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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歌发一曲动魂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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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谦跌得头脑一阵晕眩,半晌才反应过来。他爬起来定晴一看,只见自己腰间缠着一件白色的女子衣衫,正傻坐在一只小船之上。四面密密俱是荷花荷叶,高过人头。只听见水声潺潺从船边流过,幽静之极。
船头坐着一个青衣少女,身旁放着一束刚采下的新鲜荷花莲蓬,正自临水梳妆。
那少女与顾怜怜年岁相仿,着一身青碧色衣裙,虽是寻常衣料,且浆洗得隐隐发白,十分整洁干净。
她头上未结发鬟,一把乌云般浓密的秀发堆在肩上,犹自是湿漉漉的,甚是丰润亮泽,乌黑的发梢之上,还在向下滴滴地淌着水珠,肩上衣衫都被打湿了一片,显然刚刚在湖水中濯洗过头发。
此时她一手握发,一手执着一柄小巧的牛角梳。随着她一下一下地梳理,那一把顺滑的乌发,便如流水一般,丝丝缕缕,自牛角梳的梳齿之间徐徐滑过。
张谦心中一荡,料想正是这少女用白衫缠住自己,才免去落水之厄。只是看不出这一个纤纤弱女,居然有这样的力道。
当下解下腰间缠着的白衫,站起身来,捧在手中。想要站起身来行礼,不料这船上却不比堤岸稳当,猛一站起身来时,脚下浮动不稳,居然一个踉跄,几乎要跌倒在那少女温软的怀中。鼻端已是闻到一缕若有若无的淡淡清香,脸上不禁一热。
那少女眼疾手快,站起身来,纤手一拦,已将他身子扶住,微笑道:“公子当心,莫要损坏了我的宝贝花儿——在船里可比不得岸上,脚底下只怕有些打飘呢。”
张谦脚旁已绊着一物,听这少女说话,低头一瞥,见那果真是一盆花卉模样的物事。想必那少女对这花十分爱惜,还在花叶之上笼了一层藕色薄布,只隐隐看得出花形颇大,约莫有食盘大小。
那少女对这盆花卉却看得甚是宝贵,生怕碰伤哪里,连忙蹲下身子,轻手轻脚地掀开薄布,张了一张,见花朵完好,这才将布复又笼好了,放心地站起身来。
张谦站在一旁,在她掀开薄布之时,便已看清那花呈玉白色,且花瓣颀长,重层叠迭,竟有几分象是荷花,而其态娇艳华美,犹有胜之。忍不住道:“这花可生得真美啊!”
少女听他赞美,心中喜欢,便偏过头来,望着他嫣然一笑,道:“那是自然,”
张谦见她笑靥灿烂,神色温柔,当真比那花朵还要动人,突然想起自己府中奶娘常常哼唱的一支小曲,不由得脱口唱道:“水中生荷莲,花与人共艳。不见采莲人,花美如人面。”
少女静静听了片刻,微启樱唇,轻声跟着唱下去道:“人已采莲归,歌发兰舟前。莫道不相思,相思惹人怜。”
他二人所唱的,正是盛泽当地采莲少女中流行的小曲,大抵是讲一个男子在荷花深处,突然见到了一个美丽的采莲少女,可是荷花重重之中,那少女的容貌若隐若现,而且和荷花一样美丽,让人几乎分不清哪朵是荷花,哪朵是少女的面庞。等到少女归去时,那男子犹在深深地回味少女的美丽,而且心中开始有了若有若无的相思。
张谦向来腼腆,生平所见女子,除了表妹顾怜怜外,便是府中丫环,都是甚少答理。此时见这少女美丽可爱,居然一时不能自已,唱出这几句来。但马上便意识到自己言语已涉轻薄,面上暗暗一红,但见那少女毫不忸怩,便接着唱了下来,举止落落大方,并无寻常女子做作之态,心中才稍稍安定。
听她虽是低低唱来,但歌喉娇嫩,宛转动人,颇有几分熟悉,突然心中一动,问道:“方才韦庄那阙《菩萨蛮》,是姑娘你唱的么?”
少女轻呼一声,纤手将樱口一掩,失声道:“啊哟,都被你听见了么?我娘说我的歌喉不雅,若是唱得声音大了,只怕别人听到了要笑话的。”
张谦衷心道:“不,姑娘人美,歌声更美!”
少女正色道:“哪里,只怕比不上公子你落水时的姿势优美。”
张谦大窘,更是说不出话来。无意中眼角余光一瞥那少女,只见她正静静凝视着他,眸子里满是笑意。
隔近了看她时,只见她肤色白腻,眉淡眸清,长长的眼痕竟扫入鬓角里去,顾盼之间,愈觉明艳媚人。张谦心中一动,脸上更红得厉害了。
忽听顾怜怜在岸上大声叫道:“表哥!表哥!”
张谦嘴巴一动,便要出声答应。忽觉唇上又触到那熟悉的温软之感,原来是那少女又捂住了他的嘴巴。
顿时脑中“轰”的一声,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只听那少女轻声笑道:“你表妹这样顽皮,不如我们来捉弄一下她,让她也着急着急,怎样?”一面从舱里捡起两柄短桨,丢给张谦,自己却拿起一根长篙,往水底轻轻一点,将船儿撑了开去。
张谦接住短桨,虽然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但心中不知为何,竟然不愿违逆她的意思,只得划了起来。
他虽是从未操舟,但平日里多见太湖中渔人划船,所以倒也不甚生疏。船儿擦着四周荷叶荷花,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缓缓行向湖中深处。
突然听见天际隐隐传来几声沉闷的雷声,那少女抬起头来,“啊哟”一声,嗔道:“夏天的天气可真是坏透了,这早晚又要下雨啦!”她丢下长篙,动作麻利地从船舱里一只筐里取出一顶斗笠、一件蓑衣来,丢给张谦道:“快穿起来,你看这乌云来得好快,一会儿就有雨下啦!”
张谦依言穿好,只听又是一阵雷声响起,几点雨已打在了胸前的蓑衣之上,随即雨点越来越密,越来越急,只听见四周荷叶被打得索索作响。
他抬头一看,却见那少女只是头上戴着一顶竹笠,竹笠虽大,却挡不住那阵疾雨,无数雨点雨丝飘落在她青衣之上,瞬间衣上便多了许多深色的点子。
张谦讶然问道:“姑娘你怎么不穿上蓑衣?”
那少女拾起长篙,头也不回地答道:“哦,我船上日常就只有一件蓑衣,我哪里晓得今天会有贵客来呢?”
张谦忙道:“雨打湿了你,要是病了可怎么得了?那我把这件蓑衣脱下来给你!”一边说,一边去解蓑衣带子。
那少女忙阻拦道:“公子好意我心里明白,可是我从小风里来雨里去,成天在这湖上讨生活,哪里就那么娇贵?”她又笑道:“再说公子既到了我的船上,我主你客,哪有主人只顾自己,反叫客人淋雨的道理?”
说完嫣然一笑,回头又去撑篙。
张谦见她执意不肯,只得坐下帮她划桨。想到她的体贴周到,心中却涌起一阵阵的温暖。那少女一手扶着长篙,另一手抚去鬓边被湖风吹乱的发丝,青色衣袖滑落下来,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肤光耀目。
张谦不敢再看,连忙低下头来,突然想起那曲《菩萨蛮》来,心中不由得想道:“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此时,只怕是舟中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吧。”
一头想着,人已是有些痴了。
少女一边撑篙,一边又低低地唱起歌儿来,这次却是一支吴越民歌《西洲曲》: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
在低柔婉转的歌声里,船儿渐渐行远,起初还能听到怜怜的呼喊声,只是已隐带哭音。后来越行越远,终于杳不可闻。
小船在荷花丛里缓缓穿行,雨却渐渐地小了,如银丝一般在湖中飘拂。那少女并不与张谦说话,始终只是低低地哼着歌儿。
张谦初次与一个陌生少女单独相处,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听得湖水幽幽流过荷梗,发出汩汩的声响,心中竟然是一片茫然的喜悦和静寂。
忽听有人说道:“秦公子派的人怎不快来?这两个小娘哭哭啼啼,后面那雌儿又追得紧,可莫将我蜀中双煞的小命送在江南!”说的是一口巴蜀土话,声音甚是粗豪,距自己这边不过十步左右。
张谦吃了一惊,那少女也是闻声一怔,连忙望向张谦,做了个禁声的手势,一边已悄悄放下手中长篙。
另一男人声音说道:“祁老大,你一向是最胆大的,怎的这回象个婆娘?那雌儿虽是厉害,秦公子可也不是好惹的角儿!前几天虽是追得你我兄弟好生狼狈,偏是近几日来又略松了些,定是秦公子又做了些手脚。”
那祁老大长叹一声,并不答言。
那人又道:“个板板的,老子们在江湖上打滚,哪天过的不是提脑壳的日子?秦公子说了,这几个小娘只要一出手,凭她们的标致样貌,定是换得到白花花的银子。他非但不要卖的身价钱,还要分外赏咱们弟兄伙。”
祁老大“咦”了一声,问道:“当真?”语气中满是惊喜之意。
那人道:“怎么不真?比个板板的珍珠还真!那日咱们抓住这两个小娘,晚上秦公子摆席请咱们,老大你灌猫尿灌得烂醉,只记得寻芳院里那个叫丽娟的婊子啦,哪里还听得清?这可是秦公子亲口对我说的。”
祁老大笑骂道:“个板板的,胡老二,你敢说老子灌猫尿,秦公子还不是连灌十二坛高梁,你老大我倒还比他少灌了两坛!”
胡老二笑道:“人家秦公子是海量豪饮,哪象老大你不知死活,一上桌子就乱灌!”
只听他顿了一顿,又道:“个板板的,这两个小娘硬是盘子(容貌)长得周正,横竖也是要卖到窑子里去的。这一路之上,咱们又没空去窑子里逛去,可真是闷得慌啦!”声音中满是淫邪之意。
祁老大厉声道:“老二!你莫忘了秦公子的厉害!他交待过不能动的小娘,你要是不听,一旦他翻起脸来,做哥子的可帮不上你的忙!你想想看那次他初到奉节之时,韩豹子三兄弟大是无礼,在武林会上公然得罪了他,那死状可有多么惨?他那一手梨花夺命针,你估量着自己躲得过么?”
胡老二似乎对这秦公子也颇为忌惮,悻悻道:“晓得!晓得!”
那少女凑到张谦耳边,轻声道:“这几个人我先前在盛泽城中都见过的,还有一个年轻的公子哥儿,大概便是那个什么秦公子吧。当时他们在奇味楼喝酒,正喝得热闹之时,突然来了个穿青色衣服的姑娘,生得可真是美貌。但不知为何,他们三人却似乎对那姑娘十分忌惮,大家乒乒乓乓,当即便在楼上打了起来。这两个人本领不济,当时若不是秦公子拦住那姑娘,只怕早被那姑娘一剑取了小命呢!”
张谦见眼前荷花生得密密麻麻,有如一堵墙也似,根本看不清任何人影,不由得奇道:“你怎么知道他们便是?你这会看得清他们人影么?”
少女摇摇头,说道:“我生来便有一桩本事,只要能听过一次别人说话,便是在万人之中,我也能立时分辨出来。若是要学此人说话,更是惟妙惟肖。”她转身从舷边拿起一根尺许长的竹棒,插入荷花丛中,轻轻将荷叶向两旁拨开,露出一道缝来,凑上去向外张望。张谦好奇心
借着那一道细微的缝隙,透过生在湖中的密密麻麻的荷梗,隐隐可以看见数步开外泊着一只小船。船上坐着两个汉子,正在大饮大嚼。一阵湖风吹来,带来浓烈的酒香肉香,掺合在荷花的清香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味。
青衣少女不禁皱了皱两道秀气的眉毛,再看那两个汉子脚下,却仰卧着两名被五花大绑的女子。衣饰倒也还完全,只是秀发散乱,嘴里都被塞上了布团,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青衣少女眼中流露出悲悯的神色,似乎在思索什么。顿了一顿,她清清嗓子,突然开口说道:“你们这两个贼子,当真是大胆得很哪!”
她甫一开口,声音又大,倒把张谦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你……你……”
少女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做声,又冷冷道:“本姑娘这回来了,那秦小狗又不在此处,倒要看你们这两个为虎作伥的淫贼能飞上天去!”
张谦这才发觉她说话声音有异,虽然也是清脆悦耳,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肃杀之意,又略带几分川音,若不是亲眼看到发自她的口中,几乎便要认为是另一名女子在说话了。
那船上两个大汉一听她说话,吓得一下子跳起身来,先前狞恶之态早已丢到九霄之外。中有一人手中正举着酒杯,此时也“当啷”一声落到了船板之上,透明的酒浆流得到处都是,
浓烈的酒香四散开来。
那两名大汉还在东张四望,少女又开口说道:“嗯,你们明知我圣教一直在四处找寻这两名女子下落,还敢与我们做对,当真是不要这两条狗命了么?你们纵然不怕本姑娘,难道也不怕那个……那个人么?他可是已快到了!”
两大汉似是对那人极为畏惧,当下再也支持不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一边连连磕头,撞得船板咚咚有声,一边哀声道:“四姑娘你老明鉴啊,实不关我兄弟伙之事,都是秦公子……秦真那个狗贼指使!他毒针厉害,我们不敢不听啊!若是教主来此,小的们只有死路一条了!只求姑娘超生,姑娘超生啊!”
少女又冷笑一声,声音中透出老大不耐烦的情绪来,厉声说道:“本姑娘可不管你们狗毛难缠的一堆破事儿!今日本是要取了你们性命,只是你们方才所言倒也不虚,秦小狗为人厉害得紧,你们也着实敌他不过。这样罢,念你二人也并非巨奸大恶,本姑娘便放你们一条生路罢了。”
此言一出,祁胡二人顿时大喜过望,连忙道:“任凭姑娘处置!”
少女道:“”你二人运足目力,可看见最远处那朵粉色荷花了么?你们若运起轻功,一口气赶到那朵荷花之处,我便饶了你二人不死。”
她将脸一板,加重语气,冷冷道:“否则这等无用之人,留在世上何用?”
祁胡二人心中大大叫苦,暗道:“你道人人都象你一样,有这样好的轻功?”但毕竟贪生畏死,连连答应,当下也不敢多说,唯恐这位姑娘又改变心意,取了自己这条无用的狗命。当下站起身来,提起一口真气,拼命向前方跃去。
张谦满脸钦佩之色,问道:“姑娘你的目力当真极好,我可是完全看不清那朵粉色荷花。”
少女扑噗一声,笑道:“呆子,我哪里看得清楚?不过是骗他们尽力奔向前,我们好乘机过去救人罢了。这湖中荷花甚多,那远处定然也有三朵四朵,只是以他们轻功,可是万万奔不到那么远的地方,他们又甚是怕死,不得不尽力前奔,此时只怕已是……”
话音未落,只听远方隐隐有“扑通”“扑通”两声,水花溅起,夹杂着数声惨叫,却是祁胡二人一口真气已尽,都掉入了湖水之中。
少女道:“我上次在奇味楼便听他们聊起,说道是不擅水性,此时落水,纵然不死,也赶不上咱们啦。我们这便过去,把那两个女子救了过来罢。”
张谦突然灵光一闪,说道:“啊,我知道了,你方才便是仿着在奇味楼遇见的那姑娘的声音,对不对?原来学得那样象,瞧把他们吓成什么样子!只是奇味楼一向都是男子聚集之所,你一个闺阁弱女,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少女抿嘴一笑,道:“好教公子得知,我是去卖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