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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心中无愧死犹荣 上 ...


  •   听那声音,正是赵光义。
      阿萱心中一凛:“赵光义为人精细,我可要谨慎些好。”
      她拉住无名,做了个嘘的手势,轻声道:“你就在院门口等姑姑,莫要出声。”无名大是诧异,但仍乖乖地点了点头,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阿萱四下一看,跃起身来,手臂已够着檐下横梁,身子翻起,倒挂檐下,紧紧贴在横梁边,几乎与夜色化为一体。只听一人缓缓答道:“女夷教只是江湖教派,当初巫教主创教初衷,只是不甘心天下女子,只有受欺被辱的命运。实不知原来我等弱女子,竟还有幸卷入天下的纷争。”正是春十一娘的声音。
      赵光义笑道:“女夷教地处巴蜀,巴蜀江上航运、冶金盐铁,无一不是要紧的命脉。本来官家宽仁为怀,想着姑娘若在汴梁终老,倒也罢了。但如今却是林任道那反贼与贵教扯上联系,姑娘即使想置身事外,恐怕也是不能了。”
      阿萱听到林任道的名字,不禁一怔,那挺拔英气的身姿、略显憔悴的面容,仿佛又浮现于眼前。南唐政权早已灰飞烟灭,但他对故国的执着决心,仍令得她不由得油然而生敬意,如今听到他的消息,不觉有些关心。
      他冷哼一声,道:“林任道初时辗转于淮南一带,被我大宋军队几度击溃,不足千余人马,谁知他倒也机灵,居然以疑兵之计逃脱。我们得到可靠线报,得知他取近道已进入巴蜀,且与贵教已攀上了关系。”
      阿萱更是诧异:“他如今竟在我女夷教中?”
      春十一娘淡淡道:“巴蜀天险,退可居守,且地形复杂,大宋虽已将其并入自己疆域版图,实际上并不能全面控制。如今普天之下,除了北汉,还当真没有比巴蜀更好的容身之处,若我是他,自然也选在此处。”
      赵光义一顿,似乎没料到她如此说话,过了半晌,方道:“本王前来,只想问姑娘一句,不知姑娘寓居汴京已久,可有没有想过要返回巫山?”
      阿萱心中一震,只听春十一娘道:“晋王不是说要我终老于汴京么?当初大费周折地挟了我来,何必谈返回二字?”
      赵光义笑道:“春姑娘是明白人,本王便实言相告。若是姑娘以前那种斩钉截铁的性子,回去自然不成。但如今姑娘在我王府中住了许久,渐渐性格和顺;若是这样返回巫山,号令教众,驱逐反贼,做我大宋之顺民,并兼为朝中疏通护守巴蜀航运,说不定还会有朝廷封诰,荣宠加身,岂不是强过做一个江湖人么?”
      阿萱先前已隐约猜到此层含意,但听他说出来,还是心中微怒:“这厮可忒看轻了春姐姐!”
      春十一娘突然放声大笑,她虽是一个女子,这笑声却十分畅快豪放,直破夜空,久久不绝,连窗棂都仿佛被震得微微颤动。
      阿萱只听后厢数声轻响,有数条人影抢步出来。她深知晋王府中尽多高手,已用内息调匀呼息,不使发出丝毫声响。但心中猜想,那正是赵光义的随从侍卫,为防室中生变,时刻在后厢待命。
      赵光义沉声道:“春姑娘这是何意?”
      只听砰的一声,却是春十一娘拍案而起,厉声叱道:“若我春十一娘是贪图荣华之辈,当初何必随你来汴京!若我女夷教甘作朝廷走狗,则当初巫教主何必创立此教!”
      这四句话掷地有声,当真是激若金铁!
      呛呛呛呛!
      兵刃出鞘,随即砰的一声,门扇冲开,数条人影抢入门来,手中明晃晃的刃齐齐对准春十一娘,早有两人过去护住了赵光义,急道:“王爷无恙罢?”
      赵光义愠怒地瞪了他们一眼,喝道:“谁让你们进来的?”
      阿萱趴在窗下,从窗棂缝隙间向内看去,但见灯火通明,一女子白衣素衫,簪环全无,双手负于背后,傲然立于案前,正是春十一娘。
      她只是轻蔑地扫了众侍卫一眼,全无惧色,冷笑道:“春十一娘都不怕死,你们怕什么?怕我这个如今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赵光义挥一挥手,众侍卫只好讪讪地退回后厢,又将室门掩上。
      赵光义面色沉了半晌,方才长叹一声,道:“你们巴蜀的女子,可都是这样么?色若春花,性如烈火,你是这样,她……”
      烛火深处,他的神情竟有几分怔忡,缓缓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的初见,是在南唐的百尺楼中?”
      春十一娘不答,他便自顾自说下去:“你从空中飘飞而下,撕去妆作老妇人的伪装……满天的鲜花飞舞,你的白衣也飞舞起来,象是仙子降落到了人间……以前,我也认识这样的一个女子,同样飘逸的仙姿,同样烈火的性情,同样古怪不听人劝,但又同样地惹人爱怜……”
      他突然自失地一笑,抬起头来,那种怔忡表情早已无影无踪:“夜已深了,本王不便多扰。不过,春姑娘,你当真不愿回女夷教么?你当真是放心把历代教主的心血,交给一个初涉江湖的小姑娘手中么?”
      阿萱知他所说的小姑娘正是自己,心中一动,颇想听到春十一娘的回答。
      赵光义又道:“这位谢教主,说起来,她未做教主之前,本王倒也与她有一面之缘。眼下她的武功虽有小成,却不能跻身于一流高手之列;天姿虽然聪慧,却并不能有深谋远虑的策划。本王听说她已来汴京,且全部心思,都用在营救你回蜀一事上,说明在她心中,也同样认为只有你才是真正的女夷教主。春姑娘,如今天下大势已变,当初群雄割踞,自顾不暇,暂能容女夷教盘踞巫山;可如今天下统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岂能再留一个忠于旧蜀的女夷教隐然领袖巴蜀江湖?况且还有林任道这支余孽,我大宋必会将其灭之,若你不肯听从本王劝告,只怕女夷教覆巢之期,指日可待!”
      春十一娘淡淡道:“女夷教只是江湖帮派,只求苟延残喘于乱世,不值得大宋朝廷如此关注。若朝廷一定要苦苦相逼……女夷教中虽为女流,也决不输与须眉男儿。至于谢教主,她年岁虽轻,却聪慧侠义,假以时日,成就必远超于我。有这样的教主,我何必担心,何必还要回去?当初我选中她时,便知她绝不会令我失望。因为,”她唇边露出一缕微笑,一字一顿,道:“我平生识人,从未有错。”
      一股热流,充盈胸膛。阿萱但觉心中又是骄傲,又是激动,只觉平生所得之褒,唯此为甚。
      赵光义长叹一声,道:“好,好,你果然还是这样倔强,本王何必多说!”他腾身站起,待要出门,却又停住脚步,低声道:“你终还是对我的恒儿有半师之恩,本王又何能忍心……唉,官家有旨,若你不肯奉诏归蜀,便要将你当众处死,以断绝你教众念想,也以此震慑巴蜀江湖之众。”
      阿萱大惊失色,身子微震,赵光义身边侍卫便似已查觉,早有两人抢身而出,喝道:“谁?”一人身形微动,似乎便要跃上屋顶。
      但听格格笑声,却是无名从院中一丛花树后跳了出来,叫道:“父王!”
      阿萱心中一宽,嘴角不禁浮起笑意。侍卫们齐声道:“是小王爷?”
      赵光义转过头来,见无名蹦跳着走进屋来,诧道:“名儿?这么晚你过来做甚?怎么你一个人?”
      无名笑嘻嘻道:“睡不着,就溜出来瞧瞧春姑姑。”他拉起春十一娘的手,问道:“姑姑,白天你讲的那一招名儿还是不懂嘛。”
      赵光义叱道:“明日再问不迟,哪有半夜来打扰春姑姑的道理?快跟我回去。”无名向他吐舌头做了个鬼脸,春十一娘也摸摸他的头,神情不禁柔和下来,道:“正是呢,名儿,快回去歇息吧,记着春姑姑说的话,将来,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赵光义听她话语,分明有留恋不舍的交待之意,想到她自入府以来,虽是软禁,对自己的儿子十分上心,无论教习文治武学,都不厌其烦。无名虽没有正式拜师,与她却颇为亲近,算得上有半师之分。他虽铁石心肠,此时也不由得有些难过,一手拉过无名,柔声道:“春姑娘,三思啊。”
      春十一娘立在灯火之中,微微一笑,似乎已完全平息了方才的雷霆之怒,又恢复了平时温雅风范,仿佛还是那个教诲世子的柔顺女子:“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多谢王爷了。”
      赵光义长叹一声,拉起无名,大步出门。无名一路频频回头,奈何不能留下,但见众侍卫簇拥在他父子身后,一阵风似地去了。
      春十一娘目送他们远去,这才依次吹灭了各盏烛灯,只留一盏,持在手掌之中,凝视良久,脸上却并无任何神情。
      烛火暗淡,她凝思的脸庞,映在光的暗影里,只勾勒出优美的面部线条。那一瞬间,阿萱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女夷教花神宫中的那尊女夷神像,沉静之中,蕴含无限庄严。
      她纵身一跃,已落到地上。强抑住内心的激动,抢身进门,低声道:“春姐姐!”
      春十一娘似乎吃了一惊,蓦然抬头,锐利的目光,如剑一般射出来!但见阿萱,目光顿时柔和下来,惊喜道:“教主!是你?”
      阿萱反手掩上门扇,激动道:“春姐姐!是无名带我来的,我来救你出去!”
      “出去?”
      春十一娘苦笑着摇摇头,道:“你胆子真大,晋王府戒备森严,不知怎样被你混进来?”阿萱旋把前事讲了一遍,说到王与哲剑气之强,心中还尚有余悸。
      春十一娘道:“教主……”
      阿萱不悦道:“春姐姐,你为何这样叫我,岂不是要与我显得生分么?这个教主之位,本来就是你的!我是来接你回去复位的啊!”
      春十一娘微笑着抬起手来,帮她理了理鬓边一缕乱发,端详片刻,道:“你瘦了。”
      阿萱鼻子一酸,千言万语,顿时都被这句话堵在胸口,一把抓住她的手,叫道:“春姐姐!”
      春十一娘握紧她的手,明波般的眸子,定定地落在了她的脸上,轻声道:“教主,时间紧迫,你不能在此久待,王与哲为人精细,若查了过来,只怕你行踪便要暴露,需尽快离开。我也长话短说。”
      阿萱急道:“那我们现在就走?”
      春十一娘断然道:“属下不能走!”她看见阿萱脸上神情,蓦然间由热烈转为失望不解,便柔声道:“我全身真气,已被赵河阳用独特的手法封住,与常人无异。这数日来我用尽办法,都无法解除,所以晋王府的人也对我十分放心,知道我插翅难逃。这手法如此深奥,普天之下,除了赵河阳,只怕只有仙逝的师父,或是师延陀才能解开。晋王府如此森严,你带着一个完全不能使用武功的我,不能纵高伏低,难道要我们大大方方地从门口走出去么?”
      阿萱想起赵光义方才所说的言语,几乎要急哭出来:“可是他们说皇帝的旨意是……”
      春十一娘淡淡一笑,道:“当初我离开巫山,便有了赴死之志,能多活这些天,已是上天的仁慈。他们要我劝服祖师和先师一手创立的女夷教,成为宋人管理巴蜀航运的走狗,还要我出卖林仁道将军,春十一娘又不是无知无识的猪狗,怎能做这样的事情!屈辱而生,不若磊落而死,无愧于自己的心,虽死犹荣。”
      阿萱听她话语中,已有必死之意。顿时红了眼眶:“不行!我千辛万苦,好容易才找到了你……”说到此处,想起自己一路行来,九死一生,不禁又悲又急,恨不得就这样拉着她,马上硬闯出门去。
      春十一娘紧紧握住她的手,低声喝道:“阿萱!你忘了你是谁么?”
      阿萱全身一震,含泪望着她。春十一娘道:“人生下来,总是会死。生死不是大事,女夷的将来,才是你我要想的大事!你切莫忘了,你我任教主之时,都曾在女夷娘娘的神像前叩拜过!你我肩上所担,决不只有自己的悲欢哀乐!”
      她放缓语气,快速说道:“赵光义劝我不果,也绝不会因我一死便会收手。林任道将军现在巴蜀,依恃天险之利,尚能做短期抗衡。林将军我虽未见过,也知道那是一个颇有志气的男儿,单说南唐颓灭,文臣武将投降快活,他肯做尽忠到底的忠义臣子,你我也是亡国之民,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但,女夷上下千人,也要有生路可存,有生机可寻;宋军即将进蜀与林将军作战,蜀中帮派众多,对我教早有觑探之意。这些江湖事和国事互为掺杂,我们该如何守住祖师和先师留下的基业,如何安置教中姐妹?只怕还有一番大的周旋。”顿了一顿,她又道:“你应知我教经过菱花之乱后,虽然邹菱娃一派已被除掉,不再有明显的分裂之举,但堂口众多,各执一词,谁也未必服谁。蛇无头不行,教主长期不在教中,当此危难之际,又能指望谁人主持大局?”
      阿萱急道:“正因为此,我才要尽快找到春姐姐你,可如今……”
      春十一娘摇摇头,道:“教主,属下坚信自己识人的眼光,假以时日,教主你的成就,必会远胜属下。你决不能有任何闪失,至于属下……属下不是说过了么?但教心中无愧,虽死犹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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