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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天下英雄出我辈 上 ...

  •   甬道低窄,仅供人弯腰经过。四周土气湿腥,依稀还是新土味道,似是刚刚挖成。阿萱与秦真二人紧随屈畹兰身后,脚下飞快,只拐得几拐,便从一处岩洞出来,眼前豁然开朗,竟然一带碧水,数株桃树。是那香溪河!
      河中一弯小船,船上一人,长身而立。正是张谦。
      屈畹兰如释重负,道:“幸亏有张大人帮忙!我早瞧出他心肠好,”似笑非笑地瞥阿萱一眼:“对你更是好!这才求他来帮忙!”
      阿萱一怔,看着那熟悉身影,但觉胸中顿时升起一股酸热之气,连眼眶都开始热了起来。耳边听得秦真笑道:“屈姑娘如此做派,倒让秦某当真吃惊——咦,莫非屈姑娘当真对秦某动了凡心不成?”
      屈畹兰呸了一声,怒道:“你们不快些上船,还在这里婆妈什么?王从哲一旦发现甬道,只怕稍后就赶了上来!”
      秦真悠悠道:“只怕他们一时半刻,赶不来了。”
      话音未落,只听背后砰地一声闷响,只震得崖上灰土簌簌而落。
      阿萱跳开身子,嗔道:“你在那甬道中放了什么东西?只怕把道给震得塌了!”屈畹兰恍然大悟,瞪了秦真一眼,当前奔下河岸。
      秦真摊摊手,一拉阿萱,随后奔向小船,笑道:“我们这些坏人,身上不是毒物,就是硝火。对付这条蚂蚁肠子一样的小甬道,有什么稀奇?”
      三人上船,秦真大大咧咧地叫道:“张兄,又见面啦!”张谦惊喜交加,道:“你们可来了!我……我……” 收缆放桨,阿萱但见他荡舟的姿态甚是熟练,突然之间,回想起当初盛泽湖中,两人初见情景来。笑道:“张公子……”
      一语未了,突然看见张谦握桨的手,不禁怔住了:
      当初太湖初见时,在层层荷花荷叶之中,她所见的,是一个绫罗包裹的俊秀少年。那仓皇羞涩的少年,举袖试去脸上沾染的湖水,柔软的绸袖滑下肘弯,露出的一双手修长白晳,如女子般嫩滑光洁。
      然而如今,曾经如玉的手掌已经褪去了那一层嫩滑水气,肤色暗沉,带上了些许粗糙的风霜之色。掌缘宽厚,骨筋突出,不复少年的稚嫩,却是一双成年男子的令人心安的大手。
      她的视线渐渐上移,看到的是他柔韧的腰身、挺拔的背脊、宽阔的肩膊……也无不隐约透出成年男子所独有的刚劲坚毅。
      江湖风霜,竟致于斯。
      张谦见她神情古怪,目光怔忡,只道她在怪自己,忙道:“秦公子,阿萱,我不知道他们要害你,幸得畹兰来找我,说是已有了救你们的法子,叫我只在这里等你们!阿萱,你没有怪我罢?”
      阿萱微微一笑,声音不由得柔和下来,道:“我不怪你。张公子……张谦,你的船,是摇得好多了,比起太湖之中……你……你长大了。”
      张谦手腕一抖,木桨险些儿落入水中。倒是正相帮划桨的秦真古怪地笑了一声,道:“我们屈姑娘明辨是非,竟然能背父救敌,嘿嘿,也算是长大了,不再是当初那个又蛮又坏的小姑娘啦!”
      阿萱笑道:“正是。屈姑娘肯救我们,倒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屈畹兰并不看他们,冷冷道:“长青门中,也不是人人都不念旧主。若没有几个门中弟子帮忙,我哪有能耐独自调开守卫,挖出你们逃生的那条甬道来?”
      阿萱眼前浮现出那个叫屈魏的弟子面容来,叹道:“当真多谢了。”
      屈畹兰深吸一口气,道:“多谢也不必了,其实我也不是完全为了你们。”她脸上突然一红,迟疑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决然道:“有一个人,被关在一个地方。我想求你们去救他。”
      秦真讶然戏道:“是你的心上人么?啧啧啧,我还道姑娘你心中只有一个我呢!姑娘父亲为了得到那宝藏处心积虑,莫非姑娘你便丝毫都不动心?”
      屈畹兰冷笑道:“你以为,我屈畹兰是个丑女,就连心都没有么?什么宝藏宝图!我爹爹隔三隔五的便去一次,连我都偷偷进去过一次,便是有宝藏早就拿光了!爹他是明在宝图,暗在李氏嗣子!”
      她越说越快,脸上渐渐浮现红晕:“你秦真不过是个下三滥的小贼,哪里懂得家国忠义?而他……他却是忠肝义胆的大英雄!初时我与你虚与委蛇,你当是我屈畹兰从未见过男人么?不过是引开你们这些宋狗的注意,让他们能成功逃走罢了!”
      阿萱秦真张谦一齐失声道:“原来你的心上人是林任道!”
      屈畹兰脸上红晕更盛,嘴上却仍旧倔强:“什么心上人!我……我只仰慕他是个大英雄,却不关他的事!”
      她咬了咬唇,道:“我看谢教主你们今日情形,想必早就瞧出我爹爹的事了,我爹他……”
      阿萱心中百感交集,道:“屈门主……屈叔他原本是长青门的老人,却不知为何……”
      屈畹兰又咬了咬唇,那红润的唇上已被咬出几个深深牙印来也不自知。突然道:“我爹原是跟你娘有婚约的,你可知道?”
      阿萱失声道:“什么?”再看秦张二人,也是一般出乎意料。
      屈畹兰冷笑一声,道:“怎么,觉得我爹配不上你娘么?当初你娘在长青门时,不过是门主的娇女儿,我爹却也是门中的大弟子。武功又高,人品又出众,老门主怎会没有选婿之意?只是没有下聘罢了。”
      阿萱意念电闪,突然想起屈虎先前,竟然脱口而出母亲闺名一事,心中也不由得惴惴起来。
      秦真突然笑道:“只怕是阿萱母亲一入女夷教,这桩婚事可就不成了。”
      屈畹兰道:“那是自然。女夷教名动天下,谢小姐又成为了春堂的堂主,未来教主的继承人,一呼百应,江湖变色,哪里还会瞧上我的爹爹?她入女夷教不久,便有教众前来长青门,秘密召见我爹,将婚约一事,就此勾销。”
      她的声音中隐见愤激,道:“谢堂主一声令下,我爹于公于私,都不可能违抗她的意思。后来我爹娶了我娘,也不肯再在门中,这才去外地做些买卖。若非是排教欺人太甚,爹爹记挂老门主的恩德,都未必回来!只是这一回来,大宋的人找上门来,却由不得他再脱身了。”
      秦真笑道:“原来你爹所作所为,都是不得已儿。”
      屈畹兰瞥了阿萱一眼,傲然道:“你娘自恃入了女夷教中,负我爹在先,背教私逃在后,我爹冒着大风险收留了她、帮助了她!若我爹爹丝毫不念旧情,当年便会偷偷向女夷教通风报信,还容你娘活了后来那十多年?这十八年来,也是我爹一直照应长青门。纵然今日迫于宋人压力与你为敌,也算是恩仇相抵,并不欠你半分!”
      她性情刚硬,哪怕是在此时,也不肯输了半分。
      张谦缓缓道:“屈姑娘,你这话,可不算对。情之一物,在于两心相悦。况且谢堂主既肯抛弃堂主之位,隐居荒村十八年之久,也并不是什么贪图富贵之人。她与令尊解约在先,与李国主结缘在后,也算不上负了令尊。”
      屈畹兰双眼一瞪,阿萱却拦下话头,淡淡道:“屈姑娘,有一件事情,你爹未必会告诉你。我起先有很多事想不明白,不过我现在慢慢想,也想得有些通了。”
      她目视屈畹兰,道:“我不是谢蕙娘的亲生女儿,她亲生的孩子是个男孩,早在十八年前,就与幺姑一起,死在你爹爹的手里了。”
      此言一出,张谦与屈畹兰不由得都怔在那里。屈畹兰叫道:“你胡说!我爹怎会……你又怎会不是……”
      阿萱惨然一笑,道:“正是呢。我也在想,十八年的母女,怎么说不是,就不是了呢?”
      “我娘如何在一个荒村,孤单度过了十八年,却不肯回到谢家世代执掌、故旧众多的长青门?若说是无颜相见故人,怎么她当初怀有孩子的时候,又肯回到这里?
      那场大火,何等蹊跷。长青门在这里势力雄厚,怎么会让铁斧帮找到谢家老宅,并且长驱直入,杀死幺姑在先,迫害我娘在后?”
      屈畹兰张口结舌,心里惴惴不安,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只有一个理由,就是当初我娘早就发觉:屈虎已不再是当年的大师哥,反而是最危险的敌人!”
      “当初铁斧帮人前来寻仇,策划周密。偏偏小姐居于宅中,为防人耳目,并没有护卫人员随从左右,连个看门之人都没有。故此铁斧帮能以火油洒满整所宅院,突然四面同时点火,令人难以逃脱。大火突起之时,小姐因为在卧房之中休息,那出口又在床下,故此得以躲过厄难。幺姑却抱着孩子在院中玩耍,根本无路可逃,大火顷刻封了房门,她也来不及跑回房中……”屈虎说。
      “那人细细打探,才知原来就在两天之前,当年铁斧帮尚存的帮众闻讯赶到,寻找蕙娘复仇。蕙娘那时才生下孩子,体力虚弱,仅凭暗器阻住他们不能进房。
      那些人当真狠毒,他们惧怕蕙娘暗器厉害,竟在房外放了一把大火!孤派去的人不辱使命,在瓦砾堆里细细找寻,终于找到一女子和一婴儿的尸身,烧得面目全非。”李煜说。

      即使是从废墟之上,仍可看出谢家老宅当年的雄伟阔大。如此大宅,即算是四面起火,也不可能使人无法逃脱,便是要烧至内室,至少也得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中,长青门竟无一人赶到,实属费夷所思。
      更何况,大火烧起之时,以宅院之大,火势断然不会四面封死,幺姑完全来得及抱起孩子逃回房中,与谢蕙娘一起逃出生天。又岂会被活活烧死在屋外?
      唯一可以解释的,便是当初火头一起,铁斧帮即攻入谢宅。谢蕙娘产后虚弱,无法施用武功,只有幺姑一人在门中独力拒敌。那个谢蕙娘亲生的孩子也根本不是在外面被烧死的,或许当时正在谢蕙娘的房中,虽然谢蕙娘找到了地道入口,可是因为等候幺姑一同逃走耽误了时间,火势增长,大人经得起烟呛,一个小小婴儿哪里经得住呢? 婴儿就此夭折。
      所以幺姑不是抱着孩子被烧死在外面,而是为保卫谢蕙娘被杀害的。她身亡之后,谢蕙娘不得不抛下她与婴儿的尸身,忍痛挣扎着进入地道。
      阿萱此言一出,众人相继失色。
      屈畹兰脸色渐渐惨白,怔怔道:“不会!不会!我爹爹世代忠仆,又是老门主的大弟子,如今只是为宋人所迫,当初断然不会对谢小姐下如此辣手!”她陡地抬起下巴来,厉声道:“若果真如此,我爹爹又怎会在谢小姐逃出生天后,将她藏在石室之中,后又容许她离开归州?”
      秦真用力撑船,突然一笑,道:“如果我是令尊,我为什么要放过谢小姐呢?”他翻翻眼睛,道:“既图谋之,必利趋之。当然是谢小姐活着的获利更大。问题是,所获之利又是什么利呢?”
      张谦脱口道:“宝藏!”
      秦真呵呵大笑,道:“不错!不错!”、
      阿萱点头道:“我本来想不通,母亲既然对屈虎已经起疑,又早有安排,要我前来归州,那么这宝藏图的另一半她完全可以托付给珠姨,何必交给屈虎?但细细一想,才知这是惑敌之计,唯有让屈虎知道,两副图合而为一,方能取出宝藏,而我作为李煜与谢蕙娘的‘女儿’,又是唯一能取得两图之人。
      屈虎想要得到宝藏,便不得不放了我们母女二人。反正母亲留的信上说得明白,我终归还是回来的,自然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她如果不用这封信稳住屈虎,即算她从地道逃出生天,也不会逃出屈虎在归州各处设下的暗算。
      但她以错就错,干脆让外人误会她和婴儿都死了,以逃避铁斧帮众和过去仇家们的追杀。屈虎唯恐知道的人多,会分去宝藏一杯羹去,自然十八年来对她的去向也是讳莫如深,丝毫不曾走漏风声。如此,我们母女,才能在盛泽安然度日。”
      屈畹兰的肩膀颤抖起来,低声道:“我不信!不信我爹爹是这样的人。从小他就跟我讲,说谢小姐是如何天仙般的人物,如何聪慧,如何可爱……小时候在我心里,谢小姐无疑就是仙女下凡。等我长大后才明白,或许我爹他的心里,一直留有谢小姐的影子。即算是现在……现在他暗算你,我也能体谅他,他不过是因为宋人的逼迫,为了长青门的基业不毁于一旦……为什么?他这样做是为什么?”
      秦真淡淡一笑,道:“男子心中,功名利禄,永远都是第一。”
      他瞥了一眼屈畹兰,道:“忠孝节义这四个字,是天下男子最为标榜自己的准尺,多少人为了这四个字殒身丧命,也在所不惜。只是,嘿嘿,这四个字里,却唯独没有对女子的爱。”
      屈畹兰捂住耳朵,叫道:“我不要听!我不要听!”
      秦真冷冷道:“屈姑娘,我是看你救了我们,才直言相告。那林任道,为了救李唐的世子亡命江湖,天下人知道了,谁不竖指称声好字?只可惜,林任道全了这个忠字,自己一门良贱,老母稚子、妻妾姐妹,却全部被宋人杀得干干净净!”
      众人打个寒噤,但听秦真悠悠道:“君王家的性命,当真这样金贵?以天下财物奉一人贪欲,以天下人的性命全这一条性命……”
      阿萱心中一颤,突然想起那座不知何处的宝藏来:“若当真取出宝藏,只怕天下局势又要变化。回复李唐江山也好、参与天下逐鹿也好,都不过是几个人的荣辱兴衰,却不知要赔进去多少条无辜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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