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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梨花涧逢惊变起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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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萱想道:“可是屈虎话语之中,为何却不尽不实?若他所言有诈,为何又会有母亲的亲笔信笺托付于他?莫非李煜当初打探的情况不准?”又想道:“天衡又在哪里?屈畹兰倒似知情,为何屈虎却似并不知晓?”
秦真突然道:“你母亲的遗骨今日入土?”
阿萱抬头望去,但见朝霞烂漫,将天边染得红黄一片,光芒夺目。心中没来由地微微一酸,道:“不错。”
忽然山道边走来一个年轻弟子,服色正是长青门人的模样,他略一犹疑,便在数步之外站定,向着阿萱行礼道:“弟子屈魏,奉屈门主之命,请姑娘前去后山的梨花涧,安放谢门主灵骨。”
阿萱见那屈魏有几分眼熟,不知是否曾在端午见过的众人之一,道:“梨花涧?那是一处好地方么?”
屈魏一指西边山峦处,年轻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答道:“那里两山夹涧,地险势危,风水么,”顿了一顿:“是极好的。”
风水极好,那,是什么不好?
秦真眉头一动,却见那屈魏转过脸去,淡淡道:“属下听闻许多谢门主当年的事迹,端午在江上见着姑娘,宛若是传说中的谢门主一般。”
低低一揖,屈魏已悄然退了下去,唯有话语随风飘来:“梨花涧,原名泥滑涧。地面烂泥如酱,裹足深陷,姑娘一定得当心啊。”
他淡褐色的身影隐没于山道间,秦真突然冷冷一笑,道:“阿萱,这梨花涧……”
阿萱的衣袖在风中飘舞,她点了点头,道:“我知道,是泥滑涧。”
梨花涧里不见梨花,倒当真长了许多青绿的梨树。也没有什么涧水,竟是一条旱涧。天气干燥,地面泥块结板,难以想象下雨时烂泥涂的样子。四面山崖紧仄,兼之树木蔽阴,光线甚是幽暗,连鸟雀的鸣叫也没一声。
屈虎等人均已先到,远远地立在涧中一块空地前。有两三个仿佛都是门中弟子,那屈魏也在其中,一色的粗布褐衣,腰间系着麻绳,充作带孝。流珠捧着盛有谢蕙娘骨殖的木盒,泪流满面。阿萱脚下一顿,但终于唤道:“珠姨!”
流珠哭出声来,只叫了一声:“姑娘!”便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屈虎迎了上来,眼睛还有些红,不知是否刚刚哭过。他关心地看了看阿萱身后:“秦……秦公子呢?”
阿萱凝目前视,但见梨树林中,已经挖出了一个长宽适宜的深坑,里面是一方红木棺椁,旁边地上放着块青边黑底的石碑。有几个山民模样的人站在旁边闲看,背上背着山里常见的背篓,几件沾满了泥土的工具盛在里面。
她对着屈虎淡淡一笑,道:“秦真他走了。我打发他走得远远的,省得带坏了你家的畹兰。”环目四顾,随口道:“畹兰呢?”
屈虎的眼神中,突然微微一黯,叹了口气,道:“这孩子……也当真是个不听话的,不过说重了几句,便使性子走了。”
屈畹兰清亮而倔强的眼神,仿佛又浮现在眼前。阿萱长长地出了口气,道:“畹兰骨清神秀,如空谷幽兰,今日的场面不来,自然最好。”心中忖道:“张谦呢?他在哪里?”
屈虎忙道:“畹兰不过是乡里姑娘,当得起什么空谷幽兰?倒是小姐她……年幼时老门主为她取闺名为蕙,也是指望她如幽兰蕙草一般……”
阿萱道:“屈叔对我母亲幼年之事,也知晓得这样详细么?”
当时乱世,女子礼教之防虽不甚严,但闺名仍是颇为重要,往往是在求婚纳聘时方能得知。女夷教虽为江湖教派,但教中女子仍多为化名,春十一娘自不必说,如沉朱越桔之属,也根本不是真实的名字。阿萱自幼散漫,不计较这些,随便即能将自己姓名告知别人,然而如今毕竟也是经历了些事情,渐渐明白世俗之礼。此时听屈虎随口道来母亲闺名,忍不住便要问上一句。
屈虎一怔,脸色竟然有些晕意,咳了一声,道:“属下失礼了。”此时已有人在那墓坑前布下香果花烛之类,屈虎忙道:“姑娘,诸物已备,虽是有些简陋,还望不要见怪。”
阿萱摇头道:“开穴备祭之事何等烦复?天明时我向屈叔提起此事,如今日头才刚升起,前后不过一两个时辰,屈叔你便准备得如此周全,倒象是未卜先知一般,阿萱年青不知事,对你也只有感激罢了。”
屈虎又是一怔,但见阿萱神色平静,不禁有些讷讷无言。
倒是另一个灰须尖嘴的中年男人说道:“墓穴备齐,还要请姑娘过来捧灵入土,不能耽搁了。”
阿萱身形不动,淡淡道:“不,捧灵入土之事,还是烦请珠姨罢了。”
众人愕然,捧灵入土,向来是尽人子女最后的孝。阿萱转向流珠,轻声道:“珠姨,你与我母亲情同姐妹,同生同长,同患同难。就连母亲去了盛泽十八年,难为你还记得当初的情义留在金陵。你一生中最好的华年,莫不是付给了我的母亲。当初在盛泽下葬,是我亲手送灵。如今改葬故里,还是烦请珠姨你送我母亲最后一程罢。”
流珠早已哭出声来,拜伏于地,哭道:“姑娘所言极是,我原是该送小姐一程的!”
众人不再多言,眼见着流珠跪于地上,俯身将那盛有谢蕙娘灵骨的木盒送入棺椁,终于忍不住拍盖击掌,放声大哭。周围早有人上去拉开了她,好言相慰,一边众匠人合上椁盖,加钉长钉。
夺夺夺!锤钉之声,一根一根,沉闷尖锐,仿佛都钉在了人的心上。而流珠哭声,更是凄哀欲绝。
屈虎站在阿萱的身旁,见她虽泪流满面,但并无其他失态之举。反倒是流珠哀恸不已,倒更象孝女贤孙一般,心中忍不住暗暗纳罕,问道:“姑娘不去看小姐最后一眼么?”
两行泪水,自阿萱脸颊上缓缓流下,她并不擦试,叹道:“盖椁拢坟罢,不做出坟头来,我却如何过去参拜呢?”
众匠人闷不作声,果然合拢墓土,砌石为坟。原来归州风俗与别处不同,棺椁红色,不用寻常的黑棺,为的是纪念屈子之死。而山高坡陡,坟墓多葬其上,又非要用方石砌出坟头来,并浇以米汁焊紧,然后铺平墓前空地,种上香草绿树之类,才算得上是拢坟结束。
阿萱眼见得坟头渐渐垒起,想到母亲一世风华,终于葬回故土,心中百感交集,杂味纷呈。
数年来她颠沛流离,历经生死,鬼域心机,无时或缺,自然有了许多同龄寻常少女所没有的感慨。
阴暗的风,穿越梨树林而来,卷起她鬓边的长发。她淡淡道:“屈叔,人生在世,无论如何轰轰烈烈,风光荣光,原来死后,也不过是方寸之地,可以容下孤零零的一个身子。能留在世上的,唯独一个身名罢了。”
屈虎惊讶地眉毛一动,道:“姑娘比起当初端午相见,倒是变了许多呢。你小小年纪,如何会有这许多的悲伤话语?敢莫是伤心过度的原因?这世上的快活是享不尽的,姑娘快莫要胡涂起来。”
坟头终于拢好,碑也立了起来,那些匠人懒懒地收了工具,在旁边梨树下歇息,有的取壶喝水,有的拿出烟锅。
阿萱泪水已被涧中凉风吹干,她缓步向着谢蕙娘的坟茔走去,青边黑底的墓碑越来越近。是雕凿描白的字,极深地刻上去,端正凝重的隶书:“长青门谢氏之墓”。
她突然转过头来,看着亦步亦趋的屈虎。后者收步不及,险些撞到她的身上,十分尴尬。
阿萱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梨树微带涩意的青芬,夹杂着新翻泥土的芳香直入鼻端:“长青门、谢氏。不错,这正是我母亲最后的……一直的身份。这些梨树,虽不如寻常坟陵前住值的松柏,但当真美得很。屈门主,”
这声“屈门主”,淡淡的,却让屈虎一个激灵,有凉意幽幽生了上来。
屈虎强笑道:“姑娘,还是先到墓前参拜小姐罢?”
阿萱轻笑一声,道:“我没有回过母亲的故里,不过今日此处所见山民匠人,居然都双手白嫩,砌坟时那样长条的青石,居然信手掇来,也是不见吃力之态。莫非当真是人杰地灵?一个普通的山民,竟抵得上外面的武林高手呢!”
屈虎突然呆住。
阿萱早对屈虎生疑,又听闻屈魏那些似是而非的话,及至到得林中,细观之下,更是心中疑团越来越重。
屈虎选定的这种墓地固然幽静,但她却十有八九能够确定:墓前必设有机关候她前去,不然屈魏何以有“泥滑涧”一说?不过她仍然应约前来这梨花涧,一来仗着心中有底,并不惧怕。二来也是想看着母亲骨殖安然入土。如今母亲安眠故里,屈虎再大胆妄为对付自己,想来不过是因为宋人的胁迫。但母亲却是长青门前任的门主,一旦落葬,屈虎断然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动她遗骨的主意。
心愿已了,焉能久留?
扑通!
果然足下深陷,地面软如熟酱,无数伪装的泥土簌簌而落。数条绊绳破土而出,直向阿萱足下绊去!当头一张大网撒下!周围梨树突然倒转,树身飞速旋转错移,嗖嗖嗖,利响如麻破空,无数的竹箭暗器,自梨树林中疾射出来!
阿萱心中顿悟:“原来他们在这里安置了暗阵!难怪要引我到墓前来!”
长笑一声,阿萱作势下落的身子突然弹起!呛!宵练出鞘时那一瞬间的柔和青光,照亮了梨树的青涩。刷刷!当者立断!绊绳如死蛇一般瘫软在地,大网撒开一道大口,唯见那少女如凤凰般,穿越网上大洞,疾飞冲天!
那一瞬间,原本安闲的气氛陡然变化!
扒土的锄头,从中间断成两截,显出了明晃晃的锋刃!
烟袋锅里火星陡灭,飞出了蜂针一样的青芒!
水壶壳子腾空飞去,显出一只滴溜溜的小西瓜大小的单星锤!
除了流珠以外,“匠人”、“长青门弟子”、“脚力” ……所有的人都拥了上来,每个人的手中奇迹般地多了一样武器!
寒芒光辉,四下交映。所有人竟都顾不得江湖道义,一拥而上!
呤呤的剑身轻颤中,透出这少女一字一顿的冷静:“母亲已经入土,我再无顾忌,料你也不敢再动她坟墓,惹起长青门人众怒。我待要走,你敢拦么?”
流珠呆若木鸡,此时方才叫了出来:“屈虎!你疯了么?这是姑娘呀!你居然敢叛主悖逆……”
屈虎喝道:“闭嘴!”流珠一震,却见这向来朴讷的汉子叫了出来:“什么叛主悖逆?我屈家侍奉谢家数代,一直屈居婢仆!这些年来,谢家人有谁管过长青门?小姐不肯管咱们了!她为了一个男人,好好的春堂堂主都不做!后来又远走盛泽,把长青门忘得一干二净!咱们长青门受尽排教欺负,弟子们受尽江湖耻笑,不都是我屈虎抛弃自己好好的家业,从外地赶回来整治的么?”
他嘶声长笑,声音暗哑难听,仿佛还带有泣音:“为了小姐,为了长青门!我屈虎可以付出一切!可是付出一切之后,我得到了什么?我永远都是谢家人眼中的忠仆!不管我做了什么,我都仅仅只是一个忠仆!”
阿萱心头一震,长剑舞动,柔和青光如匹练般当空泻出,那些毒针暗器应声纷落,剑光忽卷,呛!一股大力自锤端反涌而至!使锤者踉跄后退,扑地一声喷出血来!
流珠身子簌簌发抖,颤声道:“你想当门主了,所以你要害姑娘么?可是姑娘已经是教主,职务高过当初的小姐,长青门不是无主可依的门派!不!你绝不是为了这个!你明知道姑娘是不在乎你做门主的!”
屈虎并不理她,只是咬紧牙关,脸色苍白,手提一柄大刀,双手颤抖,一时竟不扑上前去。
阿萱眼尖,已看到剑风吹卷起那人外面粗衣,露出襟下玉牌。不由得冷笑一声,喝道:“果然是侍卫司的人!你勾结的是宋人!”长剑挥舞,变幻莫测,顷刻之间,便已剌倒两人。窥准时机,足下轻捷如风,一路势如破竹,已冲破围攻,身形飘转,便欲踏上梨树而去!
刷!轻风袭来,阿萱心中一动,足尖一点梨枝,飘然跃起!几乎与此同时,足下一轻,却是那段梨枝无声而断!刷刷刷!如影随形,阿萱足下连换几根梨枝,均在顷刻间被那轻风斩落!那梨树能有几根枝条?不多时便光秃一片,仅余主干!
阿萱记着“地面烂泥如酱,裹足深陷”之语,不敢落下地面,当下奋力一跃,奔向另一树梢!
一团淡淡白影光网,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面前,轻而冷的剑风扑面而来,那寒气虽弱,却仿佛无边无际,如骨附蛆,一直待要钻入人的七万毛孔中去!
冷汗顿生,阿萱急速后撤,左手一挥,腰间墨玉飞出,啪地一声钉在另一棵树上,银色丝索横空而挂,闪动着异常的莹光。
阿萱腾身飞起,藉这蛛索之力,平空如飞仙一般,已稳稳立于另一株梨树梢头,她身子晃了一晃,只觉背上已略有些湿冷。
银丝蛛索,是她最初武功低微时逃命所用,却不想此时又要用了出来!自出道以来,仿佛尚未如今日这般狼狈。
剑气凌空迫来,变幻莫测,仿佛自四面八方,结成一道密密的剑网。阿萱宵练青芒吞吐不定,起先还能攻击,后来却渐渐被他剑招围困于中,仿若渔人布网,一圈一圈,柔和不劲,却渐渐将鱼群收拢过来大骇,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心中浮现:“这种功力,似曾相见。”
阿萱所习剑道,讲究的是以心观道,探知对方强弱至微之处,才以变招相克。当初她剑术甫成,便能一举收服阿保疆,虽说是出其不意,但已初具火候。然此时无论她如何凝神观注,却仍觉得此人剑法绵密之极,看来似乎并无特别惊艳出奇之处,但竟是没有丝毫破绽。便连力道的运送也是恰当好处,既无强劲新生之力,也无耗尽将衰之力,倒仿佛是一个圆圈一般,周而复始,无生无灭。
阿萱手中剑招越来越慢,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陈珂!这人功力,尽似陈珂!”
陈珂出自于赵河阳大弟子费阳武门下,他的武功阿萱也曾亲见,一样的绵密周全,泼水不进。这人却更甚于他,难得是如此绵密却又开阖,气象万千。那么这人……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