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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珠碎尚遗旧痕来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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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一声轻响,却是先前那剌客醒过神来,一咬牙,忍痛将手伸向那柄被打落的匕首。而与其同时,驭“龙”当风的阿萱脸色苍白,身子晃了一晃,几乎站立不稳,而那碎石灰尘所化的巨龙,其蜿蜒的威势也随之微微一滞。
那受伤吐血的剌客本已伏在地上,此时心中一喜,趁众人不备,正要拾起匕首,忽觉地面一震,大力自足底激荡而来,猝不及防,身体被弹飞开去!只觉胸口一麻,几乎又要喷出血来。
他只看一眼地面,不禁大骇:那里砖石尽碎,竟然也拱成一道蜿蜒龙形!前方一人踞地而立,正是那青衣侍女。她露齿向他森然一笑,举掌又欲拍下!掌风诡异凌厉,曾与阿萱先前双手挥出的威势,竟有几分相似。
先前阿萱威势犹存,那剌客目中露出惧意,长啸一声,身形已凌空跃起,竟然翩若飞鹤。他轻功当真厉害,飘然越过宫墙,刹那不见。
青衣侍女长身而起,扶住阿萱,赵匡胤已疾步过来,沉声问道:“怎样?”阿萱手帕仍蒙在面上,只是摇了摇手,低声道:“官家快走!迟恐生变!”赵匡胤一怔,但他毕竟是经过大风浪之人,旋即明白过来:剌客敢在宫中向他动手,必有更周密布置,所谋者不仅只有他的性命,只怕还有皇位及整个江山天下。
当下他只是深深看了阿萱二人一眼,道:“今日之事,必有重报!”
话音未落,只听殿外已传来脚步声与呼叫声,间杂着走动时兵器的互相撞击。赵匡胤心中一宽,已听出有陈轲的声音在内。
刚踏出门去,忽闻尘雾之中,王与哲隐约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惨叫声,但那声音马上被吞啮了,只有尾音在空中回旋。仿佛只在这一转瞬间,那蒙面小婢清叱一声,双掌轻击,合什胸前。那神勇凶猛的龙形突然消散,复又化作满天碎石,簌簌洒落!而在石雨之中,只听啪地一声,似乎是什么物事落在了地上。
外面赶来众人似乎也察觉了什么,惊骇地叫起来:“官家?”那最响亮的一声,正是晋王赵光义。
赵匡胤忍不住回头看时,只见满天尘灰中,只有一具扭曲的躯体僵在那里,那青衣侍女、蒙面小婢,早已都不知去向。
迎面赶来救驾众人,正是宫中侍卫,其中赫然有赵光义和陈轲在内。赵光义一见赵匡胤,神态微微一惊,旋即吐出一口长气:“大哥想要吓死我们么?竟然来这样偏僻之所,又受到逆贼惊驾……”他脸色沉下,向身后众侍卫,喝道:“马上封死各处要道,并去附近所有殿室中搜寻,但有不属于该殿室人等,一律逮捕!”
“慢着。”赵匡胤任由陈轲上前相扶,背脊却微微挺直。方才的惊魂一刻,并不曾真正吓倒这浴血战阵中打出天下的皇帝,甚至他的脸色都没有变化,只有略略有点疲倦:“剌客能在禁宫中来去自如,且设下这样的圈套谋害君主,自然有更隐秘的遁身之所,又怎会躲在这附近让尔等去抓捕?”
“官家……”
赵匡胤再次摆了摆手,制止住赵光义焦急的话头:“后日便是御苑围猎,那时文武大臣,前蜀前唐的君臣都会出席,实不宜在此前大动干戈,而使众人惴惴不安。”他笑了一声,整了整陈轲为他围上的披风,意态中陡添豪雄之气:“朕是打出来的江山,出生入死视同寻常,这是朕自己的天下,朕自己的皇宫,怎会为着几个宵小之徒,惶恐自误?哼,朕想要查他们出来,也稀松平常!”
他丢下最后这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大步前行。
阿萱以最快速度赶回后殿,扯去面巾,整好衣衫时,恰逢花蕊神态安然地打开殿门。吱呀门扇开启之声,尚未断绝,忽然人影一晃,是赵延美身披大氅,一言不发,擦过阿萱身边,扬长而去。先前嚣张跋扈之态,早已消失不见,眉宇间神色甚是沉重,令阿萱心中暗暗生奇。
再看花蕊夫人时,华服盛装下的她,美艳异常,除了眼皮稍红外,更看不出丝毫端倪。阿萱不敢言声,只向她行了一礼,便敛息跟随在其身后。
花蕊忽然皱了皱眉,问道:“方才外面吵吵嚷嚷,怎么回事?”
阿萱思忖一下,答道:“婢子不敢擅离,不过也听了几句,似乎是官家驾临此地,遇上了剌客。”
花蕊脸色突然一变,甚至连袍服都随之轻轻一颤,失声道:“什么?官家险些遇剌?”
长宁殿中,有一人据案而坐,身披浅黄软绢衣衫,随意地戴着幞头,手执一卷书册,看得气定神闲。殿内烛光通明,一派气宇祥和,似乎并没有什么惊悚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赫然竟是赵匡胤!倒是花蕊夫人脚下一滞,哭出声来,整个人化作一团娇软丽影,已投到他怀里,其速之猛捷,几乎没推翻了面前的长案。
赵匡胤将她抱住,嘤嘤女子哭泣,从他怀中传来。阿萱和众侍女微觉尴尬,连忙退到殿外,轻轻掩上门扇。首先只听闻软声慰语,轻轻啜泣;忽然又传来嗤的一声娇笑,渐渐就安静下来。
月儿不知何时,已挂上中天。从殿门看出去,是暗蓝的天,明洁的月。阿萱双手抱膝,坐在廊下。身边阑干曲折,帘幕微垂,金钩上的一缕芙蓉轻纱,轻轻晃动,兽炉中喷出幽幽甜香。她的心却渐渐静下来,那青衣侍女的身影,忽然浮现于脑海之中。
她是谁?如此熟悉,说不出来的感觉,
青衣侍女的身影一晃,旋即又被其他影子所掩盖。自入宋宫之后,种种情状,都浮现眼前。然而事态的诡谲莫测,实在是令她目不暇接。花蕊为什么要见赵延美?她有什么办法能放走孟晫和春十一娘?王与哲谋害皇帝,赵河阳是否也参与其中?还有……
焦躁心绪,引发内息开始运转,却有一团剌热之意,从丹田缓缓升起——是天魔劲!劲气如一粒种子,甫始绽开,一入天地,便毕毕剥剥,临风生长起来!然而这生出来的树,却是枝丫交错,狰狞纵横,根根枝干,都如剑戟般直剌虚空!虚空的影子,在这样狰狞的力量下,有了微微的扭曲,细小的纹,啪地被裂开,剌痛的感觉,飞快地延伸开去……从天际尽头,忽然掠来一阵和煦的风。那风,煦暖、柔和,无边无际,无以言触,却将那团魔树轻轻包裹,也包裹住整个的天地。树的锐利被风化去了,树的森寒被风吹暖了,渐渐有了青的叶、绿的芽,勃勃生机,如此怡悦欣愉……
阿萱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暗骇:这天魔劲的确诡异,修习以来,渐渐发现它竟不仅是单纯的内劲,与人的心性情绪也息息相关。越是黑暗负面的情绪,似乎越能催发它的强横,自己不过是初练,已有如此清晰的感受;实难想象,寻常人如果练到师延陀那样的地步,该会变成怎样狂躁蛮横,不近人类?
漫天大雪中,那渐行渐远的身影,放旷不羁的风神,仿佛又浮现在眼前。师延陀并没有变成黑暗世界的魔头,虽有天魔之名,也不过是因武功怪异所得。此人该有怎样坚韧毅力、旷达心胸,才能抵制天魔劲的黑暗对清明心智的侵蚀?他将天魔总纲传给自己,虽是想从自己的修习中,窥得女夷内力的奥秘,焉知不是他也在继续坚持与天魔劲中魔意的对峙?
天地间的一切都仿佛静了下来,只有树枝在风中,轻轻摇动的声音,细碎安宁。又仿佛是一潭极静极清的春水,四周的草木倒影,一丝一毫,纤微毕现。
“臣妾也想随官家去围猎嘛。”
柔媚的女子声音,在“潭水”中一圈圈荡漾开去,清晰得惊人:“臣妾昔在前蜀时,秋日也去猎场,还亲手射杀过雉兔呢。再说臣妾这些侍女们,也不是那样娇滴滴的深闺小姐,个个弓马娴熟,有她们在,围场里又没有什么了不得的猛兽,为何不让臣妾去解解闷儿?”
正是花蕊夫人。
赵匡胤似乎迟疑了一下:“花蕊,猎场之地,不比前些日的马球场,”他顿了顿:“那日朝中所有大臣,宗亲贵室都要来这猎场,且也只在那里,特许他们身佩弓刀之属。你身边这些女子虽然都有武艺,但人多眼杂,稍不留神……”
他虽未继续说下去,但阿萱已明白他的意思:花蕊夫人专宠已久,朝中非议颇多,难免不会有人起了杀念。于汴京街头都有剌客行剌舆车,何况在猎场这样的地方,更是危机四伏。
花蕊夫人笑了一声:“官家休要担心,若天教我绝命于此,便是深藏宫内,又能如何呢?官家贵为天子,又于戒备森严的禁宫之中,尚且为宵小所趁,险遭不测。人生若只是担心,便龟缩不出,便是活上一万年,又有什么趣味?”
阿萱听到此处,心中不知为何,竟隐约有些不安。
入宫时久,对于花蕊夫人的性情,已约略了解。此女艳若桃李,心计却着实不弱。她为亡国帝妃,又得到新帝的宠爱,自知树敌极多,又没有任何根基。便是在马球场这种地方,也是严阵以待,为何一定提出要前往猎场?
念头只在心中转得一转,只听赵匡胤胡乱地答应了两声,想是允了。阿萱不愿再听闺阁之秘,渐渐将内息散去,那言语也就悄然不闻了。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似乎更鼓敲过,忽听花蕊夫人扬声道:“官家起驾,都进来侍候罢。”
阿萱连忙同众侍女宫监一起,齐齐进入殿中,迎了上去。
赵匡胤衣冠齐整,神采奕奕地出来,花蕊夫人却没有露面,只听帘内送出娇声道:“臣妾恭送圣驾。”
赵匡胤含笑回望那纱帘一眼,目光收回来,扫了扫眼前黑压压一片伏跪下去的人群,道:“红栀,你送朕出去……你们在后面跟着。”
阿萱答应一声,随在他身后出去。
一出殿门,但见月色如水,泼剌剌泻了众人一身。赵匡胤昂然前行,忽然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阿萱,道:“你的那朵珠花碎了,甚是可惜,改日朕再赐你更好的……”
阿萱心中悚然一惊,顿时明白过来:赵匡胤已经认出了自己正是那救驾的侍女!那朵珠花……正是那朵珠花!
那朵珠花,是偶一次服侍花蕊夫人梳妆时,花蕊随手赐给阿萱的。用一圈极细碎的洁白南珠,攒成重瓣梅花模样,中间以金丝簇就花蕊,花蕊上还串有两粒黄豆大小的淡紫珍珠。单论其做工的精巧,也名贵不凡。如今想来,只怕那珠花还是赵匡胤赐给花蕊的,即算不是,当初也曾簪在花蕊鬓间。当时赵匡胤遇剌之时,她情急相救,急切间以珠花弹出,想阻一阻剌客的刃尖之势。珠花当时粉碎,事后自己也拾起残骸带走,但没想到正是那急光电火的一刻,竟被赵匡胤认了出来。
赵匡胤见她不语,微微一笑,道:“你主仆心意相通,花蕊朕不会负她,对你们也是一样。”
她心念急转,忖道:“被剌一事暖昧难明,宫中竟然也未听闻大肆搜捕的风声,说明赵匡胤心中有数,不愿闹大,花蕊夫人何等聪明,见他不提,自然也未必会详问。珠花一事,赵匡胤的口气,似乎认为我暗中护他,是受到花蕊夫人的指派。料想他未必问过花蕊,便是问了,以花蕊夫人精明,定也掩饰过去了。”
心头稍定,模糊应答道:“官家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