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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二十八章 ...

  •   那本日记,像一枚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易雪沉寂的心湖中,漾开了一圈又一圈缓慢而持久的涟漪。
      它没有立刻激起惊涛骇浪,却以一种不容忽视的、固执的力量,开始松动那层将她冰封的厚厚坚冰。
      她不再终日蜷缩在黑暗中,像一只畏惧光线的穴居动物,但也没有立刻走出那片浸透骨髓的阴霾。
      她像是被困在了一个透明的琥珀里,能看见外界的光,却感觉不到温度,也无法真正融入那喧嚣的人间烟火。
      她的灵魂,仿佛悬停在半空,冷漠地俯视着下方那具被迫执行“生存”指令的、麻木的躯壳。

      她开始允许闻逢伊和盛雪梅在白天拉开客厅厚重的窗帘,让冬日下午稀薄而苍白的阳光透进来一些。
      光线刺得她久未见光的眼睛生疼,泛起生理性的泪水,但她强迫自己适应,像一株在冻土下艰难转向光源的植物。
      她开始尝试小口吞咽她们带来的、精心熬煮的粥羹,尽管味蕾如同失效的零件,尝不出任何滋味,每一次下咽的动作都显得机械而费力,像是在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
      她依旧抱着岑晏那件警服入睡,鼻尖埋入衣领,汲取那日渐淡薄的气息,但不再像最初那样,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整日将它死死在怀里,而是仔细叠好,放在枕边,像一个沉默的、却已失去温度的守护。

      她的“活”,更像是一种机械的、遵循医嘱和友人殷切期望的生理维持。
      她照常去法医中心上班,换上白大褂,戴上手套和口罩,将自己包裹在专业的铠甲里。
      她完成分内的工作,尸检、化验、撰写报告,每一个步骤都精准、一丝不苟,甚至比以往更加苛刻地追求细节的完美。
      但所有与她共事的同事都敏锐地察觉到,她身上有什么核心的东西不一样了。
      那种曾经在专业领域里闪烁的、内敛却真实存在的、对探寻真相的热忱之光,彻底熄灭了。
      现在的她,像一台被精密编程后高速运转的仪器,准确,高效,冰冷,运转时发出细微的嗡鸣,却唯独缺少了生命应有的温度与波动。

      她回避一切与岑晏有关的话题,当旁人无意中提起那个名字或相关事件时,她会立刻垂下眼睫,用整理器械或翻阅文件来掩饰瞬间的僵硬与失神。
      她绕开他们曾经一起去过的餐馆、公园,甚至下班时会刻意选择另一条更远的路,只为避开那片共同走过无数次的街区。
      关于那起案件后续的任何消息,关于易兴德那个名字的一切,都成了她思维里一个绝对禁止触碰的高压禁区。一旦相关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头,她便用更高强度、更饱和的工作将其强行镇压下去,仿佛要将自己消耗到没有力气去感受任何情绪。
      她将自己包裹在一层更厚、更冷的冰壳里,试图用极致的麻木来对抗那无时无刻不在啃噬内心空洞的、尖锐的疼痛。

      午休时间,法医中心的休息室里难得有几分暖意,几个同事围坐在一起吃饭聊天,话题不可避免地转到了刚结束的、表彰上次缉毒大案有功人员的庆功会,以及即将到来的、对主犯易兴德的审判。
      “这次上面真是下了大力气,听说表彰规格很高,岑队他们……”
      一个年轻法医刚开口,立刻被旁边年长些的同事用眼神制止,他尴尬地刹住话头,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独自坐在窗边、安静地小口吃着自带简餐的易雪。
      易雪握着筷子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
      她盯着饭盒里色彩寡淡的菜肴,视线却没有焦点。
      表彰……庆功……这些词汇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每一次荣誉的背后,都浸透着鲜血和牺牲,而最大的代价,由她最珍视的人付出。
      这“功”,对她而言,带着血淋淋的残忍。

      另一位女同事试图转移话题,声音带着刻意的轻松:“说起来,易兴德那案子快开庭了吧?证据链应该很扎实,这种社会渣滓,就该尽快判决!”
      “是啊,听说他牵扯极深,作恶多端,死不足惜!”立刻有人附和道,语气里带着愤慨。
      “死不足惜”四个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易雪的心上。
      她猛地放下筷子,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周围的谈话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看向她。

      “我吃好了,你们慢用。”易雪站起身,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甚至没有看任何人,端起几乎没动过的饭盒,转身走向水池。
      水流声哗哗地响起,掩盖了她过于急促的心跳和微微颤抖的指尖。
      她需要这冰冷的水流来让自己保持清醒,压下喉咙口那股翻涌的、混合着恶心与悲愤的酸涩。
      易兴德……那个赋予她生命、却又亲手摧毁她一切的男人。
      他的审判,像一场无法回避的终极酷刑,正在步步逼近。

      该来的,终究躲不掉。
      法院关于易兴德一案的开庭通知,还是通过正规渠道送到了法医中心。
      作为该案重要物证鉴定环节的负责人之一,易雪被要求出庭作证。
      拿着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纸质通知,易雪把自己反锁在办公室里,窗外是灰蒙蒙的、压抑的天空。
      她坐在椅子上,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凉透了,四肢冰冷僵硬。
      出庭作证,意味着她必须走上法庭,必须直面那个恶魔,必须在庄严肃穆的国徽下,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用最清晰、最冷静、最专业的语言,回顾并陈述那些与岑晏死亡直接相关的、血淋淋的物证细节——匕首上的指纹、纤维的匹配、致命伤的形态分析……
      这无异于将她尚未愈合的、最脆弱最疼痛的伤疤,再次血淋淋地撕开,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接受一场公开的、缓慢的凌迟。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抗拒的本能让她几乎想要立刻逃离。
      她甚至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立刻请假,想要生一场大病,想要用任何可能的方式避开这场审判。
      然而,当她颤抖着手,几乎是下意识地、从抽屉最深处拿出那本边缘已经有些磨损的日记,翻到最后一页,再次看到那句熟悉而坚定的字“好好活下去,替我看看春天的样子。”时,一种奇异而强大的力量,混合着深入骨髓的悲伤和无法消解的恨意,从心底最深处升腾起来。
      逃避吗?让那个害死岑晏的凶手,在法庭上可能有任何一丝狡辩或脱罪的机会?
      即使证据确凿,她也恐惧任何微小的意外。
      让岑晏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正义,因为她的懦弱和退缩而打上丝毫折扣?
      不,她不能逃,也绝对不可以逃。
      这不仅是为了给岑晏一个最终的交代,也是为了斩断自己与那个名为“父亲”的男人最后一丝可悲而罪恶的血缘牵连。
      她更要为那些被他害死的人和被害人的家属一个交代。
      她必须去面对,必须亲口站在法庭上,用她最擅长的、最不容置疑的专业,将他的罪行一桩桩、一件件,钉死在法律的耻辱柱上。
      这是她作为法医的职责,更是她作为岑晏的爱人,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庭审那天,易雪穿上了一身最庄重的黑色西装,将长发一丝不苟地挽起。
      她坐在证人席上,背脊挺得笔直,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神却异常清明冷静。
      当法警将戴着手铐的易兴德押上被告席时,她的目光与他对上了一瞬。
      那双浑浊、癫狂、带着一丝嘲弄和死气的眼睛,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但她死死掐住自己的掌心,用尖锐的疼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请证人陈述你所负责的物证鉴定结果。”法官的声音沉稳有力。
      易雪深吸一口气,打开面前的鉴定报告。
      她的声音起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很快便稳定下来,变得清晰、平缓、逻辑严密。她逐一陈述匕首上的血迹DNA与岑晏的匹配度,分析伤口形态与凶器特征的吻合,描述现场提取的纤维与易兴德衣物样本的一致性……
      每一个专业术语,都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事实的真相,也将她自己的心,一片片凌迟。
      她强迫自己不去看被告席,不去理会那道毒蛇般的目光,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报告和法官的提问上。
      她把自己完全抽离,变成一个纯粹陈述事实的载体。

      整个过程,像一场漫长而残酷的刑罚。
      当她最终说完“陈述完毕”四个字时,后背的衣物已被冷汗浸透。
      她感到一种虚脱般的无力,但内心深处,却有一种极其微弱的、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做到了。她没有退缩,没有崩溃,她用岑晏希望她拥有的那种“坚强”,完成了这场对决。

      审判结束后不久,是一个难得的、有暖阳的冬日午后。
      天空是那种洗过的、浅浅的蓝色,阳光落在身上,带着一丝微弱的、象征性的暖意。
      易雪和闻逢伊一起,抱着两束新鲜的白菊花,来到了郊外的烈士公墓。
      岑晏和迟舟的墓碑隔得不远不近,安静地立在一片苍翠的松柏之间,仿佛两个并肩而眠的战友。
      闻逢伊默默走向迟舟那方没有照片、只刻着名字和生卒年月的墓碑,将花轻轻放下,然后便静静地站在那里,背影单薄而寂寥。

      易雪走到岑晏的墓前。
      墓碑上他的照片,穿着笔挺的警服,笑容干净而灿烂,眉眼间是她记忆中最熟悉的、带着阳光温度的样子,仿佛从未离开。
      她将怀中洁白的花朵轻轻放在碑前,菊花清冷的香气在寒冷的空气中若有若无地弥漫。
      她伸出手,指尖缓缓地、极其轻柔地拂过墓碑上冰冷的刻字,拂过照片上他定格的笑容。
      寒风掠过四周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像是在替谁诉说着不尽的思念。
      她蹲下身,让视线与墓碑平齐,仿佛这样就能离他更近一些。
      沉默了许久,久到仿佛时间都凝固了,她才极轻地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的颤抖:
      “岑晏……” 只是叫出这个名字,喉咙就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酸涩得厉害。
      她停顿了一下,用力吸了口气,才继续低声说道,像在分享一个只有他们才懂的秘密,“案子……判了。他……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她伸出手指,轻轻触摸着冰冷的石碑,仿佛在触摸他的脸颊:“我……我去出庭了。把你教我的……都用上了。我很冷静……没有哭。”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像是求表扬般的委屈,又混合着巨大的酸楚:“你看到了吗?我……没有给你丢脸。”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照片上他的轮廓。
      她赶紧抬起手背用力擦掉,吸了吸鼻子,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些:“你留下的日记……我看到了。”
      这句话说出口,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心痛,有慰藉,还有深深的眷恋。
      “你这个傻子……什么都自己扛着……”
      她将额头轻轻抵在冰冷的墓碑上,感受着那刺骨的凉意传入皮肤,仿佛这样才能与他建立一丝联系。
      “你说……让我好好活下去……替你看看春天的样子……” 她的声音哽咽起来,带着浓重的哭腔,“可是……没有你的春天……算什么春天啊……”

      压抑了太久的悲伤和委屈,在这一刻终于决堤。
      她不再刻意抑制,任由眼泪无声地汹涌而下,打湿了墓碑前冰冷的土地。
      “岑晏……我好想你……每一天……每一刻都想……” 她哽咽着,几乎泣不成声,“没有你……我好像……真的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走下去了……”
      她哭得浑身颤抖,像一片在寒风中凋零的叶子,将所有伪装的坚强都卸了下来,露出底下血淋淋的、从未愈合的伤口。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平息,只剩下细微的抽噎。
      她依旧靠着墓碑,仿佛从那冰冷的石头中汲取着某种虚幻的力量。
      闻逢伊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安静地站在她身后,没有打扰,只是默默地陪伴。
      易雪缓缓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照片上笑容依旧的他,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句地,许下承诺,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但是……我答应过你的……我会试着……活下去。替你……看看以后的每一个春天。”
      寒风依旧,松柏无声。
      阳光透过光秃的枝桠,在墓碑前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
      承诺的重量,如同这冬日的暖阳,微弱,却真实地存在着,照亮了前路无尽的荒凉。
      活下去,本身,就是一场最漫长、最孤独的远征。
      而春天,还在遥远的、需要她用尽余生去跋涉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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