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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明月白露空徘徊 ...

  •   终于,朗靖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阿萱。阿萱但觉他的目光如春阳一般温暖,内中更是满含着怜惜疼爱之情。她自小无父,母亲生性淡泊,与她也并不十分亲近。此番与李煜相聚,又是平地风波乍起,几欲反目成仇。此时沐浴在这素昧平生的中年男子的温和目光之中,却是浑身一暖,心头陡然酸楚起来,一种怨愤荒唐的念头刹那掠过:为何……为何他竟不是我的父亲!
      郎靖轻轻叹息一声,道:“公主殿下,阿萱……这个名字,可是出自于‘合欢蠲忿,萱草忘忧’一典么?”
      阿萱有些惊异,点头道:“正是。你……你怎会知道?”
      郎靖低声道:“我自然知道……当初国主尚是安定郡公之时,于寿州与你娘相遇,后来……后来国主随谢姑娘去了姊归郡,隐居在香溪河边。自始至终,我……微臣……都是随侍在国主身边。”
      阿萱更是吃惊,想到品荷轩中那一夕长谈之中,李煜竟无只字片语提起郎靖。当下只是怔怔地望着他,却说不出话来。
      郎靖伸出手来,将头上笠沿拉得更低了些,他的脸庞便完全掩藏在笠下的阴影里。阿萱看不清他的神色,但听他淡淡说道:“‘合欢蠲忿,萱草忘忧’,这是微臣当初随国主离开之际,送予谢姑娘的两句话。以她那样的慧质兰心,不会不明白微臣话中的暗示。
      国主那样的男子,生具琉璃一般的七窍心肝,固然格致高雅,世所罕有,却并非……
      唉,公主殿下,可是……你的母亲,虽然她感念我的好意,以萱作为了你的名字;其实这十八年来,她从来没有真正地忘却过那绵绵的忧愁……”
      柳丝轻拂之中,他长叹一声,声音低不可闻:“是不是情至极深之时,无论经过多么漫长的岁月,终于还是无法做到太上而忘情?”
      郎靖后退两步,默默一躬,随即转身缓缓行去,逐渐消失在淡金柔绿的柳荫之间。
      阿萱远望着他离去的身影,手里捧着那装有四锭元宝的小小绸缎包袱,心中不禁浮起一抹莫名的惆怅。郎靖那清瘦而挺直的背脊,映在阳光细微的金尘里,隔了柳丝看去,竟也有一种隐隐的哀婉和忧伤,也不知沉积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深重沧桑。

      苏保将她带到何家座舫之前,她已取出一锭五十两的金元宝,赠予了苏保。这老实的小买卖人登时涨红了脸,泪水在眶里打转,几乎便要马上掉了出来,结结巴巴道:“姑娘,姑娘,这如何使得?你孤身一人,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阿萱叹了口气,心中却想道:“我孤身一人,却往哪里使钱?”
      何家座舫虽不及江暮云的画舫那般的华贵巨大,但装饰精美,也堪称富丽堂皇。船上有人见着他们二人,便下来一个身着绸衣的中年人,颌下蓄有长须,走到两人跟前,大剌剌地问道:“喂,苏保,这就是你女儿么?”
      苏保连忙躬身应道:“正是,小人今天把小女贞贞带来,请夫人小姐过目。她年纪还小,脾气又倔,以后还请陈总管您多多指教。”
      阿萱见他人虽然老实,戏倒演得十足,心中暗暗好笑。那陈总管打量阿萱一番,见她容貌颇为秀丽,唔唔两声,拈了拈几根长须,懒洋洋地说道:“马上便要开船,夫人小姐哪有这个闲功夫,来瞧你家这个丫头?本总管看看也就罢了。只要她够机灵,好好侍候小姐就成。咱可话说在前头,她做得不好,可是不能在小姐跟前侍候,是要打发到厨房去的。”
      苏保连声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那陈总管说道:“咱们这一走,你父女两个怕有就难得见面哪,你有什么话,便嘱咐嘱咐罢。”说着走开几步,负手站在一边,看旁边小船撒网打渔。
      苏保便叮嘱了几句,无非是些天凉加衣、小心侍候之类的话,他感念阿萱替代他女儿,故此这些话倒也说得情怀殷殷。阿萱想自己若有爹妈在世,远行之时,怕也是这样絮絮唠叨不已罢。一时触动情肠,眼中不禁泪水滚动。这父女别离的模样,当真象到不能再象。
      那陈总管看了片刻打渔,觉得无甚趣味,便走了过来,不耐烦道:“说好了就该走了,苏保你担心个什么?又不是不还你女儿!她只要伶俐些,小姐只有更宠她的。我家小姐金尊玉贵,她跟在我家小姐身旁,比起寻常府第的小姐们还要享福呢!”
      阿萱便道:“爹你回去罢,我这就去了。” 苏保不敢多说,当下作别而去。
      那陈总管先让阿萱候在一旁,一边命水手拔锚开船。此时细雨初歇,晨雾甚浓,远远望去,金陵城都淹没在白茫茫的雾中,偶而露出高挑的朱红檐角,或是一抹翠绿的柳树梢儿,宛如浮在大海里的零星孤岛。
      船身突然微微一震,但闻吆喝声中,却是船上水手拔锚收缆,已将座舫撑离堤岸。几扇巨大的白色布帆,缓缓自桅头升了起来。
      阿萱站在船头,眼见得金陵城越来越远,慢慢变得有如芥豆大小,终于消失在水平线上。早晨江风甚劲,吹得她衣衫猎猎飘动,在金陵所经历的一切悲欢,都仿佛被这江风吹去了遥远的地方,唯觉心胸畅快之极。江暮云的影子渐渐淡了,春十一娘的音容笑貌,在眼前却越来越是清晰,想到自己所去之处,便是春十一娘所居之乡,向往亲切之情,油然而生。
      忽听身后有一男子徐徐吟道:“春草碧色,春水碧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语声清朗,自江上晨风之中送了过来,却是异常哀婉动人。
      阿萱幼时常听母亲吟诵诗词,虽说蕙娘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幸”之律条,执意不肯亲授此道,但听得多了,难免也有些耳濡目染。
      她自然也听了出来,这男子所吟诗句,正是出自南朝梁人江淹的《别赋》。江淹少年英杰,才气纵横,一卷《别赋》委婉多变,参差错落,自然浑成,和谐优美,当真是写尽了世间伤别之情,读来正是馀香满口。
      阿萱触动心事,不觉随之轻声吟道:“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珪,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吟到“与子之别,思心徘徊”两句时,心中似是有什么东西淡淡弥漫开去,不觉已是痴了。
      只听那吟诗之人“咦”了一声,似乎极是惊讶,说道:“你……你……陈总管,她是何人?”阿萱醒悟过来,想必那人耳目灵敏,竟已听见了自己这极轻的吟诵之声,不禁在心中暗叫一声“糟糕”。
      但见舷边人头一伸,却是陈总管听得招唤,已是小步跑了过来,一边忙不迭答道:“二公子……”

      阿萱听得“二公子”三字,心中一横,旋风般地转过身来,盈盈拜道:“奴婢苏贞贞,拜见公子。”
      抬起头来的那一瞬间,她已看清了面前所立之人,竟是一个极为年青的英俊公子。锦袍短靴,剑眉朗眸,通身上下英气勃勃,犹如凌雪青松一般,倒是大出她意料之外。她先前听他吟诗,只道是个张谦一般的书生,孰料竟是如此英悍的一个人物。
      只见陈总管慌忙从水手那边过来,满面笑容,对那人说道:“啊呀,二公子你起得真早,就算要刻苦念书,可也不用这样不顾自己的身子呀!”
      二公子眉头一蹙,冷冷扫了犹自喋喋不休的陈总管一眼。陈总管立即噤若寒蝉,唯唯退到一旁,不敢再说出一个字来。
      那二公子又扫了阿萱一眼,那目光竟如刀剑一般锋利,阿萱虽是垂首而立,但也觉头皮一紧,冷汗居然都冒了出来。
      二公子将手中书卷轻轻一合,负手走入后舱而去。阿萱耳尖,却听得他口中喃喃道:“苏贞贞?这样的一个女子,怎么倒给我家做了丫头?”

      陈总管满头大汗,也顾不得教训阿萱,慌忙唤过一名穿秋香色衫裙的姑娘,名唤莹雪的,令她带去见过小姐。
      那莹雪当真名如其人,肌肤晶莹如玉,洁白胜雪,端的是个美人胚子。她倒不似陈总管那般倨傲,态度甚是和蔼,只上下打量了阿萱几眼,便道:“小姐性子爱静喜洁,你须得小心在意。”
      阿萱先前已从苏家父女口中得知这家人大略近况。只知何老爷原也是汴京大族,后来告老还乡,寓居金陵。总共生有两位公子,一位小姐。方才所见那二公子风范卓然不群,确然是出身于名门巨阀之派,不知那小姐又是怎生一副性子。
      当下便虚应道:“多谢姐姐指教。”
      莹雪更无二话,转身便往后舱走去,阿萱连忙跟了上去。一路但见轩窗无数,纱罗低垂,地上铺有大红毡毯,踏上去柔软无声,却没遇见半个人影。
      阿萱心中奇怪,莹雪似乎看出她的不解,说道:“我家小姐在宋身份尊贵,此番举家入蜀祭祖,大宋朝廷还另派有官兵随舫卫护。休道外人,便是家中婢仆,不是小姐近侍,还不得踏入这红毡半步呢!”
      阿萱心中奇怪,二人却已到了一间舱房之外,雕花门上垂下数层雪白轻密的轻纱,那纱都是上好的官纱,越发映得室内莹然皎洁,有如月宫寒府一般。
      隔着纱帘,隐隐绰绰可以看见有几个女子垂首而立,却是静悄悄一声也无。
      莹雪站在门外,轻声禀道:“小姐,新来的丫头到了。”只听房内有人轻轻“嗯”了一声,道:“你既这样说,想必差不到哪儿去,那就叫她进来罢。”声音清甜柔软,甚是动听。
      阿萱但觉她语音甚是熟悉,心中忖度:“不知这位小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子?”莹雪撩起轻纱进去,阿萱便跟在她的身后,行到房中,向上拜了一拜。
      鼻端首先闻见一种淡淡香气,但既不是脂粉香,也不是焚烧香料的气味,倒象是花草的天然清气。
      偷眼看看四周,只见室内陈设极是雅致悦目,一几一簟都独具匠心,虽不是文彩锦绣,却别具一番清幽之境,确有名门气象。
      梨花长案之旁,置有一只高过人膝的玉雕双耳琉璃缸,蓄有极清的水,越显得晶莹剔透,缸内却养着一丛葱笼青翠的水草,修长的叶片一直伸出缸外面来。
      阿萱微微一怔:水菖蒲?这样高贵的门阀小姐,怎会在自己卧房之内,以如此珍贵的一只琉璃缸,郑而重之地养着那丛到处可见的普通水草?
      正思量间,只听一女子声音淡淡道:“这便是那个新来的丫头么,你是叫什么名字?”阿萱猛一回神,突然想了起来:“是她!是她的声音!郊外那乘着华丽马车的女子!可不正是三小姐?”
      她猛然抬起头来,却见一个身着蓝衣的少女,家常装扮,端坐在窗下书桌之旁。一臂斜倚桌边,纤长的手掌之中,闲闲地拿着一帧古书,身后侍立着两名女子,便知这便是小姐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清瘦的瓜子脸儿,眉宇间便似笼了一层淡淡的雾气。论及容色虽只在中等,但仪表娴雅,体态端庄,一望便知是金尊玉贵的世家小姐。
      阿萱一见她容貌,险些要叫出声来:这何家小姐的相貌曾经相识,分明正是那日在江暮云画舫之中所见,随侍卫少白身旁的侍女菖蒲!
      她睁大眼睛,唯恐是眼前发花,错认眼前之人。但再三端详,只见她一颦一笑,甚至是眉尖微蹙的风致,淡然寂寞的眼神,都与那菖蒲同一无二。
      她于江府之时,也多与卫少白等接触。虽然那何菖蒲生性清冷,极少开口与旁人讲话,但阿萱幼习口技,本有过耳不忘的本事,理应早就辨出她的声音。
      然而阿萱当初藏身于马车之下,听这三小姐数次开言,竟然一直未能辨出乃是那何氏菖蒲。究其缘故,一来固然是因那三小姐说话声音极低,有时几不可闻;二来也是她言谈间大有见识,气度雍容;任是何人,都万万不会将那沉默寡言的青衣侍女,竟会猜想成这出身名门的高贵小姐。

      莹雪见阿萱一副心神不定的模样,又对小姐问话迟迟不答,唯恐小姐嗔怪,忙道:“她叫苏贞贞,人倒是挺本分的。”一边暗暗用肘撞了阿萱一下。
      那小姐放下书卷,淡然地扫了她一眼。阿萱但觉她黯淡而略显忧郁的两道目光,堪堪落在自己脸上,虽知何菖蒲虽然精细,终究不过是个盲女,但心中还是不由得一紧。好在那小姐神色平和,显然并未认出阿萱,便道:“苏贞贞……嗯,难为你家人倒取了个好名予你。”她意态颇为索然,当下也没什么话说,只是挥了挥手,意即将阿萱带出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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