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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浮云往事皆苍茫 ...

  •   一夜无话.
      如此数月,阿萱日日于洞崖上下往来,行走已甚是轻捷.心中方才窃喜之时,封姑姑却又不知从哪里寻得两只溜光圆滑的大石,令她托在手中攀越.那大石滑不溜手,且又沉重得紧,阿萱初时行得两步,便会掌控不住,总有一石跌落,骨碌碌滚下山去.封姑姑虽平时对她甚好,但她练习之时,却从不曾放松半分.总是一边哼着曲子,一边笑嘻嘻地跟随她身后观望.若阿萱手中一时无石,便吃她远远弹来一枚松果.她指劲甚重,虽是一枚松果,打在头上却是生疼.阿萱一路追赶,还要纵高伏低躲避松果,间或中招,更是苦不堪言.有一次那松果擦颊而过,竟蹭下好大一块油皮,火辣辣地疼痛,几天方才长好.
      阿萱日日提心吊胆,那大石托在手上,却是日益轻便,再也不曾跌落一次.及至后来,即便大石并未滑落,但封姑姑也时常故意弹上一两枚松果,逼得阿萱四下躲避,然阿萱手上大石仍是纹丝不动,脚下也是轻捷如飞.
      有一次她成功避过封姑姑的松果,奔下崖去,却惊起身边树枝上一只小猿.小猿哀号惊叫,一边在林间纵跃前奔,阿萱好胜心起,拔足前追,不多时竟将小猿远远抛在身后,心中甚是得意.但封姑姑冷眼旁观,只是轻轻一句话,却如汤沃雪,把她满腔高兴之情,浇得干干净净:"人为万物之灵,本性长处,自然要远远胜过山中猿猴.然而常人因为受到六识的侵扰,心境浮躁,不能守定归一,故此真元不纯,脚步滞重.你如今尚未达到'天人化一'之境,不过是脚步轻捷一些,又有什么稀奇?"
      然而何谓"天人化一"?封姑姑却又讲不详尽,只是纵身跃上一处松枝,身形随之在风中摇荡,便如已化身为松枝一部分,自然随意之至.阿萱心下羡慕,却听她笑嘻嘻道:"心境澄澈,空空荡荡,百骸间自然浊气尽除,飘举若仙."
      封姑姑也不教阿萱招式武功,却取出一柄软剑给她;又在松林间悬下许多竹筒,命她纵身上下崖壁之间时,任意剌斩.山路陡峭,初时阿萱十有八九都难以剌中,便是剌中一二,也因筒身圆滑而被错让开去.后来渐渐熟悉,竟是一剑穿筒!后来封姑姑便将竹筒撤掉,换做细小竹枝;又从髻上拔下一根银簪,换去长剑.阿萱修习月余,渐渐也能以银簪剌中十之四五.只是竹枝细如手指,离封姑姑要求穿枝而过之技,尚是相差甚远.
      山居无事,封姑姑督促甚严.阿萱白日里奔走练习,往往腰酸背疼.夜来无事,她便取箫吹上几曲.黎云裳所赠曲谱上曲子虽多,但她有先前吐血之鉴,不敢再随意乱练.翻阅之时,竟意外地看到了那曲《涉江》.此曲阿萱原已有些熟悉,谢蕙娘在世时常常吟唱;后菱花之乱中,黎云裳那惊鸿一现,也曾唱过这支曲子.故阿萱吹奏得最多的,也是此曲.
      起初她只怕封姑姑嫌吵,只敢在无人处偷偷吹奏.后来偶被封姑姑发现,她并未生气,反而驻足聆听良久,阿萱便放下心来.久而久之,习成自然.每晚生起火堆御寒,阿萱便吹奏一曲,与封姑姑二人对坐,静听不语.但闻箫音袅袅,和着山风松涛之声,越多出了几分苍凉.
      偶有一次阿萱吹奏《葛生》,悄悄瞟了封姑姑一眼.但见她抱膝而坐,歪头倾听.她仿佛已忘了自己梦中曾吟唱此曲,眉宇间平静如亘,嘴角微带笑意,若不是白发胜雪,神态间宛然天真少女一般.木柴在火堆中噼啪作响,火光拉长她的身影,投射在洞壁之上.阿萱看在眼里,总觉得有一种难以言述的凄凉孤独之意.
      秋去冬来,天气渐冷,山间树木凋尽,荒野一片肃杀.
      灰黄色的落日,已渐渐半沉到山峦之后.阿萱手托巨石,纵身跃下一处山崖.身形轻便,恰如枝头飘下落叶一般.她轻轻放下两只大石,举目眺望那铁灰色的山峦,不禁有些发愁.此处远离花神宫,地势险峻,常人实难到达,几乎是与世隔绝,生活自然艰苦许多.米面之物洞中虽然尽有,但日常菜蔬俱是采自山中,间或阿萱也出手打上一两只野物解馋.只是如今万物凋零,新鲜野菜越来越是难寻.她攀爬之际,一双眼珠四处搜寻,却终是没找着一棵鲜嫩入口的野菜.
      无意间伸手往崖边一抓,握了一把葛藤在手,细看那藤却早已枯死,只得失望地撒手丢开.突然之间,那夜封姑姑梦中吟唱的《葛生》,仿佛又在耳边低低响起.心头不禁涌上一种难言的悲伤之感,忖道:"白日里看封姑姑嬉笑不禁,那样无忧无虑,怎的也会唱出这样忧伤的挽歌?都说梦境所现,乃是人的真心.莫非在她的心中,竟也埋藏有一段伤心的往事?但不知她所哀悼者又是何人?"
      正思量间,忽觉眼前一花,竟有人凌空扑击过来,宛若大鹰搏兔,迅猛异常!
      阿萱长居山中,少见人迹.此时蓦遇此击,吃了一惊,不禁尖叫道:"啊!"下意识往旁边一闪,脚下忘形踩空,人便骨碌碌地滚下山去!
      那人似是有些惊异,"噫"了一声,说道:"怎的如此不济?"飞身轻轻一跃,已阻住阿萱下落之势.也不见他如何做势,只是手臂舒伸,便已将她提在手中,稳稳放于地上.
      阿萱站定身子,只觉筋骨酸痛,便连手臂也是火辣辣地疼,想必被石砾荆棘划破擦伤.幸得头上包有布巾,面部不曾受伤,当即将布巾一把扯了下来,怒喝道:"哪里来的蛮子?在这里撒野?"她久居巫峡,说话也自然流露出几分川音.
      这一照面,那人却摇了摇头,满面失望之色,叹道:"黑发?原来认错了人,当真对不住了."言谈甚是谦和.
      阿萱心念电转,便知自己扯下布巾,露出一头乌黑秀发,才让那人辩认清楚.浮云洞四周荒凉,那人却来此寻人,又以发色辨识,莫非竟是来寻封姑姑晦气不成?
      心下警惕,凝神看时,但见那人乃是一个中年男子,身披裘面长氅,鼻梁挺直,眼窝微凹,相貌颇为清奇,与本地男子略有些不同.但手上筋骨突起,双目湛然有神,显然武技修为非同常人.
      但闻那人问道:"喂,小姑娘,你在这山上做什么?"
      阿萱灵机一动,打着乡谈道:"我们山里人,上山能做什么?自然是来采药罗!"
      那人蹙了蹙眉,但见她衣饰粗陋,头发蓬乱,确实是村姑模样.便温言道:"你常在这里采药,可曾听说过浮云洞?那里住着个老婆婆,相貌象个年轻姑娘,倒是头发雪白,你有没有见过她?"
      阿萱心中猛地一跳:"果然是冲着浮云洞和封姑姑来的!"佯作思索,摇摇头道:"这里没有什么浮云洞,倒有个大山洞,可那上面陡得很,我们手脚强健,都不曾上去过,何况是个老婆婆?"
      那人面上失望之色逾甚,但闻有人唤道:"萧大师,她一个小小姑娘,知道些什么?不如咱们自己上去寻找罢了."
      话音未落,阿萱面前已多了一人.只在二十来岁,双眉挑飞,颇有几分英气,只是神情倨傲,服饰倒甚是华贵.
      阿萱心中一动,忖道:"萧大师?这称呼好生奇怪,我倒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那被称为萧大师的中年男子环视四周,突然眼睛一亮,道:"不错.折将军!此处崖壁险峻,少有人来.然而藤蔓之间,仿佛有些微行迹.我们只要索迹而上,料来不中亦不远矣."
      阿萱顺着他眼光看去,不禁暗暗叫糟:原本这崖壁上藤蔓密布,枝横交错,密密麻麻一片,此时却有几处被撕扯开去,露出黛青色的崖壁.封姑姑居此已久,但她轻功卓绝,足下飘然如仙,自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然而这数月以来,却是阿萱辛辛苦苦地爬上爬下.她路径不熟,功夫又差,一路跌跌撞撞,也不知损坏拉断了多少藤葛.这萧大师目光如炬,自然一眼便看了出来.如他所言索迹而上,堪堪便直达浮云洞口.
      她虽不知这萧折二人是何来历,但已料到与封姑姑绝非旧友之流,眼见得他们便要循迹上去,心中大急.
      二人只当她是个村女,当下也不再盘问她.那姓折的叫道:"萧大师!"身形凌空一个转折,已率先缘崖而上!山风之中,但见他衣衫招展,瞬间已变换了数种身法,虽有些卖弄之嫌,姿态却煞是潇洒好看.
      萧大师微微一笑,随之而上.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但足下于崖壁上轻点数下,身形便已平平跃上数丈,竟后发而先至,将那折姓青年抛在身后.
      只这一跃,二人武功高下立时可分.阿萱远远只听那折姓青年笑道:"素闻贵宗'蹑云纵'威震北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笑声却甚是亲热,并无芥蒂之意.
      阿萱眼见二人远去,不敢怠慢,当下自袖中取出一枚树皮笛来,这树皮笛原是阿萱素日好玩制作的,她与封姑姑约好,有事便以此为警.阿萱吐气吹出.但闻尖利笛音,顷刻间彻山谷.笛声之中,她跃起身子,抄近路急向浮云洞赶去.

      她心中预感不祥,提气上纵,脚下竟是说不出的快捷.唯觉得两边树木"刷刷"无声,向后疾速退去.平素要半顿饭的功夫才能走完的山路,她只有约一柱香时间便已赶到.尚未到得洞口,忽闻一阵清越长啸之声,陡发于山崖之间,穿云破雾,盘旋不绝.
      阿萱一怔,已是辨出正是那萧大师的声音.心中惊道:"此人好强的内力修为!"
      那啸声如龙吟凤鸣,清亮悦耳,却又暗含一种无形劲力,逼人而来.阿萱听在耳中,只觉心慌气短,便似马上便要张口呼喊几声,方才使得胸口畅快许多.
      她知那啸声大有古怪,连忙扯下几根细藤,团成一团塞入耳中.犹觉那啸声穿越藤团,强行钻入耳膜之中,脑中一阵嗡嗡作响,如万箭攒剌,仿佛将欲裂开一般.
      但闻"啪啪"数声,却是前边枝头几只猿猴难耐啸音,摔下树来昏死过去.山里群鸟被惊得"扑簌簌"四下飞起,但闻附近山崖上猿猴哀鸣不绝,此起彼伏,更添凄凉.
      阿萱支持不住,终于也"扑通"一声,跌倒在地,双手死死抱头,咬牙忖道:"不行!这姓萧的如此厉害,也不知姑姑她是否听到我的笛声示警?我一定得快些赶去!"但那啸声入耳,如有生命之物一般,在脑中攒钻不已,哪里站得起身来?
      崖上忽有人笑道:"哪里来的蛮子?在这里呜里呜里乱喊一气,也不怕吓坏了我的猴儿."正是封姑姑的声音,只是树丛相隔,阿萱却看不清那边场景.
      啸声立收,但闻折姓青年喝道:"封丹!这是我国尊座下的萧大师,你还要在这里装神弄鬼么?"
      封姑姑哼了一声,笑道:"什么萧啊笛的,老婆子我僻居山谷,早就认不清了."
      折姓青年大怒,喝道:"你……"那萧大师却打断他话头,笑道:"萧某不才,原是难入海棠社主法眼."
      阿萱甫闻"海棠社主"四字,不禁大惊:"海棠社?那号称天下第一的剌客联盟?莫非封姑姑她……以前竟是这神秘联盟的为首人?难怪秋冬二位堂主,却能施展出海棠社的两大秘技呢!只是封姑姑身为社主,却为何竟藏身山间,居于如此简陋的洞穴之中?"
      封姑姑又哼了一声,声音中却微显冷意.
      折姓青年似是按捺不住,叫道:"海棠社在你手上早就烟消云散,你如今模样,却也不必摆出什么第一剌客联盟的架子来!"
      萧大师开言道:"不错.封社主,咱们昔日还有过交情,算得上半个故人.实话告知社主,宋人步步进逼,眼见得灭蜀收吴之后,又将攻占南唐.只余北汉偏安一隅,苦苦支撑.所依仗者,不过是辽国施援而已.但北汉国中贫脊,物产少出,辽国多有不满,近年来大加疏远,甚至与大宋开始往来."封姑姑冷笑道:"你萧缜出身辽国萧氏,现今辽国皇后便是你的族姊.你又不是汉人,北汉与大宋之争,自有刘继元那小儿操心,却关你萧缜什么事?"
      阿萱听在耳中,微微一怔:"难怪不得他相貌有些奇怪,眉眼与我们这里男子不同,原来竟是辽国贵族."
      萧缜不以为忤,沉声道:"不瞒封社主说,如今辽国朝廷共分两派.一派愿弃汉与宋交好,别一派却是想援汉抗宋.皇后意思,如今宋虽遣人刻意与我大辽修好,但赵氏兄弟本非善类,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罢了,岂是对我大辽真有什么臣服之意?北汉一直尊我辽国皇帝为叔皇帝,事奉恭顺,若以之牵制宋人,反倒更佳.萧某是皇后族弟,自然站在皇后一边."
      封姑姑笑道:"可我却是个汉人,你将这些朝中秘闻都讲给我听,却也不怕我会泄露出去么?"
      萧缜长笑道:"封社主,你以堂堂海棠社主身份,自甘加入女夷教中,所为何人,莫非萧某便不知么?那人与赵氏兄弟有家国之恨,不共戴天;便是现在的春十一娘,据传也是蜀人.女夷教向来在蜀与宋人做对,还劫走了一些蜀国宗室旧族,赵氏兄弟也甚是忌惮,势必不会饶过你们.如今春十一娘被缚汴京,却让个小姑娘做了春堂堂主,代理教主,可不正是被宋人所迫么?"
      折姓青年也笑着插言道:"便是那叫什么阿萱的新春堂堂主,听说也是南唐李煜的私生女.春十一娘留她在教中,不过也是指望她的南唐公主身份,能给女夷教遮挡一时.只是如今宋人厉兵秣马,顷刻间便待挥师南下,李煜这儿皇帝也当不了几天,谁还在意区区一个南唐公主?"
      萧缜接口道:"正是.所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宋人得天下之后,必然将江湖势力一一清除,女夷教首当其冲.封社主,你抛弃自己海棠社历代基业,毕生心血凝注,不过是为了护得女夷教的周全.可如今天下情势,却由不得封社主你哪!"
      阿萱听在耳中,更是骇然莫名.不意山中数月,世事恍然已是大变.思及宋人将南下侵唐一事,心中不禁也有些焦急起来,恨不得抓过萧折二人,问个清楚明白才好.
      封姑姑沉默半晌,叹息一声,话语中已有几分萧索之意:"天下大势如此,那些国主皇帝都做不了主,何况我一个江湖人!我当初既答允了别人,不过是尽力罢了.至山穷水尽之时,赔上这一条性命,也算不负人之托."
      萧缜笑道:"天无绝人之路.要阻止宋人,保全贵教,倒也并非难事."
      封姑姑"噫"了一声,似是有些犹豫,说道:"素闻你是师延陀座下第一弟子,广谋多智,心机深沉,世皆号为萧大师.如今老婆子洗耳恭听,愿闻其详."
      那萧缜谦道:"社主过奖,萧某并不敢当.只须封社主肯拿出一物,保管天下局势逆转,哪怕宋人骁勇善战,其铁蹄亦未必能踏遍中华."
      封姑姑突然冷哼一声,说道:"我已知你意,但此事不必再提."
      萧缜笑道:"萧某请社主三思,窃以为女夷教派的生死存亡,要远远胜过那一部《天枢实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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