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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锦幛方寸闻私语 ...

  •   锦幛之外,歌伎一队队轮番上场,仍然是丝竹不断,笙箫盈耳,一副歌舞升平景象。但众人心思已有些心不在焉,许多人的眼睛往往偷偷溜向锦幛那边,快速瞟上几眼。郑恩更是比别人急出几百倍来,眼见得已看了四五支歌舞,酒席都撤换了两道,那锦幛里却一丝动静也无,幛面平滑得连一丝波纹都没飘动。
      时不时有一两句轻声低语,自幛内传来,听起来虽是青无颜和阿萱的声音,却苦于听不清楚。
      王公子看在眼里,两道眉毛渐渐拧了起来。江暮云也有些坐立不安,李煜更是心急如焚,心想便是那人毒发无治,只盼此事宋使不要迁怒阿萱才好。拼着多送宋使些金银,也不能让她有丝毫伤害。唯有小周后女英神色自然,一直凝神观看场中歌舞,不时发出一两声清脆的轻笑之声。
      仿佛过了许久许久,才听见阿萱平静的声音:“来人,把这锦幛撤了。”
      锦幛撤去。
      青无颜神情平静,正俯身收拾散落一边几案上的银针之物。阿萱站起身来,手微微地扶了一下腰后,脸色有些苍白。江暮云焦急地望了过去,见阿萱向他微微点了点头儿,模样还算镇定,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暗道:“看她神情,莫非竟然真的克制了那奇毒不成?”
      郑恩见张谦一臂袒露,仰面躺在地上事先铺好的锦被上,被上还沾有些许血迹,身子一动不动,心下发慌,三步并两步奔了过来,叫道:“大……张兄弟,你……你没事罢?”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张谦缓缓从锦被上坐起来,微笑道:“我当然已经没事了。”
      王公子压抑不住激动,快步过来捉住他左臂,定晴一看,只见那道伤口周围皮肤,先前经御医疗治后,本还有一圈淡淡的黑气,此时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臂上却多出一道口子,与原来伤口呈“十”字状,但浸出来的鲜血已是令人心慰的鲜红颜色,不禁也是大喜过望。
      李煜长舒一口气,和江暮云相视一笑。
      青无颜躬身向李煜禀道:“启禀国主,方才草民向那位姑娘演示了洗血之法,这位张官爷体内毒质已去十之四五,尽可延一年之期。草民将所洗毒汁收入一只小瓶,并告之了所含药草成分及大致炼制之术。”他望了一眼站立一旁的阿萱,衷心道:“姑娘天姿聪颖,于医道领悟尤深,假以时日,或真可解去张官爷所中之毒,且必成道中国手。”
      李煜喜不自胜,连声道:“如此才好,如此才好。”
      江暮云眼光一闪,微笑道:“多劳神医了。只是这解毒之术何等繁杂,仅是凭今日神医讲解一二,只怕阿萱姑娘研制起来也极是吃力。素闻神医有‘百草新篇’,何如借她一观,以为参鉴呢?”
      青无颜失声道:“什么?”
      阿萱心中感激,不由得望了江暮云一眼,突然想道:“原来他……他竟是这样处处护我……”陡然之间,不由得满面绯红。
      江暮云微微一笑,目光虽然看似温和,但青无颜只觉如芒在背——他虽是武林名宿,毕竟还是唐国臣民。今日既奉诏和其他武林人士一起被召入宫,国主有令,这姓张的宋使便不能不救;
      明明自己医道秘术的外传最是忌讳,但面对这张官爷的凝血膏之毒,纵使他青无颜号称神医,也不敢冒自毁声名之险,将此事一力接下。故此才会顺水推舟地将阿萱拉入其中,也不过是看她甚得国主青目,似乎与那姓张的宋使也颇为熟悉,若她真个无法解毒,他们护她只怕还来不及,哪里还会殃及他青无颜?
      谁知此时这外表温雅、实则狡诈如狐的玉剑公子,却是打蛇随棍而上,竟借机向自己索要心血之作“百草新篇”。
      青无颜幼嗜医书,拜尽天下名师之后,终于自成派系,成医道宗师。所有医术精华心得,方才汇集成这部“百草新篇”,如今待要拱手相送,心中着实……
      一时心中念头百转,江暮云目光却如密网一般,几番挣扎,终是逃脱不出。偏是李煜此时出言道:“青神医若借阿萱一观,将来她解得宋使之毒,使大宋与我唐国毫无暇隙,永为睦邻之邦,你青神医也一样功不可没啊!”
      青无颜长叹一声,极不情愿地跪了下去:“草民领旨。”

      回到后殿之时,阿萱只觉得背上微有凉意,原来出了一层冷汗,竟然已将衣衫打湿。
      此时她受国主宠爱,境遇自是大胜从前。早有宫女紧跟过来侍候,她脱下身上淡绿纱衣,收入自已包袱之中,任由她们帮她换上一身金丝绣织的锦缎衣裙。只是宫服都是广袖长裾,穿起来极为麻烦,待到穿完之时,险些儿又出了一身大汗。
      心中不由忖道:“方才穿那绿纱长衣,样式也是这般繁杂,只怕价格不菲。娘是从哪里弄来这么一套讲究的衣衫,又为什么反复嘱我,定要在面见国主之时穿它?若说是为了体面,我本是穷人家的孩子,比公主娘娘们穿得差些,有什么稀奇?”

      忽闻前殿一人开口道:“国主,宋使所请之事,国主俱已回复完毕。那本国求亲之言,不知国主尊意如何?”他声音不大,但殿中瞬时鸦雀无声。
      阿萱听出这说话之人正是杨业,不由得竖起耳朵,凝神倾听。
      李煜支吾了几句,道:“如今孤膝下尚虚,恐无适龄之女为配。”
      杨业不愠不火,朗声说道:“北汉富庶虽不及南唐,但近年来国力强盛,踞为一方之雄。若威德王爷果然有幸与贵国公主结亲,使两国结为通好,则一南一北,遥相呼应,也可互为藩篱之望。”
      只听卢多逊冷笑一声,道:“好一个遥相呼应,只恐太过‘遥’远,呼应起来,倒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语中胁迫威势,不言而喻。
      殿中一片寂然,刘继成却冷冷道:“适才国主说国中无适龄之女,小王却听说贵国有一位德敏公主,芳龄十五,正值及笄之年……”
      忽听江暮云断然说道:“德敏公主体质向来娇弱,北汉路途遥远,水土迥异,恐难耐离乡之思。”
      阿萱听他语气之中,隐有忿怒之意,大异寻常,心中忖道:“怎的他如此气恼?”
      一边悄悄将头探出观看,透过层层纱幛,却见端坐宝座之上的小周后女英,正自微微侧过头去,与李煜相视一眼。织金罗袖斜斜滑下,露出腕际一截如玉肌肤,和几只带在腕上的金玉环镯。
      众人未曾留意,阿萱却觑见小周后皓腕轻轻一晃,腕上金玉环镯相击,发出清脆的碎响。
      她另一只放在扶座上的玉手,也悄然自袖底探出来,一根纤长的手指,暗暗指了指那腕上的一只碧玉环。
      阿萱心中纳闷,却见李煜点了点头,望了一眼江暮云,这才对刘继成笑道:“王爷错爱小女,原也是南唐国的福气。若王爷方才所指,竟是德毓公主瑶环,则……”
      阿萱听在耳中,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小周后方才轻摇臂环,向李煜暗示的竟是这名叫瑶环的公主。看来他二人多年夫妻,确然是心意相通。只是小周后腕上金玉环镯甚多,她却为何要指定那只玉环呢?
      耳中只听李煜又道:“只是瑶环已于前日及笄之礼上,由枢密副使陈乔为媒,聘给了前中书舍人江祯之子暮云,恐不能……”
      阿萱只听到此处,忽觉耳中轰隆一声,便如平地响起一声惊雷,李煜此后之言,已是一个字未曾听入。

      正恍惚之间,忽听几声云板响起,有人在殿中哈哈大笑起来。阿萱陡然回过神来,倒吃了一惊,暗忖道:“这殿中何等庄严肃穆之所,那些歌伎尚且未敢放声高歌,这人是谁,怎的如此放肆?”
      定神一看,只见殿中不知何时,已站有一鹑衣老者。度其年岁已近花甲,满头白发,脸色苍黄,双颊之上皱纹密布,犹如刀刻斧斫一般,但双眼仍是炯炯有神。他如枯藤一般的手中,执有一副云板,方才那几声敲击想必正是他之所为。
      小周后轻呼一声,娇态若花,顿时将全殿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她以袖掩面,蹙起两弯蛾眉,眼波慢回,对李煜嗔道:“这是哪来的花子?没的污了本宫明光殿的地面!国主你看,郎总管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竟让这些山野粗人都闯了进来!”
      只听李煜笑道:“阿英,你有所不知,这孙老人虽是山乡野老,却也颇知音律,其音多浑厚苍凉之处,绝非寻常宫廷之乐可能比拟。他也擅为词曲,在咱们金陵城中可是大大有名呢!
      况且,连古人都做《国风》之辞,今日既是盛宴之期,便听听那些乡音野曲又有什么打紧?”小周后轻哼一声,面上虽有鄙薄之意,但也不再多言。
      李煜见那老者虽蒙小周后之辱,但面色如常,倒有几分宠辱不惊的气度,便笑道:“孙老人,孤听说你是个瞎子?此话当真?”
      此言一出,殿中众人更是惊呼不已。阿萱仔细看了这老者两眼,才发现他双眼瞳孔之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白色膜状之物,确然是个瞎子。但不知何故,他的眼睛却不似寻常盲者那样昏暗无光,倒比眼明之人还要有神得多,一眼望来,便似眼光要深入到人的内心最为隐密之处。
      那孙老人闻听李煜之言,脸上露出一丝苍凉的笑容,开言答道:“小老儿自然是不敢欺瞒国主。因生眼疾,小老儿尚在三岁之时,双眼便已是看不见了。”声音沙哑,更显几分苍老。
      众人又是一阵惊叹,其中翰林待诏王齐翰,素善人物及佛道宗教之画,尤以细笔见胜,传世之作《勘书图》便为他所作。
      他向来细心,便出言问道:“早听说你身携胡琴,一向在市井之中卖唱,本官也曾微服听过几回。你既是眼睛看不见了,为何本官见你日常行动十分敏捷,却是有如常人?”
      孙老人本是偏着头在倾听他的说话,此时便抬起头来,嘴角边隐隐有一缕嘲讽,叹道:“现今这时世,有眼睛的都象是瞎子,瞎子行动如常又有什么奇怪?”
      江暮云见这孙老人虽说话不多,但言语间大有深意。他本较常人机敏,唯恐这野老出言无状,在宋人面前有损国体,当下便笑道:“王大人何必惊讶?在下幼时练剑,为使耳目聪敏,往往在城外林中蒙上眼睛捕捉来往飞鸟。开始不免被树干撞得头破血流,后来熟了,渐渐如入空旷荒野一般,毫无阻隔之感。这孙老人自幼失明,又久在市中留连,渐渐熟悉周边环境,自然往来自如。”一边望了李煜一眼,道:“久闻孙老人善奏琴长吟,最动人心。既是国主有此雅兴,将孙老请入宫中,不如便奏上一曲,好让我等洗耳恭听。”李煜点头道:“正是如此。看你也年纪老了,赐坐罢。”
      孙老人听音辨出方位,饱经沧桑的盲眼,无意识地在江暮云身上扫了一眼,道:“方才是玉剑公子的声音罢?小老儿得遇公子,真是何其荣幸。只可惜双眼已盲,看不到公子绝世风采。”一边咳嗽两声,从肩上解下一具胡琴来。只见那琴已然是破旧不堪,但却擦拭得干干净净。因其常用之故,把手处已磨去了本来颜色,变得溜光水滑,连那木纹都清晰可见,不知究竟伴随他度过了多少岁月。
      此时宫中内侍搬过一张大椅,孙老人毕竟年已老迈,只勉强爬倒在地,行了跪拜之礼,谢过国主赐坐之恩。这才坐在椅上,将手中胡琴细弦轻轻拨弄了两下。
      尖细凄凉的胡琴声中,只听他开口唱道:
      “说古今,看兴亡。过往看客,且听短长。”
      声音苍凉嘶哑,悲愤如诉,似是字字都要迸出血泪来。与方才那些柔靡声色之技截然不同,众人不由得神情一整,正襟危坐,凝神听来,却是一阙《减字木兰花》:
      “朝华帝都,东望不尽烟霞路。香满楼台,娇娃美人醉歌舞。
      金紫执笏,煌煌气象鱼贯入。椒房春浓,芍药夜暖守红烛。
      廖廖几句,虽是市井曲调,然而听孙老人缓缓唱来,却也生动别致。
      只听他喉头一转,音量突然提高,歌声陡的激昂起来!众人虽身在锦绣富贵之中,却恍若处于无人旷野,四下空荡无人,唯听得天地之间风声呼啸,大有肃杀之气,又带有一种说不出的郁闷和沧桑:
      “铁骑如云,怒卷万里如狮虎。珠碎玉倾,说甚的调粉弄朱,
      百年基业,且将雨打风吹住。繁华梦断,到头来一捧黄土。”
      唱到“土”字之时,孙老人突然站起身来,一指满座官员,叫道:“虎狼屯于陛前尚闻歌舞!百年基业,就要毁在你们手中!”言毕放声哈哈大笑!他虽已年迈,但此时激愤之极,竟然声震屋瓦。李煜蓦然一惊,脸色刹那间变得一片苍白!
      只听“砰”地一声巨响,孙老人怀里胡琴居然四分五裂,无数碎片四下里飞溅开去!众人惊叫声中,但见银光一闪,却是他从琴腹之中,闪电般地抽出一道细长闪亮的软剑!剑光眩目,孙老人一反先前那苍老龙钟之态,如苍鹰一般凌空跃起,疾向宋使扑了过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锦幛方寸闻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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