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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成人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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咒骂人生并不会让我的人生变好,但有助于乳腺畅通,看着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我的表情自然了许多。
“对,写了会儿,但没写多少。”
其实不是没写多少,而是写了多少都没什么作用,沉浸式干苦力罢了。
辛夷一挑眉,她站在厚重的暗色窗帘旁边,抬眼凝视着我,右眼角下的泪痣十分灼眼。
那神态有些像陆予,唯独眉眼不像。
辛夷的眼睛是很标准的丹凤眼,冷淡狭长,优雅锋锐。
像一颗由仪器精密切割的银色宝石,浑身布满坚硬美丽的棱角,毫无一丝柔媚情态。
而陆予的眼睛,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一双眼睛。
毫不夸张地说,陆予的存在,使我的文辞匮乏,让我的职业生涯蒙羞。
用抽象的譬喻来包装真实的美丽,我自知这个行为愚蠢至极,所以从不犯蠢。
辛夷盯着我的电脑:“能看看吗?”
如果换作从前,一个像辛夷这样冷淡而美丽的女人站在我面前,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孔雀开屏,拿出我最深刻最文词华丽的手稿,装作松弛随意,敬请她指正。
然而辛夷是我名义上的同事,实际上的监工。
一篇糟糕的文稿,极有可能让我丢掉这份刚到手的工作。
我开始惶恐了。我上前一步,尽量不那么刻意,护住我的电脑。
“老师,我得再改改。”
脱口而出的瞬间,我的脚趾被钉死在了大学毕业前夕,那个死皮赖脸,乞求指导老师宽限时间的时刻。
哈哈。
我的奴性发作,几乎下意识修正自己的措辞:“我马上就改。”
辛夷用那双银色宝石般的眼睛看着我。
很奇怪,我从中看不出一丝冷淡。
可能因为辛夷的瞳色很浅,静静盯着我时,反而显得有些忧伤。
我不知道辛夷为什么会流露出忧伤,或许是在怜悯我即将失业的命运,或许是同情我支付宝所剩不多的余额。
但这些东西,都不是她说出那句话的理由。
辛夷:“可以,反正我早上没事,在这里陪你改。”
我能理解辛夷闲得没事,但不能理解她没事找事。
“辛夷老师,一定要这样吗?”一定要听懂啊,这是我最后的轻语了。
辛夷一脸认真:“一定要这样。”
看着辛夷嘴角勾起的微笑,我觉得自己之前肯定是眼花了,居然能从一个魔鬼般的女人眼里看出一丝忧伤。
最应该感到悲伤的其实是我,一个跟同事无冤无仇,却惨遭针对的牛马。
我的心已经死了,但文档那该死的云备份还没死。
屏幕上闪烁着四号宋体字,以及我僵硬到根本笑不出来的脸庞。
辛夷坐在旁边椅子上,时不时说点让我精神紧绷的话。
“昨天跟陆予吃饭,氛围怎么样?”
敲键盘的手指滞空,剧本情节和语言系统打架,足足宕机了五秒钟,我才接上话。
“挺好的,和陆导吃饭肯定哪里都好,不过辛夷老师您要是来了,氛围一定更好。”
辛夷似乎笑了。
这点她和陆予不一样,她的笑容很真实,嘴唇却没有笑出任何声音。
只有眼睛里闪动着迷人的光辉:“你很奇怪,表情这么紧张,嘴里居然能打官腔。”
我尬笑:“老师您过誉了,打工人都这样。”
这次辛夷实打实地笑了起来,虽然我不知道究竟是哪一点让她发笑,但她的笑声很动听。
毫无缘由的,辛夷的脸庞突然在我眼前放大。
她侧着身体向我凑近,眼睛里有席卷过境的风雪,泪痣细小精致,眉骨和鼻梁清晰如画。
“现在还想打官腔吗?”
我能够听出辛夷言语里的调侃意味,也更加清晰地意识到了辛夷的美丽。
但我的大脑充满恐惧,完全无法接收这两个信息。
辛夷似乎也看出了我的恐惧,往后坐了坐,声音淡而缓慢:“抱歉。”
这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我的整条手臂都在颤抖。
我按住颤抖的右手腕,尽量挤出笑容,缓和气氛。
“不好意思,辛夷老师,我有点害怕突然靠近的东西……不管是鸟,还是人。但您是个好人,我不怕您,只是需要时间缓一缓。”
辛夷盯着我,眼中再次出现了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和陆予看我的眼神极为相似,但我的手腕很抖,我琢磨不清。
我听见辛夷让我讲讲原因,可这原因太过冗长。
在十八岁以前,其中的原因还没有浮上水面。
那时候我很无忧无虑,最大的痛苦来源于学校假期的转瞬即逝,我不能够和朋友们在江边奔跑,从长满青草的这头跑向那一头。
老师让我们写“爱”,唰唰的笔尖落在作文纸上,我的字迹很潦草,但我至今仍记得十七岁时写了什么。
我说母爱是一道天国之门,轻轻叩击,能够得到天使般的关怀和圣洁的花束。
友爱是一双紧紧相握的手,只要用自己的温热去温暖他人,彼此都能够度过严酷的寒冬。
抱着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我活到了十八岁。
仿佛不用经过生长,就从零岁来到了十八岁生日。我刚被护士从羊水里抱起来,桌子上摆放着一只很大很精美的礼盒。
整个场地充斥着彩色,数不清的丝带和气球,周围站着我所有的朋友。
灿烂的笑容洋溢在每个人的脸庞上,所有人都在催促,赶快拆开礼物。
刚从羊水里睁开眼睛的我,终于想起,这是朋友们为我精心准备的成人礼物,好大的一个礼盒,里面仿佛装了很多宝物。
我跟着朋友一起笑,拉开捆住礼盒的丝带。方方正正的纸片塌陷下来,我的眼睛盯着礼物,礼物的眼睛也在盯着我。
从来没有那么一刻,我的眼睛能够将另一个物体看得如此清楚。
我看见了它的肢体,它的绒毛,它正在蠕动的双眼,它生长在背部黑色的丑陋的斑纹。我的成人礼物,一只巨大的白额高脚蛛。
高脚蛛弹跳到胸口上,我从椅子上滑落。
它受到了惊吓,爬上我的脖颈,我的手指抓住它长满绒毛镰刀般的足。我用尽全力甩出去,它死死贴住我的皮肤。
友爱是一双紧紧相握的手,我想起这句话。
朋友们正在尖叫,前俯后仰地笑,蜘蛛在身上爬来爬去,我蜷缩在地板上,弓得像只虾。
礼品店的彩色丝带从眼前喷薄而出,老板的美工刀咔擦咔擦,十七岁的我倚靠在柜子上看书。最好的朋友接过礼物,拉着我的手,说她好喜欢好感动好爱我。
直到蜘蛛爬上天花板,耳边的笑声消失了,有什么东西从眼睛里流出来,我才真正感受到痛苦。
理想主义从那一天开始衰落,朋友变成了很多只蜘蛛,每天晚上都会成群结队,趴在床边盯着我。
也是从那一年开始,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席卷了整个华国,父亲被裁员,母亲的事业跌入谷底。
两人争吵,打架,离婚,我因性格孤僻,从大学宿舍搬进郊区的出租屋。
我不可能对辛夷讲出全部,只是简要叙述了曾经被朋友捉弄过,然后进行总结。
“真正的礼物藏在另一个房间,但我还是不想原谅,因为蜘蛛太丑了。”
说到这里,我连忙替自己圆了一下场:“当然,辛夷老师跟蜘蛛完全没有任何关系,您很美丽。”
辛夷看着我,那双沉默的眼睛里显露出忧伤。
我移开视线,不敢看她。我实在没有那么自作多情,幻想一个刚认识不久的有钱人,会莫名其妙为我忧伤。
但是不得不承认,辛夷刚才的神情让我有些感动,仿佛她也害怕蜘蛛,在那一刻完全理解了我。
我正沉浸在感动里,辛夷突然把手机摆在了桌面上。
“你看看。”
我拿起手机,一张彩色老照片映入眼中。
上面印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女人,面含微笑,姿容优雅,穿着一条蓝色芭蕾舞裙,站在层层叠叠的帷幕下。
这个人的眉眼,让我想起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