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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树影花光远接连 上 ...

  •   她猛地抬起头来,但见壁立的书橱书架之间,有案几悠然放置其中,案上一尘不染,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案前放置有一架紫檀座椅,长五尺,高三尺,椅背雕龙刻凤,左手扶手处雕成龙头吐珠,颇有威势。显然正是天子读书的地方。
      阿萱更不迟疑,上得前去,摸了摸椅背扶手,并无异状,又拭探着向左边推了推,座椅纹丝不动。
      春十一娘凝视看了片刻,道:“阿萱,你且转一转那枚龙口中的珠子。”
      阿萱依然行之,忽听轰隆隆一声闷响,对面书橱向两边移开,中间露出一个黑沉沉的门洞。干燥的灰尘气息,从门洞中涌出,在半明半暗的天光中,依稀看得清那里有行青白石砌就的台阶,似乎一直延伸下去。
      阿萱大为宽慰,众人不由得发出一声欢呼,知道这正是花蕊夫人所说的地道,依次鱼贯而入。倒是春十一娘落在后面,见阿萱犹自站在原地,连忙叫道:“阿萱,你快来啊!”
      阿萱不知为何,心中总有一事,隐隐不安,竟不愿自此跟随众人离开。
      听得春十一娘叫声,终于定下主意,道:“春姐姐,你带她们快走,我……我心中对夫人放心不下,总要回去看看才好。”
      春十一娘急道:“此去吉凶难卜,何况花蕊……花蕊她如此玲珑心肝之人,岂有不想好自己退路之理?”
      阿萱摇摇头,道:“我与她相处一场,她性情古怪,但我心中,却仿佛她是个极亲近之人,如果不回去瞧瞧,委实难安。春姐姐,你现在武功受损,需速速离开这里回去神女峰。一来教中急需你来治理,二来我教中秘药尽多,定能恢复你昔日的功力。”
      春十一娘见劝她不动,叹了一口气,道:“阿萱,其实我也该知道,你是不肯走的……当初在神女峰,菱花之乱中,你也是如此对我……”
      她淡淡一笑,不再作絮絮之言,断然道:“我会在神女峰……等你回来。”
      阿萱掉头欲走,忽听孟晫叫道:“姑娘!”
      他本已进入地道,此时又将头探了出来,却犹豫片刻,才问道:“花蕊她……她喜怒无常,昔日本就与我有隙,如今我又大大地激怒了她……她先前将我关起来,此时又放我离开,她究竟是什么意思?你来之前,她……她可曾向你提起我?”
      阿萱心头一跳,回想花蕊夫人说起孟晫时的神情,那种不安之意,更重了一些。但见春十一娘与孟晫二人,都在静等她回答,不由得摇了摇头。
      孟晫一怔,皱眉道:“你……”
      阿萱摇头道:“夫人她说,对你……什么也不必说了……”
      言毕心中又是大大一跳,却不明白为何如此。她向春孟二人点点头,顾不得再说什么,陡然转身,向殿外疾奔而去!
      天宁殿高大空旷,她从长廊里奔出去,一路上树声竹影,筛落一地。花蕊夫人那句话,却始终在耳边回旋:“什么也不必说了……什么也不必说了……什么也……”

      忽听一缕细细歌声,似有若无,不知从哪处偏殿之中,钻入了耳朵深处:
      “深宫乐舞闻丝弦,谁凭笔墨度华年。但有千语无人问,皆言卫女如神仙。”歌声哀怨如丝,似吟如叹,令人心中无端生出酸楚之感。虽然无暇顾及,阿萱仍忍不住转头看去,心中忖道:“这歌者的声音有些熟悉,倒象在哪里听过一般。”但见天宁殿外的树荫深处,曲径通幽,竟然还有一座小小庭院。
      庭院不大,却精致整洁,一眼看过去,院中一片青葱郁色,令人神魂为之一清。风儿吹过,有花木的清新气息传入鼻端。
      一片青色衣袂,便在这花木间,忽然扑入了眼帘之中。
      衣袂飘举,翩然行走,仿佛不是尘世中人,倒象是这寂寞花木的精魂一般。那样娴静柔弱的风致,顿时令阿萱如梦初醒,认出她来:
      何菖蒲。
      对于这位何家三小姐,往事历历在目。她的端雅仪容,灵秀天成,原不是寻常女子可以比拟。虽目不能视物,但她痴迷于书画一道的出尘心性,冷静运筹于帷幄之间的出色才能,都令阿萱记忆犹新。记得何家说将她送入宫中为妃,当时心中对她颇存怜悯,知道她与卫少白之情便断绝于斯。此后时间久长,阿萱已渐渐淡忘了这个女子,只以为她应该是锦衣玉食,也渐渐淡忘了过去的一切吧。
      但有千语无人问,皆言卫女如神仙。
      卫女若仙,这四个字,是对一代国手卫少白之仕女图的最高评价。当初江上初逢时,何菖蒲尚是卫少白身后捧笔的侍女,便以这四个字,向懵懂的阿萱,骄傲地夸赞自己心上人的绝世画技。谁知数年之后,再听到这四个字时,竟是在这幽深寂寞的宫院之中。
      阿萱足下不停,心中的感慨和喟叹,却仿佛掠过了万水千山。

      不多时阿萱已赶回围场,却在场边遇上赵匡胤身边的一个小宫监,他也时常前来长宁殿中传旨送赏赐物品,阿萱只知道别人都唤他小迟的,年岁不过十八九,伶伶俐俐的一个人儿,见着阿萱,不禁一怔,笑道:“姐姐倒有闲心,不是说稍后宫中设宴,夫人都派姐姐们回去准备了么?方才樱桃姐姐回来,此时姐姐你也回来了,总管派我来问姐姐,宫中那边设宴,可有个稳妥人么?”
      阿萱心知这正是花蕊所用的障眼借口,镇定答道:“是我想起一事,得回来请示夫人。夫人现在何处?”却有些惊讶,问道:“樱桃也回来了?”
      一边仔细回想,先前众人一一入秘道,自己心中有事,没有留意樱桃不知何时,竟然已偷偷返回。忖道:“她回来做甚么?是了,她是花蕊的旧婢,势必不会弃主独自离开。只是怎么不见她的影子?”
      小迟指着围场南边,道:“夫人来了兴致,说是要亲自打一尾狐狸奉与官家哩,恰好秦王刚才说有一尾罕见的红狐奔到南山涧去了,夫人便驱马进了南山涧,姐姐你恐怕得候上一阵了。”

      后苑颇大,围场三面都是山峦。南山涧正处于两山之间,但闻那里犬吠马嘶不已,似乎当真有人奔去围猎。阿萱心中隐隐不安,抬头看去,但却被一片高过人头的芒草挡住了视线。一阵风来,无数雪白的芒花被吹得起伏不定,象是天地之间,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她心中彷徨无计,似乎有一个声音,在隐约地说道:“不对!都不对!”可是究竟是哪儿不对,也说不上个所以然来,只是想:“夫人真在南边儿么?我得快去夫人身边,快去!”
      她顾不得再与小迟说话,直奔入围场,翻上旁边一匹马背,扬鞭而击,马旋风般地往围场南边,疾奔而去。
      看马的宫监认得她是花蕊夫人的贴身侍女,也没有拦她。马匹奔得颇快,不多时已接近那山峦之侧。阿萱在马背上定晴看时,一股莫名寒气涌上脑门,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那里两山相峙,夹有一带斜坡,坡下还有溪流潺潺,正是南山涧。坡上生满野芒草,如雪芒花间,有一红衣女子,正打马奔上坡去。那红衣如胭如火,不是花蕊夫人,更是谁人?!
      而她清脆的声音,正穿过雪茫茫的芒花,传了过来:“官家金口玉言,妾身说好要自个儿打只狐狸,可不许别人过来!”芒草一阵摇晃,花蕊夫人驱马而上,猎犬在前面吼叫奔驱,众人也立于坡下大声鼓噪,不多时,只听有人惊喜大叫:“狐狸!火狐!”
      果见一尾火红的狐狸劈开草丛,慌不择路,奔了出来!
      花蕊夫人纵马在后追逐,红衣红狐,衬着那雪白的芒花,越觉得耀眼生辉。
      阿萱再看坡下,赫然可见大宋皇帝赵匡胤当先骑着踏金霜夜,秦王晋王紧随其后,都目视那坡上两处红点,每个人的脸上都交织着残忍与兴奋的表情。
      就在那一瞬间,阿萱目光一滞:不!不是错觉!两边山峦的长草中,似乎有什么墨灰的亮光,闪了一闪。
      红狐被追得急苦,也顾不得许多,掉转身子,反向坡下跑来。花蕊夫人紧紧追下,远远看去,但见一大一小两道红点,相向疾驰。
      阿萱心中,突然有一种非常不祥的感觉,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失声叫道:“夫人!”双腿用力一夹,马如离弦之箭,竟然冲入卫队,掠过赵匡胤兄弟的马头,向山坡之上疾奔而去!
      赵匡胤身边的卫队一阵微乱,已有人大声喝道:“谁人如此僭越?敢在此惊扰圣驾?”
      阿萱不管不顾,驱马向坡前狂奔,嘶声叫道:“夫人!快走!快走!”
      说不出是哪来的预感,还是数次浴血江湖的直觉,往哪里走?为什么要走?甚至这一刻阿萱还没来得及想清楚,便已喊了出来。
      与此同时,也有一人从坡下长草间,站起身来,挥舞手臂,一边向坡上奔跑,一边叫道:“夫人下马!快走!”
      看那人腰肢纤细,长发飘舞,竟然正是去而复返的樱桃!
      花蕊夫人猛地勒住马头,那红狐如获大赦,匆忙钻入一旁的草丛,逃之夭夭。她隔得尚远,约有数十丈远,理应是听不到阿萱她们的叫声,但阿萱却见她在马上仿佛是闻声抬过头来,对着她们,凄然一笑。
      咻!
      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支羽箭,带着尖锐的鸣镝声,直射向青骢马上的花蕊夫人!众人一起惊呼!赵匡胤舌绽春雷,大喝一声:“花蕊!快闪开!”一边拍马冲上坡去!
      那一身红衣的女子,分明已听到了鸣镝,却仍是一动不动,勒马站在芒草之中。
      阿萱出来仓猝,根本未带兵刃,此时心中一急,脱下腕上玉镯,凌空掷去!镯子后发而先至,啪地一声,正中那枝羽箭,玉镯受大力之激,瞬间变得粉碎,而羽箭也落在了草中。
      赵匡胤的声音,如雷鸣声破空而来,哪怕是阿萱的耳畔,也被震得嗡嗡作响:“花蕊!下马!快下马躲起来!”
      红衣女子勒马而立,衣衫在风中飞舞不定,整个人却凝固成一座雕像。
      咻!另一支羽箭有如闪电,破空疾至!
      众人惊叫声中,红云般的衣衫,在箭风中翩然飞起,仿佛听到“噗”地一声轻响,那支羽箭已射入了这世间最美丽圣洁的胸膛!
      只听一声撕声裂肺的惨叫:“夫人!”
      一条人影,从草丛里扑了上去,正好一把接住了从马上坠落的花蕊夫人,两人一起滚落在地。
      阿萱已听出来,这正是樱桃的声音!
      嗖嗖有声,如雨四落。恰在此时,无数枝羽箭,不约而同,从四面八方的草木间,齐齐向花蕊夫人射至!樱桃猛地扑在花蕊夫人身上,将她紧紧抱住,任由羽箭如雨而至,射在她的肩上、背上!鲜血四溅,顿时将她的月白骑马装,分明染成一片殷红。
      就在那一刻,所有的不安,亦如这从天而降的箭雨一般,枝枝都落在了一起。
      为什么花蕊夫人会安排众人离开?为什么她会知道那条秘道?她自上次遇剌后,都谨慎地不离开赵匡胤身边,如今竟肯独自驱马奔入南山涧!阿萱终于明白,花蕊夫人与秦王,究竟搭成的是怎样一笔交易!
      她也终于明白,令春十一娘等人离开宋宫的条件,竟然是这样的残酷!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赵匡胤的怒吼、弓弦拉动的声音、箭枝穿空的锐响、众人的惊呼……在那一刻都仿佛远去,阿萱喉咙里发出无声的哽咽,全身颤抖,打马疯狂地奔上斜坡,马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终于看到紧紧抱在一起的两个血人,火红还是月白的骑装,都已一片殷红,分不清彼此。覆在上面的人正是樱桃,她的脸上、身体已满是鲜血,甚至那头向来引以为傲的乌黑长发也浸满了鲜血,望去令人怵目惊心。
      阿萱滚下马背,几乎又是连滚带爬地扑上前去,尚抱着一丝侥幸的心思,移开樱桃的身体,叫道:“夫人!夫人!”
      樱桃在血泊中蠕动了一下,奋起最后的力气,勉强抬起双臂,似乎是想将花蕊夫人的头颈紧紧护住,但只是刚刚抬起一半,便重重地垂了下去,已是气绝而亡。
      只听一声低低的呻吟,阿萱心头一喜,再定晴看时,却彻底凉到了极点:那枝羽箭居然已穿过花蕊夫人的左胸!
      阿萱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全身的颤抖本已停止,此时竟然更厉害了,双手伸出去,却抖得几乎都不象是生在自己身上的东西,只是伏下身去,叫道:“夫人!夫人!”
      “蜀国……”微弱到几乎听不出声音的两个字,从那血泊中的美人口中,轻轻叫出来。
      阿萱颤抖着,一把抓住她沾满鲜血的手,终于哭出声来。
      蜀国、蜀国。
      花蕊夫人,费花蕊,这巴山蜀水养育而出的、倾国倾城的美人,她以她的美,令君王荒废了国事,被认为是后蜀亡国的祸水。她以她的美,令敌国的酋首都为之倾心,并藉着这样的宠爱,保护了她所想保护的人。真是祸水么?即算再美,她也不过是个平凡的女人。其实天下大势,原本无法逆转。无论是蜀、唐、吴越、南汉,甚至是此时尚苟延残喘的北汉,终将被大宋的铁蹄踏平。
      这位绝世美人,她的一生,被人倾心爱过,也倾心爱过人。可是此时,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于她,不过是缘深缘浅的过客而已。真正铭刻在心中,至死不渝的,不是爱情,不是爱人,不是荣华和富贵,不是倾国与倾城。
      而是——她的故国。
      放走孟晫和春十一娘,或许并不是真的仅仅只是出自对他的爱。以她的狠绝,当初既然能将春十一娘卖入人市,如今又为何不能将他二人彻底毁灭?以她的聪慧,心中当然已经明白,孟晫已对她既失望又畏惧,怎么还有可能深深爱她?但后蜀王族中人,不是被处死即被软禁,孟晫若逃回故国,蜀国才有希望。春十一娘是女夷教主,有她在,女夷神教便会是支持孟晫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
      十四万人齐卸甲,宁无一个是男儿?
      谁说巾帼无英雄?安知女子非丈夫。谁说女子的心中,就只有脂粉针线、儿女情长?家园之思,故国之痛,又岂只存在于男人心中?女儿襟怀,一样有山河万里!如今,花蕊夫人终以她的鲜血,洗清了一切加于她身上的耻辱印记。
      也正是这一刻,沉浸在泪光中的阿萱,觉得自己分明已触摸到了那高傲狠绝的美人,那颗既坚硬又柔软的心。
      身后人声喧哗,那是赵匡胤等人已赶了上来。
      而被她抓在掌中的那只玉手,已经飞快地冰冷下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3章 树影花光远接连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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