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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皆言卫女若神仙(下) ...

  •   忽然想起阿锦言语之中,似有矛盾之处,不禁忖道:“何姑娘既是瞎子,又如何能鉴赏书画?”念头方转,只听卫少白道:“菖蒲,江公子说他此趟行程,偶自盛泽坊间购得一幅董源的《寒林重汀图》,他又不肯信我,不如你来帮我鉴定真伪,如何?”
      阿萱听到“盛泽”二字,心中不禁一跳,却又有些失望,想道:“他曾去过盛泽么?怎的我没见过他?”但随即又醒悟过来,江暮云此次乃是微服,并未知会沿途官府,自然也不会大张旗鼓了。
      但听到最后几句,又不由得惊讶地望了何菖蒲一眼,再看其他人也皆是一般惊诧,所有目光不由得都凝聚到了何菖蒲身上。卫少白当世国手,江暮云都宁舍他而取何菖蒲,莫非这看似沉静的纤弱女子,果真有出众过人之处么?
      卫少白另两个侍女上前来,接过阿锦手中一卷帛面长轴,就在桌上缓缓展开。
      阿萱虽不知董源其人,张谦却是耳熟能详。张家家境本是富足,自张谦幼时,便延请名师教授。除了杨宗宁传授儒家学识之外,府中还请有专司书画的先生。
      他自然也知这董源字叔达,钟陵人氏,中宗时曾为南唐北苑副使,人称董北苑。他善山水人物,云龙牛虎无所不能,尤以山水画最为著名,与巨然和尚并称“董巨”,开创南派山水画派,乃是天下知名的画师。只可惜前几年因病身故,他画作本不甚多,因之在坊间便更显珍贵,往往一幅便能价值数千两白银,赝品自然也是层出不穷。
      此时画卷已然铺展开去,一幅极精妙的山水画面顿时显现在众人面前。
      画中描绘的正是隆冬时节的江南景色,一带山丘静穆横卧,水汀幽深绵延。寒风之中,但见落尽叶片的树木无言挺立,纤纤芦苇亦应风瑟缩。溪上小桥无人,愈显得空寂清冷。掩映于荒野寒树间的屋舍,也是悄无声息。这所有景象,正构成了一个萧瑟凄清的无人之境。
      卫少白先赞一声:“美哉!”江暮云却笑道:“卫兄还要小心在意,窃以为还需何姑娘赏过才算。否则损失银子事小,买了西贝货却是有失体统。”再看那何菖蒲时,却是浅浅一笑,道:“江公子太过抬举菖蒲了。前两年我眼睛尚好之时,倒也是见过董北苑的其他画作,对其画风倒略存一些印象。公子,你却告诉我,那画的笔法如何?”最后这句话,却是对卫少白说的。
      卫少白凝神注视良久,说道:“他在彼岸彼丘旁以大笔横拖皴出重重的沙汀,气势浑茫厚重、”
      何菖蒲点了点头,道:“嗯,这样又有别于芦苇萧萧,水流缓缓,又从格局气势上打破了平均状态。”
      卫少白又道:“两侧的坡岭、树木、沙汀、小桥、屋宇等似同实异,彼此呼应,使静态的画具有了内在的动感,为画面带来了节奏感和运动感。”
      何菖蒲本来黯淡无神的眼珠突然一转,问道:“汀渚是否以长披麻湿笔平拖?”
      卫少白微微颔首,道:“正是如此,如此一来,倒颇有酣畅浑朴之妙。”
      何菖蒲又点了点头,道:“董北苑早年学唐李思训之青绿山水,后才以水墨为主。用笔细长圆润,形如披麻,皴完后用墨破色渲染,铺以点苔,能充分表现出南方山水风景的秀润多姿。”
      她凝神想了一想,又道:“据我想来,此画必然是以重墨擦染沙岸,以细笔勾绘芦荻,于中部描画寒林,丛中露出村舍板桥,远方溪边是山丘村舍,再远处溪岸重得,延伸画外。整幅画面以湿墨擦染而出,予人心一望无尽之感。不知对否?”
      二人一问一答,气度自然之极,旁人却都听得目瞪口呆。张谦见她目不能视,而所言与画上无不相契,不觉骇然失声道:“正是如此呢!何姑娘,你怎么……”突然想到自己失言,连忙住口不说。
      何菖蒲伸出一只纤手来,卫少白便握住她手指,将其引到画面之上。何菖蒲脸上微微一红,但随即镇定下来,弯下腰身,指尖在画面轻轻摸索。众人屏息静气,只见她雪白纤长的手指,映衬着画上如烟山水,美如玉雕一般。
      过了片刻,何菖蒲抬起身来,向着张谦微笑道:“这位公子,佛家有云,眼耳鼻舌身意,乃是我们烦恼杂生的根源。少了一样,倒反而心境清净许多。眼盲有何可怜?倒是有眼心盲之人,才是真正的可怜呢。”
      江暮云朗声笑道:“何姑娘这话江某最是赞同,若真是看不到美人倒也罢了,倒是那眼中看见美人,心中却不懂珍惜美人之辈,才是真真可怜之人!”不知为何,阿萱总觉他说得似是一本正经,却暗含戏谑之意。
      何菖蒲抿嘴一笑,对卫少白道:“公子,这画触感细腻,毫无涩滞之处,显见得作画之人极擅着色,下笔精准,必是具一流画技之人。绢帛略有些干燥之意。据我推断,料想已有近十年之久,恰与董北苑卒期相合。而我虽只以指相触,仍觉画面清冷之气,流于指端,这说明画中山水不拘于形态,而已具灵动神韵。
      公子,菖蒲斗胆猜测,这画恐怕倒是一件真品。”
      此言一出,众人俱都长吐一口气来,看向那何菖蒲的眼光之中,又多了几分由衷的钦佩之意。阿萱想起阿锦所言,心中想道:“果然阿锦所说不错,她如此才貌,定然确是出自大家。只是为何自甘居于婢仆之列?”
      偶一瞥间,只见何菖蒲双颊晕红,已退回卫少白身后。她眼虽不能视物,但此时默默“望”向卫少白的眸光之中,却似隐藏着无限柔情。

      阿萱心头一动,已明白了几分。趁众人攀谈正是热烈之时,便起身悄然走了开去,在船尾栏旁倚定。
      只见两岸青山连绵,有如锦嶂一般,放眼望去,心胸为之一宽,先前些许抑郁之气,倒消散了许多。
      正在凭栏远眺时,忽见白影一闪,却是江暮云转过拐角,缓步走了过来。
      他停下脚步,且不开言,只是望着阿萱微微一笑。阿萱手足无措,一时不知如何问候,反倒脸红起来。江暮云见她发窘,忙道:“阿萱姑娘,江某来得唐突了。”
      阿萱心念疾转,暗道:“是了,他因对宝莲箫起了疑心,先前才说要带我入宫,这才不惜在铁老蛇儿面前露出行迹,强行将我们带走。我原也要设法入宫,此去倒也便利。只是想那唐宫为何等尊贵之地,我不过一个山野女子,他将我带去岂不担着干系?此来自然是想盘问我了。”
      果然江暮云与她寒暄了两句,这才说道:“阿萱姑娘,请恕在下冒昧问一句,难道那送玉箫与你之人,竟没有告诉你此箫来历么?”
      阿萱低下头,道:“这是我娘临终前留给我的,她只说是先父在时,别人寄放与我家中的。究竟我父亲从何处得到,我也并不知晓。”
      江暮云沉思片刻,又道:“我刚才听杨先生说,姑娘父母双亡,此去金陵,是为了投靠一个亲人。姑娘身携重宝,又与我素不相识,理应先去找寻亲人安顿才是,为何竟肯与我前去宫中,而无丝毫犹豫之色?是否姑娘此行,本就是为了去唐宫?或是说,姑娘的那位亲戚,正是在宫中任职?”
      陡地心中一动,又道:“姑娘所投亲人,当非寻常之辈,莫非是------?”阿萱嫣然一笑,道:“公子果然聪明过人,我这次前赴金陵,正是要设法去见当今国主。”
      江暮云虽然早有预料,还是大吃一惊,试探道:“莫非姑娘乃是宗亲?”阿萱脸上一红,低声道:“公子几曾见过这般落魄的金枝玉叶?只因我父母昔年有恩于国主,加上国主还有几件东西遗留在我家中,母亲临终时念我孤苦无依,故命我将东西送还,一并前去投靠。”
      她手掠一掠鬓边乱发,又笑道:“其实这些年我僻居乡里,日子虽然清苦,但也用不着去寄人篱下。只是那几件东西甚是贵重,却不得不返还原主。”
      江暮云对李煜一向忠心,宝莲箫宫中至宝,居然流落民间,这少女偏又声称她找的人正是国主;见她装束虽然寻常,但举止落落大方,毫无蓬门女儿之态,心中疑云更重一层。因此不敢大意,故意问道:“国主日理万翰,即使有江某引介,只怕也不见得会有空闲。姑娘有何凭据,定能使国主拨冗相见,并相信姑娘身份?”
      阿萱何等聪明,看出他心中生疑,笑道:“公子,我武功平常,纵有歹意,你只须伸出一个小小的指头,就能把我给摁住,还怕我会有所图谋不成?至于相见国主之事,容我往后再与公子讨教。”
      江暮云正待再问,只听侍婢宁儿欢呼道:“公子,金陵城已在望了。”阿萱脸上露出笑容,回头望去,只见远处一座大城,隐见房舍无数,人烟繁盛,正是六朝之都金陵。
      其时天下富庶之地,莫过于吴越扬州和唐之金陵。金陵又名石头城,乃是著名的六朝金粉繁华之所;因其地势如龙盘虎踞,各朝多选为都城,自有一番王者气派,素有“江南佳丽地,人间帝王洲”的美誉。
      此时江岸遍是隋时植下的杨柳,又正当晴空丽日,来往车马不断,仕女如云,仿佛空中都有脂粉花香。除了江暮云主仆及杨宗宁外,其余人皆是初到,莫不是目驰神摇。

      杨宗宁跳下堤岸,长吐一口气,叹道:“流寓大江南北十来年,还是故地最好啊,如今我是不再走了。”江暮云微笑道:“杨先生此言极是,常听说巴蜀山水俊丽,在下曾三上巴蜀,果然名不虚传,但毕竟身在异乡为异客,不如在金陵亲切。”
      张谦回过头来,见阿萱随在江暮云身后,心头一动,轻声道:“阿萱,你,你不跟我们一起走么?”
      阿萱从未离开过盛泽,此时一见金陵繁华景象,一双眼睛几乎都不够用了,答道:“你先生家富得很,有的是人服侍你,用不着我了。我要随江公子一道离开,咱们就此别过啦!”
      张谦急道:“那我们以后还能不能见面?你会来找我吗?”
      阿萱见他似有不舍之意,心中奇怪,笑着仰起头来,一指碧蓝色的天空,说道:“张公子你看,人的相遇就象是天上的云彩,有时聚在一起,有时大风一吹,就又散开了。人世间的聚散大多如此呢!”

      一时众人俱都别过,江暮云与卫少白、阿萱等人自是往江府去了,轻碧兰烟二女也自去办事。
      唯有张谦呆呆地站在原处,目送阿萱所坐藤轿汇入人流,直至湮没不见。他平生所遇较亲近的女子,只有阿萱及顾怜怜二人。顾怜怜生性娇纵刁蛮,两人在一起,总是她大发娇嗔,他则是沉默居多。却并非是甘心忍让,只是欲图清净,不愿与她争执罢了。
      但自湖中相识阿萱以来,她善解人意,与之相处,真是如沐春风一般。此时别离,便似心给人丢在一边,或是在胸口堵了一团棉花——又是胀闷,又是失落,几乎想要放声大哭一场。
      忽听杨宗宁叹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世人有情方苦恼。唉,唉。”张谦茫然转过头去,只见杨宗宁两道怅然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那清俊而阴郁的脸上,此时却满是怜悯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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