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雨连江》行人月

99、【番外】山水有相逢

　　徐宥之是大傻子。

　　在仆木刚被制造出来的时候，在它的注释底下有这么一行小字。

　　那时候它还没有名字，只是宗门里负责洒扫迎送的一个工具，和其他普普通通的木偶没有任何区别。

　　要是说有的话，那就是，这个木偶是徐宥之院子里的。

　　徐宥之笨手笨脚的，过两天就把它弄坏了，不得不去图书室查阅这一批木偶的注释书。

　　结果，他就在对应的这一页翻到了这么一行小字。

　　谁负责写注释，谁又动过这个木偶，谁有这个本事把木偶弄出问题？

　　只能是楚衍。徐宥之怒气冲冲地去找他，把门摔得震天响，一进院子就拔出了剑：“楚衍，你什么意思？”

　　楚衍回过头，眼角一弯，笑眯眯地从院墙上跳下来：“哎呀，这不是徐兄吗？怎么有心思来我这院子串门了？”

　　徐宥之懒得跟他废话，小剑一挑，那一页纸就晃晃悠悠地飘出来，他指着那行字，怒气冲冲地说：“楚衍，你什么意思！”

　　楚衍眨了眨眼：“什么意思？谁向你说我的坏话了？”

　　徐宥之一指：“还在狡辩什么？这难道不是你的字迹！”

　　楚衍不慌不忙地一抬手，袖中飘出了一点粉末，朝徐宥之抖过来。随即，那张纸上的字迹就眼睁睁地消失了！

　　楚衍一歪头，依然是非常无辜的样子：“哎呀，什么字迹呀？我怎么没看见呢？”

　　徐宥之被他气了个倒仰。他怒气冲冲地说：“我去告师傅去！你等着，我跟你没完了！”

　　楚衍在他身后吐了吐舌头，小声地说：“告状精。”

　　第二天楚衍就被罚了。师傅听完徐宥之的控诉，大笔一挥：弄坏了洒扫木偶？那就你去给人家扫地吧！

　　徐宥之练完一天剑回来，刚走到门口就怔住了。院子大门敞开，楚衍挥舞着扫帚，正在里面用力地扫地，灰尘飘飘滚滚，沾脏了他的白袍一角。

　　即使在扫地，他也扫得腰杆挺直，一身白衣被他穿得抖抖飒飒。徐宥之目不斜视地走过去，还了他一句：“大孔雀。”

　　大孔雀被他气得跳脚：“都跟你说了，要叫我师兄！”

　　楚衍确实是徐宥之的师兄。自徐宥之入门时起，他就听说了这位师兄的美名，才高八斗啦，什么东西都会做啦，剑术很厉害啦，长得好看啦……

　　他就像是生活在传说里的那种天之骄子，上上下下的光芒都集于他一身。

　　徐宥之入门比他晚，努力比他多，可偏偏天赋就是平平，怎么努力都不出挑。每次见了楚衍，他都是规规矩矩又心怀羡慕地叫一声：“大师兄。”

　　大师兄没有一点架子，笑眯眯地点个头，过去了，有时候还塞给他一点小东西。

　　小东西每次都不一样，有时候是画歪了一点的符咒，有时候是圆头圆脑的小摆件，还有时候是恶趣味的小机关。

　　徐宥之刚入门，并没有几个人惦记他，连师傅门口的门童都肯给他看脸色。只有大师兄会这么关照他。每次握着这一点小东西，他都欢喜到感激零涕。

　　每次大师兄给他打招呼，他都赶紧报以微笑，于是楚衍给他的东西也格外的多。

　　有那么一段时间，徐宥之又开心又惶恐，这么优秀的大师兄独独对自己青眼以待，他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回报这份好。

　　这份感激零涕终结在某一次串门。他去师姐那里讨要丹药，愕然看见一模一样的小摆件放在窗台上。

　　那一瞬间，他简直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原来这不是给我一个人的礼物吗？

　　师姐听说以后笑得前仰后合：“什么呀，这个人天天做东西，废品和实验品一大堆，狗见了他都得被塞两个。”

　　这件事情被好事者当个笑话传出去了，一时间，徐宥之在宗门里小出名头，谁见了他，都会知道是那个“收了大师兄的废品还自作多情”的。

　　徐宥之又恼怒又丢脸，自此不再和楚衍打招呼了。楚衍莫名其妙于他的态度转变，一打听，终于知道了这件事。

　　徐宥之要和他划分界限，见了他就直呼其名，也不再有笑脸了。楚衍却像是要补偿他什么一样，当天晚上特意捧了一堆东西来敲他的门：“单独做给你的，喏，只有你一个人有哦。”

　　……自然，他吃了一个闭门羹，徐宥之恶狠狠地把他关在了外面。

　　徐宥之感觉自己的尊严受到了狠狠的伤害，他单方面地和大师兄撕破了脸皮。楚衍却不知道怎么的，开始和他亲近起来——具体方式是时不时地捉弄他。

　　这要是换成别人，大概也就一笑而过了，偏偏徐宥之脸皮薄，每次都被气到。

　　次数多了，楚衍简直玩出了乐趣，徐宥之每次都气恨恨地找师傅告状，两个人渐渐进化成了一见面就互啄的乌眼鸡。

　　当然，是徐宥之单方面地不对付他，楚衍把这当成了两个人之间的友好互动。

　　这么“友好”了两三年，到了宗门里开擂台大比的时候了，楚衍不负众望地拿下了魁首，徐宥之则得了一个不上不下的名次。

　　当天晚上，楚衍来找他喝酒，徐宥之根本不想搭理他，可惜这个大师兄酒量太差，还没说几句，先把自己喝成了醉猫。

　　徐宥之拖又拖不动，喊又喊不醒，只好捏着鼻子让他在屋里待了一夜。

　　楚衍酡红着脸蛋，迷迷糊糊地对他说：“小徐兄，你真是个君子，中正平和，咱俩要是能早点认识就好了……可惜我要走了，往后你就在宗门里头看不见我了……”

　　徐宥之当然知道他要走。宗门大比上摘了名次的人能提前出师，他很快就能下山云游四方去了。

　　他恶声恶气地想，你走了才好。可又转念一想，不能让他白走，于是问道：“那你都不给我留点礼物？”

　　楚衍就抬起眼睛笑眯眯地看着他，说道：“礼物……有。”

　　徐宥之被他看得很心慌，楚衍出名不是没有道理的，他的长相太出挑了，才子美人走到哪里都是会被追捧的。

　　于是徐宥之喂了他醒酒药，就随手拿了一件外套蒙住他的头，主打一个眼不见心不烦，自己上榻睡觉去了。

　　第二天他醒来，楚衍已经走了。宗门里头空空荡荡，师兄师姐们不知道去哪里凑热闹去了。

　　徐宥之只好自己去饭堂吃饭，路上听到人惊叹：“天呐，那他就那么走了？临走之前还要顶撞长老，神人啊！”

　　“哎呀，你是不知道他说的，条分缕析，那叫一个精彩，长老脸色难看死了！”

　　“哎，你们得到的消息都不准确，我得到的是最新消息，楚衍早就计划着来这么一场了！”

　　楚衍？

　　徐宥之茫然地问：“楚衍？他不是下山云游去了吗？”

　　涉及八卦，大家都争着抢着分享：“对呀！他今天一早就辞行了，走之前还被长老大骂了一场，你是当时没有去听，可精彩了！大长老被他说的下不来台！”

　　武林也和凡俗之地一样，宗门大了，就难免会有人趾高气扬、摆架子，难免会有一些让人不舒服的条条框框。

　　大家其实都对这位长老颇有微词，只是没人想得到楚衍会这么有勇气。

　　“那楚衍呢，他得罪了长老，不怕回不来吗？”徐宥之真心实意地好奇。

　　“那谁知道呀，反正他当时笑嘻嘻的，挨了骂就走了。”

　　徐宥之茫然地回到院子，突然愣住了，洒扫的小木偶上被人画上了一个笑脸，背后还贴了一张纸条。徐宥之摘下来一看，楚衍很潇洒地给他写了两行字：“山高水远，自有相逢。——楚衍留。”

　　楚衍临走前还以为徐宥之把他当朋友。徐宥之把字条揉碎了，他心里头忽然有了个预感。

　　楚衍不会再回来了。

　　他的预感成真了，被楚衍骂了的长老在宗门里到处说他的坏话，说楚衍一回来就要让他待不下去。可一年之期到了，楚衍也没有回来，宗门派人搜寻无果后，除了他的名。

　　徐宥之这个时候已经变成有资历的老弟子了，他比大部分人都要用功，比不了天之骄子，也能在宗门大比里摘个前十，没有人会再嘲笑或者漠视他了。

　　偶尔也有楚衍的消息飘到他的耳朵里，这个离经叛道的大师兄很出名，变成了师弟师妹们眼里的传说。有人说楚衍离开之后另起山头，去别的宗门当了长老，他听了并不信。

　　又修炼了几年，师傅对他很满意，他如愿出师了。

　　徐宥之下山历练，当天晚上，他被人堵在了客栈里。

　　是楚衍来找他喝酒。徐宥之简直不敢相信他的眼睛，楚衍还活着，一身白衣依旧鲜亮，月色下来找他把酒言欢。

　　楚衍还是那个样，笑眯眯的：“太好了徐兄，我就知道你会守约。诺，我来践诺了，大师兄没有骗你吧？”

　　徐宥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这几年来平平静静做自己的事情，并没有多么想念这个人，更别提记住这个约定。可是楚衍的眼神温柔又热切，他心里升起了一点愧疚。

　　楚衍说自己的运气很好，下山的第一站就被人赏识，打出了名头。经人举荐，他做了朝廷里的一个小小县官。

　　徐宥之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问了：“那你就打算一辈子做官了？不回去了？”

　　徐宥之一直觉得，楚衍离开是因为有了更好的选择，或者得到了什么机缘，或者拜了更厉害的师傅，万万没想到这几年来他一直窝在人间。

　　楚衍好好一个天之骄子，居然真的半途放弃了武道，跑去人间窝着，一心一意地做一个不大的官，徐宥之简直觉得楚衍是疯了。

　　楚衍笑道：“那怎么可能呢？只不过我刚下山的时候，兜里分文没有，承蒙人家接济。我总要做够几年，还了人家举荐的恩情罢了。”

　　他还说：“我准备自己自立山头，办个宗门，现在万事俱备，我已为它起好了名字，叫做‘百花宗’，你觉得如何？”

　　听到前半段，徐宥之很欣慰，大师兄毕竟还是那个出息的大师兄。听到后半段，他简直哭笑不得：“……你这个起名废。”

　　楚衍一点也不以为忤，笑眯眯地说：“我就觉得这名字好。太正经了有什么意思？怪有压力的，我又不是什么正经人。”

　　徐宥之十分赞同他最后半句话，两个人约了回头再来喝酒，他就匆匆奔赴自己的前程去了。

　　一晃，就是武林许多岁月。

　　楚衍并没有刻意与他保持联系，偶尔会给他写封信，大多是炫耀自己的成果，把他自己办的那个宗门吹得天上有地下无。

　　徐宥之则平平无奇地度过了历练的那段岁月，又平平无奇地回了山，他努力又勤恳，被师傅收作了关门弟子。然而修炼了许多年，他也没能成什么大器。

　　这时候他已经没了什么不甘心，天下何其大，天才何其多，像楚衍这样的天才都在混着日子，徐宥之觉得自己就是个努力些的平常人，尽力了，能混到一份安稳尊荣也不错。

　　可惜命运捉弄，就在他快要混到长老的时候，宗门出了一个崭露头角的天才，横空出世，抢走了这个长老之位。

　　徐宥之多年来的努力，一朝破灭。

　　大概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有的人天生就是主角，走到哪里都有数不清的光环机遇围着他转。这只是天才路上的一个机遇罢了，却让徐宥之谋求了一辈子。

　　他心灰意冷，师傅说了一堆好话也没能挽留住他。最终，他自请下山。

　　下了山，徐宥之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他修炼了一辈子的武，却依然不是顶尖高手。人生回首，尽是恍然，徐宥之觉得自己好失败。

　　恰巧楚衍又给他来了信，夸他建立的小宗门如何如何的好。

　　徐宥之心里五味杂陈，天才就是天才，离经叛道走上了歧路，照样过得精彩。

　　他去投奔了楚衍。谁料这一去，他大吃一惊。

　　宗门山清水秀，却非常的小，在江湖上没有半点名气。楚衍乐呵呵的，一点儿郁闷也看不见，五官的轮廓依然秀挺，脸上却已经出现了岁月摧残的痕迹。

　　徐宥之震惊无比：“楚衍，你就这么浪费自己的一辈子吗？”

　　你还记得自己是天之骄子，一剑夺得魁首吗？你还记得自己饱受追捧，是人人羡仰的大师兄吗？你还记得我曾经多么羡慕你吗？

　　楚衍看上去比他都老了。他摆摆手：“哪里有？你看这小山谷，我种了一谷的花，不好看吗？”

　　徐宥之终于发现，自己和楚衍从一开始就不是同道中人。他问：“那你说的那个厉害的宗门呢？它在哪儿呢？”

　　楚衍指了指院子外几个疯跑打闹的、脏的像猴一样的小弟子。他说：“就在这里啊。他们都是可怜人，资质极好，出身却像乞儿一样。我收了他们，往后都是天下高手，在这里至少能得一归处。”

　　徐宥之觉得楚衍不是看上去疯了，他是真疯了。

　　他问：“你甘心吗？值得吗？就为了一群命苦的小孩子？你图什么？”

　　楚衍平静地说：“不是为了他们，如果是为了他们，我一开始就不会下山。我只是觉得，费一生去争抢众人追捧的那条路，太不值得罢了。”

　　“那你……”

　　楚衍打断了他，轻声说：“我在这里种种花，养几个资质好的小弟子，做做喜欢的东西，自己修炼自己的武功。我觉得很好。也许比在山头上当那劳什子长老更好。宥之，我知道你要劝我，不必劝了，回去吧。”

　　徐宥之还是没有回去，他与楚衍在山头上打了一场，打的惊天动地。最后，还是楚衍赢了。

　　他这才相信了楚衍说的话，他在山下也没有荒废过武功。徐宥之喘着粗气，找他讨酒喝。

　　楚衍就给他拿酒，他的酒都是自己酿的，度数低，却很甜，一开坛就是满溢的花香。徐宥之趴在石桌前，听着远处山溪水潺潺，月亮薄得像是挂在山间的黄纸片。

　　他说：“楚衍，人间的风光真有这么好？好到把你留了一辈子？”

　　“好不好，你看看就知道了。”楚衍心平气和地说，“我知道你不甘心，既然你不甘心待在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宗门里，为何不自己去看看人间？”

　　徐宥之承认他说的有几分道理，他不甘心再待在山上，但也无处可去。

　　他想，那干脆也走吧，去看看人间会不会有什么机缘，或者去别的宗门，也许能当上个长老也未可知。

　　徐宥之在楚衍这里，待了两三天，云游去了。临走前，楚衍又亲手刻了一个和当年一模一样的小木偶送给他。

　　木偶上笑脸弯弯仍在，只是物是人非。

　　临走前，徐宥之说：“我这一走，以后可能就回不来见你了。”

　　楚衍仍然是心平气和地说：“山高水远，自有相逢。”

　　……

　　大师兄啊，你说错了。这一走，我们就相隔了一整个人间。

　　【本篇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