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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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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名无姓,身世亦是不祥。自幼跟随师傅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师父是名琴师,擅弹古琴。那恢宏铺天盖地的大雅之音让我为之痴迷,于是师父收下我,日日传授乐律之理。他是我童年时期所崇拜的人。
十三岁时,七国战乱,师父死在乱兵之中,临终他将抚了一生的琴赠与我。我双手接过。古朴的琴身,不知谁人以狂草之体刻“血吟”二字于其上。
血吟。默念这两字,年少的我心中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
我问师父,有何遗愿。
师傅深不见底的眼眸蓦的大放异彩。他说,记住,你是赵人。
随后,他便去了。
我就地埋了师父。数年之后,我才得知,此地名为长平。
那天起,我有了名字。应琴而名,我便叫“子吟”。
十七岁时,秦灭六国。狼烟遍地。
我回去祭拜师傅。那时师父已去世思念。我回到长平,却找不到师父的坟。犹记当年初次来时,我还是个孩子,处处有师父照顾,而如今再回来,却已物是人非。
师父,师父……
这茫茫沙场,您安睡在哪一角?
风。狂风。
夹带着血与铁的气味,迎面而来,撩起漫天黄沙。我的长发吹散了,发丝拌着如雪的裙裾飘飞,狂舞,诡异而妖娆。我伫立于苍茫的天地间,远望那遍地的折戟与残尸。
接着——接着我看见了他,那个只是一面之缘便是我魂牵梦萦的男子。他披坚执锐,乘着文轩战车,天神般的脸上带着睥睨天下的傲气。然而战车经过时,他看见我,眼中的锐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片刻的失神。随后,战车驶过,一路烟尘,遮掉他的脸。我就那佁然不动的望着,直到他消失在苍黄的天基。远处,战马嘶鸣。我抚琴,一曲《山河》有如金戈铁马,铮然回荡天地之间。
他的装束为秦人,我便不顾国仇家恨,一人一琴,来到咸阳。
我成为咸阳城中最有名的青楼——“凤舞天”的琴师。
师父在时,常常告诉我,我有一张很美的脸。原来师父说得不错,我在世人眼中,真的是个很美的女子。从那些男人充盈欲望的眼中可以看出。
在琴室中,我挂上一块乌檀木匾,名曰“惊鸿苑”。为纪念沙场中那惊鸿一瞥。
因我琴技一流,半年之后,来凤舞天的达官显贵们,目的便只有一个——听琴。听我的琴。
有人问我,我凭着一身惊人琴技,却为何屈才在这风尘之地。我回答说战乱未平,生计所迫。只是无人知道这真正原因。
还有一点,亦是他们所不知的。其实我不只会抚琴,师父也曾教我习武,而血吟便是我的武器。血吟,这等凄厉激烈之名,注定它不是一把平庸之琴,这五根晶莹冰弦,亦注定不会在平凡琴师指下虚度光阴。它们是杀人利器,溅血无数。师父曾说,我的资质是他生平仅见,我的容貌亦是天下无双。我只须利用好这两个条件,终有一天可诛灭秦王,伸大义于天下。
秦王嬴政,这个任何人听了都心寒胆战的名字……他有所向披靡的军队,亦有戒备森严的禁城。只是,我必用他意想不到的方法取他性命。
惊鸿苑中,我日日抚琴,心想完成刺秦大业之后,倘若我性命尚存,必定要去找那个人……
那个人……
那个人……
我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命好,便随他来到秦国。
一日,我身背琴囊,一身白衣,手捧刚买来的半开水仙,穿行于咸阳城中熙攘大街上。一个年轻男子迎面疾行而来,腰间长剑碰翻花盆。花盆落地,“哐”的一下,率作数块。清水溅得一地,白玉似的花瓣残缺。
我皱眉,正欲开口,那人道,在下不慎。损毁姑娘玉花,愿倍偿。
我冷冷答道,区区玩物,大可不必。
男子向我一礼,转身欲走,我忽道,请留步。阁下宝剑,可否借小女子一阅?
他一怔,接下长剑,双手递来。我接过,轻抚红玉镶嵌的剑鞘。
我细细审视,此间做工精良,上刻古朴纹饰。拔剑出鞘,三池清峰亮如秋泉,绝非凡品。剑柄处以大篆之体刻一字:赵。此剑竟是出自赵国名家之手。
我心绪极为复杂的抚过剑身,喃喃道:好剑。
男子久久注视我的双目,眼中混合着悲痛坚忍,更还有掩饰不住的疯狂。我怔住,这样的眼神,我已看过太多。
那是为国赴死之士的眼神,坚如磐石,光芒四射,而下一刻,却不知在哪一处黄沙下腐朽。它的最终意义,便是死。却无悔。
有什么东西,在我心中烈烈燃起,灼烧心脾。我相信,眼前之人,与我有着相同的目标。
未等我开口,他便先提出要我同王酒家小酌。也许,他亦读出我眼中不同于秦人的地方。我应允,随他来到一家名为“醉听风雨”的小筑。
几盏清酒入喉。他告诉我,他名为扬剑,赵国人氏。兄夫皆赴沙场,死于秦人之手。母亲日日以泪洗面,遂郁郁而终。她问我可否愿与他结盟,共商刺秦大计。
他凛然道,秦王不除,则战乱不休,天下生灵涂炭,百姓受苦。在下虽拼一身剐,亦要替天行道。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我默然。
扬剑,人如其名。恰似宝剑出鞘,高贵而凌厉。
顷刻之后,我忽的笑起来。
好好好,这便是我赵国男儿,为报国恨,甘冒奇险,死而后已。这是何等气魄!我愿助你!
说罢,我取出血吟,抚一曲《阳关三叠》,肃杀而沉郁的曲调,激得烟尘四起。我看到扬剑眼中放出一样光华。
那天起,我不再独身一人孤军奋战,我有了一个盟友。只是阿房宫守卫森严,平我二人之力,如何迁入,便是首当其冲之难。
这一月的十五日。一只信鸽照例飞入惊鸿苑。我解下鸽腿上的竹管,取出里面墨迹素帛。
“子之琴技天下独绝。秦王闻之,欲召子进见。此诚千载难逢之计。予与子俱亡,诛杀秦王于殿上。切记秘之,阅毕即毁。”
我默默以烛火引燃帛片。看着火舌舐上字迹,心中藏匿多年的泪说终夺眶而出。
对着东北方向,我深深叩拜——师父,师父啊,您可安息。子吟必取秦王首级,以告恩师之灵,以告故国。
三日后,秦王果然遣人来到凤舞天,召我进宫。
我用银簪将长发挽起,没有施任何脂粉。痛经中的女子一袭白衣胜雪,清丽不可方物。也许,这将是秦王最后一次细视美女。
阿房宫戒备森严,故扬剑没有带利器,只是一身下人打扮,捧琴跟随我身后。
为此日此时,我与他都等了许久。
走在入宫的汉白玉大道上,两旁是秦王宫的顶尖守卫,而前方,便是气势恢宏的阿房一宫。那里,有我最为痛恨亦是最为敬佩的人。
秦王嬴政,虽灭我故国,我亦敬佩。
数年之中,他内平叛乱,坐定江山,外扫六合,统一天下,这些是我所做不到的,故我敬他。只是这亡国之恨,却并非敬佩便可消除的。
狂风。
如同数年前。常平站场中的风一样,夹带黄沙铁血,透着肃杀。我的白衣在风中猎猎狂舞,四是沙场中撕裂的战旗,凛冽而萧索。
眼前一暗,我跨入大殿。偌大的皇殿之上空无一人,惟有秦王端坐龙椅,端坐黑色珠帘之后。
透过稀疏珠帘,我看到那个横扫天的传奇之帝。
这便是秦王,便是灭我故国,与我不共戴天的死敌……玉冠,玄袍,金带,广袖,挺拔而孤傲,严重的凌厉甚至有甚于他腰间的那柄绝世宝剑。
随后,我看到那张英气逼人的脸……
是他……是他!是他!!!
竟是我在长平战场的谋面之人!!!
竟是那个让我一见倾心之人!!!
那个人竟是我欲刺杀的秦王!!!
天意弄人啊……
我听到,胸中回响着萧萧风声……
秦王看到我,眼中似是一亮,旋即又恢复了他所独有的那种深邃的犀利。
他朗声道,殿下之人便是子吟?
我说,回禀大王,小女子便是子吟。
子吟,还不速为寡人献奏一曲?
我恭谨领命。作底,调弦。少顷,霸道而苍凉的《山河》便会选玉皇殿之上,铺天盖地的乐律,犹如他的剑气。
玉石相撞,玲玲作响。秦王的声音出现一丝诧异。他说,真的是你。
我回答,是,大王。子吟为等此时,已有数年。
话音未毕,我按地而起,一手力抚琴弦,“铮!”一根冰弦应声弹出,带着破空之声,直逼秦王!
银簪落地,长发披散,舞得如同天边流云。
身后一声厉啸,只见扬剑两指向并,以指代剑,亦刺秦王!!!
冰弦划过,数百串玉珠齐齐断裂,“哗”的一声落了满地。其实此击为虚,意在引秦王抵挡躲闪,而后扬剑趁虚而入。秦王果然中计,侧身躲过,然而扬剑紧随其后,踩过一地碎珠,直逼秦王胸膛!
黑色玉石不断碎裂,发出奇异之响,回顾殿外,卫军尚远。只是为何,虽如此,却仍抹不去这个传奇之帝眼中的霸气……
“唰!”秦王出剑,剑法准恨而凌厉,方才危急关头,他竟是不守反攻,生生削下扬剑右臂!!!这是何等的才识胆略!
殷红的血色,妖娆而诡异,激烈而炽热,在玄青的地面上绽开,宛如传说中的彼岸花。
“铮!”收回的冰弦再次弹出,猝然击穿秦王手腕!血珠血顺着广袖流下,低落,长剑染血,跌落在地。扬剑奋起,以左手握住,再次指向秦王!
卫军已到城下。
雪亮剑锋据秦王心口只有数寸。
然而,就是这区区数寸之遥,便再也无法向前。
兔起鹄落之瞬,我以数根冰弦,从背后将他钉死在半空。
群响毕绝。扬剑用尽残力转头,狠狠盯着我,眼中满是愤怒与不甘。他挣扎着嘶声道,叛徒。
“哐啷!”宝剑落地。
秦王眼中仍是君临天下的王者之气,只是多了一丝惊异。
他说,子吟,你……
我绝望的闭上双眼,师父,扬剑,赵国啊……即使秦王为赵之敌,我却终无法下手……
而眼前,我深爱的男子说,子吟,虽你进宫行刺,然因最后关头护驾有功,寡人赐你无罪。
接着,他放低声音,语气中有一丝若有似无之柔。你,可愿为寡人之妃?
我笑了,笑得如此惨烈,亦是如此满足。他竟与我一班,只是惊鸿一瞥,便欲罢不能。
我静静答道,我愿意,谢大王。
他的脸上露出笑容,宛若天神,可是下一瞬,这笑容便凝滞住。
我用五根冰弦洞穿了自己的胸口。妖异的彼岸花绽开在我的似雪白衣上,与扬剑的一般无二。预示着不祥的结局。
我倒在大殿之上。
嬴政将我抱在怀中,沉默。唯有眼中写着痛惜。泪水,顺眼角划下,滴在他的玄袍上。
国恨之下,如何儿女情长!?先有国,才有家啊!!!
我被爱与恨,情与仇,生生撕裂。
视线开始模糊……最后时刻,他依然冷傲。而我闭上双眼之时,听到的却是一声幽幽的叹息,和霸道而苍凉的《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