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境指南》沐淅

49、第 49 章

　　文森特没有想到在见过那些受害者之后，晏清平竟然会选择拒绝，然而没有人有能力去强迫一个工程师，所以文森特只能沉默，病重般的脸上是见证死亡一样的悲哀，似乎他并不是一个医生，而是一个普世的哀悼者。
　　医疗站中的康复区就像是沙漠之中忽然出现的蓝色花园的倒影，整个区域的空气似乎都是潮湿的蓝色。
　　而站外是军队在驻守，战俘都藏在舱中，所以整片康复区就如一段古时默声电影中的安静长镜头，李昀和晏清平走过的草地也相似古地球的操场，复健设施像是秋千和单双杠，让人想起古地球放学后的校园。
　　“人类似乎一直喜欢将一切都变成古地球的样子，就像是忘记了他们是从怎样的曾经之中逃离出来的。”
　　李昀一手握住高过头顶的单杠，缓缓攀升身体，看起来更像个学生，即使满身尘土，也依然单纯干净，而他低头看着晏清平，说：“有些东西就不应该被从过去带到现在。”
　　整片天空的云都像是萨瑞泽被逆着摸了一遍的金色绒毛，晏清平抬头，就像是逆着整条生命长河的光去看着李昀。
　　“你认为我拒绝终止白色伊甸园，是因为舍不得过去的荣光？”
　　晏清平从未用那样的眼神看过李昀，就像是如果人类拥有灵魂，而他正在看着自己的灵魂被解剖。
　　“我已经离开工程部，而离开的那天，我就已经放弃了工程师的身份，也同时放弃与其相关的一切声名。”
　　“如果你真的放弃了一切，当你作为绝对的旁观者，你又为什么不终止那座已经成为精神囚笼的白色伊甸园？”
　　李昀似乎是故意居高临下的看着晏清平，从单杠上落下的影子却在慢慢下沉，落在晏清平身后，就像是两个影子在融化的落日中重叠。
　　“你也认为白色伊甸园是一切症结所在？”
　　晏清平失望的看着李昀，竟然不再回避他忽然的靠近。
　　“但当你有过无法自控的时候，你就要切除那部分不受控制的自己吗？所以你们想要的是拒绝接受智脑机帮助，却要终止一切已经超出你们自身的东西，人类难道可以通过这样的放弃来改造自身吗？”
　　在人类进化的进程之中，当白色伊甸园也在进化，当连接者的进化程度无法超过甚至是匹配白色伊甸园时，这些第六星系的居民最终想到的不是如何提升自身进化等级，反而在以智脑机受到白色伊甸园影响从而错误改造人类大脑的低概率事故去否认这一程序存在的意义。
　　而当晏清平看着那些人，就像是看着已经老去的孩子在仇恨依然年轻的母亲，或者是消极低沉的人在报复性的伤害已经配不上的爱人，再或者是终于发觉自身的一切都远远低于自己曾有过的想象，从而在试图打碎什么从而重新塑造自己。
　　而在那些本末倒置之后，智脑机虽然做出了改造人类大脑的错误决定，但他们都并非死者，所以并不会知道那些死者临死之前是否有意愿接受智脑机改造而不是只被保存记忆。
　　虽然很多人依然认为记忆存储具有永生意义，但当逃生艇即将坠毁之时，李昀也曾拒绝晏清平的智脑机提出保存晏清平的记忆之后独自逃离的提议。
　　那么或许并非所有人都愿意为了保存记忆而舍弃其他东西和可能，何况切断智脑机连接虽然具有难度，但在精神力绝对集中的情况下其实也有可能独自完成。
　　然而这些人却似乎不只是为了切断连结，而是试图清除白色伊甸园的影响痕迹，就像是染上赌瘾的人最终选择的不是戒赌，而是切掉自己的手一样。
　　所以晏清平能察觉到这些人以及这颗星球之后都必然隐藏着更为异常的东西，或许正关联着他所能感知却无法确定的某种禁锢。
　　李昀深深地看着晏清平，慢慢俯身，然而同时在下沉的还有天边金色的□□，□□涌动如倒悬的井，最后从井口坠落大片的云团，看着就像是有人在猛薅萨瑞泽的毛。
　　毛球般的云团几乎滚落了半颗星球，而中央星忽然启动预警，尖锐的警报声却像是一群原始人在呐喊，试图恐吓正在靠近这颗星球的某种东西。
　　整颗星球似乎都已经被云海吞没，而在海上日出之时，与太阳一同升起的竟然是一只巨大的纸鸢。
　　“发生了什么？”
　　文森特忽然出现在操场上，就像深海之中某种无声也无害的鱼类，在云雾弥漫的操场上寻找着李昀和晏清平。
　　晏清平看着那只纸鸢落在太阳之上的影子，平静地说：“看上去是三轨星走丢了。”
　　文森特：......
　　三轨星作为证明李昀和晏清平罪行的主要证据，竟然在进入中央星可观测范围后忽然消失，就像是被突然出现的纸鸢一口吞掉。
　　而纸鸢尾羽飘摇浴火，似乎徘徊欲落，又有声频不明的哀鸣在穿过整颗中央星，甚至让人产生集体错觉，如果这个世界真的存在凤凰，中央星似乎就是凤凰选中的涅槃之地，而星球之上的所有人都只是一把柴火而已。
　　文森特只能无力的看着晏清平，说：“你招来的？”
　　晏清平微微皱眉，李昀却在看着他笑，看来工程师并不会一直被视作神明，有时也会被当成神棍。
　　晏清平就像是能猜到李昀正在刻薄的想着什么，目光轻扫了一下李昀，才对文森特说：“你们可以安心，‘孔雀’是不会放火的。”
　　“孔雀？”
　　文森特疑惑的看向那无边无际到似乎从古书之中化形而出的生物，虽然称其为纸鸢，也只是因为它落在太阳之上的影子相似古时的纸鸢，虽然会让人想到凤凰，也只是因为它经过之处有如星火坠落的高温，但其实它并不会让人联想起同为禽类的孔雀。
　　李昀看似好意的解释，说：“你们也不用太过计较，只是代称而已。”
　　“代称？”
　　人类世界已经不存在孔雀这种生物，以“孔雀”为代称的生物继承的却是更远古时代的传说，传说之中那是可以吞佛的生物，而至今在某些星球之上，依然有人相信佛之存在等同于过去未来的所有世界。
　　所以文森特的脸色更苍白了，就像是鱼类眼中的白翳在生长，最后覆盖了整张脸，成为另外一张更相似人类的脸。
　　而文森特就以这样一张脸面对着这个世界，却又似乎试图将人类所有的苦难都融合进那张脸的表情之中。
　　“所以真的不是你招来的？”
　　晏清平：......
　　“那你能不能把它送走？”
　　晏清平继续：......
　　李昀笑的就像是已经失去了自我控制能力，一手勾在晏清平肩上，不允许他躲开。
　　晏清平无法摆脱李昀，几乎就要被李昀的笑声感染神经，却冷冷的说：“我看你倒像是来神了。”
　　信息塔记录“孔雀”过处，连黑洞都可能被吞噬，而三轨星很大概率就是被吞掉了，所以陈列漫天星辰的夜空之上，是对于人类来说最顶级的猎食者在游弋。
　　而在这种情况之下，李昀和晏清平竟然都像是沉浸于一个玩笑之中。
　　文森特看着他们：......
　　或许中央星也可以像三轨星一样，从预定轨道中逃跑，但那虽然不再是坐以待毙，却必然会增加被狩猎的风险。
　　而如果不跑，“孔雀”还可能会因为挑食而放过中央星，只是“孔雀”一旦开始吞食，中央星也就不再有任何生机可言，所以这并不是一个能被轻易做出的决定。
　　“你说那些新政府现在是不是又在投票，决定是否应该逃跑？”
　　“但在投票是否逃跑之前，还是需要先确定哪些政府有权进行投票。”
　　“内战还没有结束，所以在投票哪些政府有权进行投票之前，他们可能还需要先投票确定哪些新政府是合法存在。”
　　......
　　文森特看着李昀和晏清平，就像是看着在雨中操场上打闹的学生，而他忽然像是明白了有些人就不应该遇见对方，否则就会挖出最深的因果，引发最极端的连锁反应，也就像是古时人们所说的“造孽”。
　　文森特彻底绝望，而李昀和晏清平似乎就是能让所有遇见他们的人都陷入情绪崩溃，似乎他们相遇的化学反应对于他人就是神经毒素。
　　文森特终于转身，走进操场上那一片似乎被安排好的迷雾之中，那让他看起来更像是生来就没有目的港的鱼类，即使一切机能都已经被设计完整，也依然存在不确定。
　　“或许他们最先应该决定的议题是重新开放信息塔通道。”
　　文森特忽然转身，看着已经模糊于水汽之中的晏清平，说：“信息塔从未被关闭。”
　　李昀却说： “你是说新政府大楼之后的那些烟囱森林？”
　　李昀像是又听到了笑话，却笑得比那个笑话还冷，说：“你在联盟有史以来最出色的工程师面前说那些通风都费劲的烟囱是信息塔通道，你们怎么不直接就用黄纸糊一个，看把你们厉害的。”
　　文森特：......
　　晏清平却奇怪的看着李昀，甚至有些好奇的看向自己身后，竟然是想要找到一个并不存在的人。
　　“你说谁是最出色的工程师？”
　　“你。”
　　晏清平转过的头忽然定住，再没有转回来，却又小幅度的慢慢转身，最后侧对着李昀，所有的状态就像是一片半卷未展的草叶。
　　李昀探头，就像是要将脸都埋进草叶的样子，说：“你这是在不好意思？”
　　晏清平再没有去看李昀，然而真正的赞美从来都是稀缺的语言，他既然得到，就必须要与之相配。
　　所以晏清平几乎是在沉思所有过往，很久之后才对文森特说：“‘孔雀’一直出于未明原因的停留在第三星系，并不会没有征兆和原因的跨越星系狩猎，所以我需要重新连接信息塔，获取被吞噬的三轨星的所有信息。”
　　文森特只能沉默，垂下的眼睛却似乎在泪水中慢慢溶解。
　　李昀却像是能从他身上看见一场滑稽的默剧，他已经能猜测到文森特的沉默意味着什么。
　　在联盟统辖之下，最偏远荒凉的第七星系三轨星球都能拥有的信息塔连接通道，却在第六星系中央星上被连根拔起，连时空蛀虫都不会啃食的那么干净，而那些人竟然又在通道废墟之上建起虚假的次级信息塔中转站，那手法怎么看都像是在试图镇压什么。
　　“所以你们到底是想要封锁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