自己？”又或者“星光永恒航行，终有一天它们会带着被你们抛下的东西抵达你们新的世界，那时你们是否会想起旧日的自己？”

　　但结果却是当通讯被连接，第二条护卫舰上的人忽然开始了似乎永远也不会停歇的谩骂，用词毫无底线和逻辑，且充满人体器官、亲戚关系以及原始繁殖方式，直接表达了对联盟第三舰队之上那些人的仇恨和鄙夷，明确表明联盟舰队中的人才应该被扔下船，之后被**再**。

　　所有人：......

　　几乎所有人都陷入了对自身语言能力的怀疑漩涡之中，连“李曦”的意识体似乎都被骂到短暂的凝固了。

　　而能听懂最多的反而是文明程度也应该最高的晏清平，而在辱骂从繁殖行为抵达心脏和灵魂之后，联盟第三舰队也终于做出了他们的回应。

　　但在回应之前，第三舰队显然是想通过投票决议直接切断通讯，然而决议的前提却是他们应当先否决人类自由表达意志的权力并且拒绝承认人类应尽最大可能进行沟通这一先验条件。

　　但这一决议显然也没有通过，因为联盟第三舰队之中终于有人通过公用频道开始了回击。

　　人类开启第一次迁徙之时，离开古地球的船队也曾与被留下的人类有过最后的对话，而那时的通讯频道之中都不曾发生过这样的失控和混乱。

　　用来相互攻击的各种观点和主义都像是被塞满了排泄物，让想要终止这场没有任何意义骂战的人都几乎无从落脚。

　　而在相互辱骂的过程之中，一部分人却发现对方之中竟然还有他们曾经的亲友或是爱人。

　　于是联盟舰队中的那部分人开始提议允许他们的亲友或是爱人登船，但在同时依然反对接纳其他人，之后却有人提出相反观点，即联盟舰队之中如果有人的亲友或爱人不在名单之上，那么那些人也应当离开联盟飞船。

　　而最后那个提议竟然得到更多票数支持，最终得以通过，结果却可想而知，最先提出允许其亲友或爱人登上联盟飞船的那部分人几乎全都开始否认亲密关系的存在，甚至辩称他们只是试图救助某一部分陌生人。

　　而为自证，联盟船队之上的那些人中甚至有更激进者提议对妄图强制登船的第二艘条护卫舰发射杀伤性更强的销毁弹。

　　“所以你看，即使偶然组成了类似‘齿轮’的结构，他们最终也只是转成了蚂蚁怪圈，所谓的挣扎也不过是徒劳的多转几圈而已。”

　　晏清平又听见了“李曦”的声音，或许在第四次迁徙之前，从没有人真正量化过人类对于同类的残忍程度，所以他们并不真正知道愚昧最终能做出什么，更不知道进化最终将指向哪里，而抛弃一半人类似乎也只是答案之一。

　　虽然联盟因此正在遭受谴责，但当他们从三轨星走到临界星，从被抛下到被带走的人类所呈现出的极差生存状态和极低人性刻度，晏清平却终于能理解或许在很多高阶进化者看来，百分之五十这个概率根本就在可试错范围之内。

　　所以百分之五十只是参与试航的人数，而所谓试航也就是在七大星系之间不断模拟船队冲破三重门禁之时的成功概率，在此期间的生命损失都是必然，所以百分之二十也未必是最终数据。

　　“如果你愿意回到联盟，我依然愿意为你打破规则。”

　　晏清平看向舱窗之外，风景水晶球构成的暴风雪几乎堆满了整颗临界星，“李曦”的声音渐渐被淹没，但更遥远而不确定的东西却在浮现。

　　晏清平似乎从水晶球中看见未曾出现却一定存在过的挣扎着的人类，而人类已经在第三次迁徙之后得到了跨越无数代人的进化，七大星系也已经是无数种群所无法想象的美好家园，所以他们其实本不必迁徙，这一切也都本不必发生。

　　但事实却是即使是最低阶的进化者也不曾怀疑过迁徙的意义，因为所有人都相信人类有能力赶在宇宙闭合之前逃出最大的牢笼。

　　那时当人类再回看整个宇宙，或许看到的只会是一片黑色的废墟，晏清平忽然莫名地想要靠近李昀，李昀却极不易察觉的后退一步，像是原本应该被接住的东西忽然落空，之后飘荡至意识和现实最微茫的边界。

　　而当晏清平看向李昀，最先感知到的却是维持临界星和三轨星安全运行的星球磁环正在减弱，晏清平只能再次看向显示屏。

　　临界星陆地边缘竟然像是在碎裂，似乎有什么正从深海和冰川之中浮现，就像是海水忽然长出了爪子，正在撕扯着陆地。

　　那是某种可怕的东西正在接近他们，但晏清平也因此知道双星系统或许终于开始接近他所一直等待的临界值。

　　“既然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数据，为什么依然不选择离开？”

　　晏清平却感到听觉有瞬间弱化，因为他在这个声音传来之时竟然无法立刻分清那是“李曦”还是李昀。

　　李昀却忽然用手扳过了晏清平的肩，阻止他继续寻找其他人根本无法感知的东西。

　　但对于晏清平而言，整个空间都弥漫着意识被磨碎的尘雾，一直到再次确定在他耳边低语的人是李昀，晏清平才终于清醒，就像是“李曦”的精神体在流动间已经结成相似电网的屏障，而他之前一直处于类似被电击的微麻醉状态。

　　“你很清楚‘齿轮’和‘孔雀’的危险，联盟更是离你最近的危险，而你究竟想在危险之中得到什么呢？”

　　李昀双手覆在晏清平的脸侧，手掌弧度贴合耳廓，被温热包裹着的心跳在耳边轻声躁动，轻颤在机体之上极其缓慢的蔓延。

　　晏清平就像是在通过和李昀心脏的共振而得以再一次重新连接入现实世界，然而他却忽然更清楚地记起之前当他意识到“李曦”的威胁而想要靠近李昀时，李昀却有过近乎本能的后退。

　　那时的落空就像是这个世界拼图缺失的一片，异常清晰地呈现在意识和现实的边界之墙，晏清平却不能确定李昀那时在回避什么。

　　虽然晏清平对李昀已经有过很多判断，但他知道那些也都只是表象，而他能感知到真正的李昀似乎一直存在于一个更无序的世界。

　　而正在接近的危险就像是扩散的机体纤维，从大陆边缘一直爬到山谷腹地，显示屏呈现出随机色块，那是星核飞船智脑机已经无法分析的影像。

　　所以他们都无法确定那未知的东西究竟做了什么，李昀却忽然放开晏清平，就像是之前很多次那样，将晏清平留在原地，而他将独自去应对又一次未知。

　　晏清平却不知为何能清楚地感知到当这场危险结束，李昀似乎不会再选择回到他的身边。

　　在晏清平对这种预知做出基本判断之前，他已经拦住了李昀。

　　晏清平看着李昀的眼睛，即使意识连接是更直接的交流方式，但人类机体依然有着存在的意义，目光之中的情绪波动是意识世界在机体之上最隐秘而钝化的浮像，就像是海面之上无数漂泊的船，多数没有港口，最终不知去向。

　　而晏清平却任由意识离开既定的连接通道，就像是被随机带进没有固定航线的某条船只，从荒凉的海域进入拥挤着未知的世界。

　　“现在你应该知道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了。”

　　晏清平完全坦白地面对着李昀，在感知到李昀似乎想要离开他时，晏清平竟然在超越一切本能地向李昀敞开意识思维，而李昀能感知到进入他意识深处的晏清平更像是透明的立方体，在他面前呈现出所有思考的横截面。

　　在漫长的会前会议之中，其实没有人表达过真实的意图，因为他们都知道那些主张不会被任何组织或者个人理解和重视，然而晏清平却想知道李昀对正在发生的那一切的看法，同样他也不再有所隐瞒。

　　而李昀原本以为晏清平会以他所无法理解的原因去反对迁徙，但他却在那些思考的截面之上看见晏清平对于第四次迁徙所做出的完全肯定的结论，甚至只带走百分之二十人类的概率数据还是先于结论得出。

　　然而从晏清平离开联盟，再从三轨星到临界星，他就像是从工程师这个身份的茧蛹之中慢慢成为真正的人类，虽然使命并不意味着必然牺牲，但他依然对所见的苦难怀有越来越深的理性同情。

　　“所以这才是你真正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