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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偶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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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静的日子从指缝中滑过,这天傍晚,安乐端坐桌前认真写习题,写到半钢笔忽然就划拉不出字了,想到房里窗台上似乎有一瓶陈年碳素墨水,赶紧回房拿出来,谁知刚一吸笔端便被一团黑东西堵住,仔细一看,原是墨水搁置太久,凝结变质了。
他将瓶子整个丢进垃圾桶,把钢笔洗净后便到巷口不远处的小文具店买墨水,顺便再买些本子给安宁写字。
挑选了几本方格本和绘画本,结完帐刚拉开玻璃门,见眼前一片迷蒙透明的丝帘——下雨了。
等了十分钟左右,雨势并没有转小的迹象,天色开始乌压压的罩下来,安乐瞧着地上汪汪一片雨水,愈发惦记家里干燥的地面。一阵风吹过,雨滴飞溅到他身上,他赶紧把本子放置胸口,转过身面朝墙壁。
灰白的腻子墙面有些黑黄污渍,该是被人随手蹭下的,近看着有点恶心,他把视线转向墙角,见两排蚂蚁整齐划一的在裂缝口穿进穿出,有些还抬着面包渣之类的东西。他想起另一种爱背东西的小虫,叫作蝜蝂。
柳宗元的一则寓言里说:蝜蝂者,善负小虫也。行遇物,辄持取,昂其首负之。背愈重,虽困剧不止也。其背甚涩,物积因不散,卒踬仆不能起。人或怜之,为去其负,苟能行,又持取如故。又好上高,极其力不已,至坠地死……
“安乐——”
安乐被这声音给惊得一跳,转身一瞧,白色宝马就停在三米开外,车窗摇下小幅,宁珂张扬的头发和笑脸印在那小片方格中,即使隔了层雨帘,也依然闪亮刺眼。
“快过来啊!”又叫。
安乐白了他一眼,垂下视线不理会他,静了小片刻没再听到他说话,以为他应该走了,抬眼一看,那人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他跟前来了,还撑了把大黑伞。
安乐眼一亮,笑盈盈跟他商量:“伞可以借我一下么?不用太久,我一会儿就还你。”
本以为应该会答应,毕竟俩人算是“认识”且又是男人,不至于那么小气,但,宁珂拒绝了:“不行,好不容易找出这伞,马上要用的。我中午到现在还没吃饭呢。”
“那你还不快点去吃。”安乐也不恼,闲闲道,“你要在这附近找地方吃饭?”
“当然不!”宁珂嫌恶的表情环了一眼周围狭小的商铺和简陋的小吃店,“我要回南铃一客吃,都忍了这么久了,不能虐待自己的胃。”
你说这话不嫌矛盾么!不虐待你还饿这么久!安乐腹诽,发觉每次跟他讲话总会出现沟通不良的情况,转道:“那你快去吧,南铃离这儿很近,应该不会迷路了吧。”
“我这不是过来带你一起么,走吧。”说着便大力把安乐带到大伞下,朝车子走去。
两人的背影看上去有点像老鹰捉小鸡——不是安乐太矮小,而是宁珂太气势汹汹了。
被推进后座时,空调稍显冷滞的气息让安乐激伶伶颤了颤,下意识的望向旁边位置,果然又是一团奶白色的牡丹,不过这朵牡丹现在已经开花了,花朵正笑盈盈的看着他,骨感的手从奶白色的毛毯下伸出,指间夹着两张面巾纸。
安乐接过,把手臂上的水珠擦干,吁了口气靠向铺了一层白色软毛的椅背,心里感叹这些人可真是会享受,空调开得凉嗖嗖的,坐着柔软舒适的毛皮,盖着温暖的毛毯,眨着水波眼,露出春风笑……
什么人啊!
“宁珂,你带我上来做什么?”
“请你吃饭啊。”宁珂转过头笑,“刚在路口等红灯时,见你可怜巴巴的仰头祈求老天停雨,模样像只刚被老虎端了窝的脆弱的小白兔,恻隐之心就如涛涛江水连绵不绝……”
“你有异常的表演欲是么?”安乐冷然睇他,“这也是精神病的一种,你身边的人没跟你提过么?”
“没有。”宁珂断然答道,遂问罗小布、问牡丹、最后问安乐:“你常见?你身边有人也是这样?告诉我他们还有些什么症状。”
安乐沉默。
“安乐?”
安乐但笑不语。
宁珂摸摸鼻子,突然朝牡丹展颜一笑,调回头缩进宽大的椅座里。
车子驶到南铃一客大门前时,雨依然如故,宁珂下车跟保安拿了两把伞过来,一把递给安乐,一把给罗小布,他自己则撑着那把大伞带牡丹一起走。
安乐跟在他们几步后,看三人并排走路的姿态且宁珂那么嚣张又大大咧咧的人居然也会用小心翼翼的动作护着身边的牡丹、不让雨水淋着他时,忽又想起童话里的王子:最中间的牡丹就是那位被众星捧月的王子,他依然只着简单的淡色衣裤,可那举手投足间那浑然天成的雍容华贵,即便是再聪明学习能力再好的人,顶多也只能学个七分形似三分神似。
“快点,别磨蹭了。”宁珂回头叫他。
进到大堂,还没来得及好好观赏里面金碧辉煌的装潢,宁珂三人已经踏上同外面一样晶莹剔透的白玉台阶,安乐赶紧跟上,随至二楼圆环型的大餐厅,熟门熟路的入座靠窗的一桌四人位。
侍者露出标准八颗牙的完美笑容递上菜单,宁珂看也没看,说了几个菜名便让人退下,转头时正好对上安乐的视线,恍然拍额:“抱歉,忘了问你想吃什么了,等等我再叫人过来。”
“不用麻烦了,我不挑食。”安乐阻止他,兴味道:“你刚才那德性跟我一个同学很像,气势凌人的。”
“气势凌人?”宁珂愣了一下,“有么?我不过是很正常的点餐而已,有对他说了什么重话做了什么不宜的动作了么?”
“你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罗小布斜眼睇他,“喝酒么?”
“也好。”牡丹支着腮帮悠然答。“前晚开的那瓶还有吧,叫人拿上来。”
“不用麻烦,我去。”罗小布起身往前台走去。
安乐的视线也追随着过去。
“安乐,别看了,眼睛都直了。”宁珂笑着伸长手在他面前挥了两下,又对回座的罗小布道:“小布你刚才太帅了,来回一趟五分钟不到,起码挖走了十颗少女心还有安乐一颗少男心。”
“过奖,要换成你去的话,这里的人都没心了。”罗小布一手架在椅背上,懒洋洋回道。
“那是,我跟你不是一个等级的。”宁珂腻腻歪歪的靠过去,脸上是得意不凡的表情,“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少爷我要是生在托勒密王朝,美丽的克丽奥佩特拉绝对是连个眼神都不会分给凯撒或安东尼……”
“我为这世界庆幸你是个男人,不然历史上又多了个红颜祸水。”安乐淡嘲,“能让周幽王博一笑而烽火戏诸候的褒娰算什么,色令夏亡的妹喜算什么,跟你一比连提鞋都不配。”
“一个帝王的腐败并不能客观指向某个人。”牡丹撑着下颌微笑道,“应该说他不是因为女色才开始腐败,而是因为腐败了才纵情女色,女色不过是让他更腐败而已。宁珂即使是西施再世,也不会是祸水,他会是秦良玉一样的巾帼英雄。”
宁珂得意的笑。
安乐转向牡丹,歪头问:“他以前有被磕过脑子或者吃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吧?”
牡丹漂亮的凤眼对向他,长指在桌上轻点着附和:“嗯,他以前车祸撞过头,而且还是只极品饕餮,这么多年下来,不知名的东西不知吃过多少了,谁也说不准它们不会相克。”
“这小子曾被生活强了又强、奸了又奸……”罗小布大笑。
“错!”宁珂肃着脸指正他:“是我把生活强了又□□了又奸,所以生活一看见我就像装了核动力的火箭般逃得无影无踪。”
安乐无言,仰头望楼面天顶上奢华繁复的宫廷式装潢,毛莨叶、忍冬叶及卷草等纹样以优美流畅的线条交织、变化、延伸,中间偶尔加入调皮的涡卷,添加一抹灵动的气息。
不多时,菜尽数端上桌,样式及色泽让人垂涎欲滴。安乐没吃过这些,肚子也不饿,只是每样都尝个鲜,顺便再观察三人的吃相。
“你不饿么?”牡丹啜了一口红酒,问,“还是这些东西你不喜欢吃?要不让人拿菜单给你看看?”
“我吃过晚饭了。写作业的时候发现笔没墨水了才出来的。”
“乖孩子。”宁珂笑眯眯的伸长手摸他脑袋,“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努力读书吧。”
“这话怎么一到你嘴里就变味了呢。”安乐微讽。
牡丹慢条斯理接口:“曾先生说过,世间极占地位的,是读书一著。但读书占地位是在人品上,而不是在势位上。书读得多,懂得也多,相应的,被道德规范和教礼箍制的也多,而争取势位,是万万不能把道德之类的东西过多牵涉进来的。这是势位争端中出现的一种现象,不是以偏盖全。”
“那你呢?”安乐本是想问他是读书人还是争势位者,转念又觉得他是两者的综合,清高太过则伤仁,和顺太过则伤义,他是聪明人,所以会选择中道。
“我?就是这样啊。”牡丹微笑道。交叠在米黄色桌布上的手不知为何让安乐感觉到隐隐约约的情色气息,脑中浮起《西厢记》里一句词:软玉温香抱满怀,春至人间花弄色,露滴牡丹开。
“怎么了?”牡丹目光轻淡的扫着他,眉头微微蹙起,“没喝酒脸还这么红,是太热了么?”
“没。”安乐理了理散乱的思绪,镇静道:“我想到只是之前在商店门口等雨时,看到一群匆忙的蚂蚁,想到蝜蝂传这则寓言而已。”
“蝜蝂?”
“谁能告诉我是什么意思?”罗小布坦然问。
“我也不懂。”宁珂耸肩。
“小书呆。”牡丹朝安乐眨眨眼,眉目含情。
安乐恼羞成怒乜了他一眼,脸颊腾起绯色。宁珂探身凑到他面前,乍乍称奇,邪笑着揶揄:“安乐,不是什么寓言吧,应该是‘伸手摸姐小鼻针,攸攸烧气往外庵,伸手摸姐小嘴儿,婴婴眼睛笑微微’才对,你正思春呢,被我打断了,所以不好意思。”
安乐一听便知是陆晓所擅长的艳词,正欲解释,晃眼见牡丹朝眼神往楼梯口扫了一眼又顺回来,不禁也好奇的望了望,见一个衣着得体面貌端正的中年男人挽着一名如花似玉的少女向他们走来。
宁珂和罗小布几乎同时端坐好,脸带笑意的望向那两人。这情形让旁观者的安乐马上明白一件事:这些人都是熟识的。
那男人走近,一脸温和笑意的跟宁珂罗小布打招呼,最后定在牡丹身上,面貌里多了份慎重和谦恭——是的,至少在安乐看来,是有谦恭的意味。
“三少,你到这儿来怎么不跟我说一声,让我安排时间跟你吃个饭什么的也好啊,幸得我今天跟你大哥通了电话,才知道你住这里。”
“抱歉,是我疏忽了。”牡丹又噙着如沐春风的笑,彬彬有礼道:“我想兰叔您平日那么忙,而我来也不是为什么大事,所以就没麻烦您。这位是您的千金吧?长得真漂亮。”
叫兰叔的中年人闻言,得意之形不表而露,笑融融把女孩儿介绍给他:“这是我女儿兰月,今年高三了,在南中就读。”
牡丹闻言望了一眼安乐,而视线一直跟着他转悠的兰月自然也见到了南中大名鼎鼎的——“安乐!?”惊呼后随即又觉得失态,羞赧的朝几人微微笑。
“喔——”宁珂意味不明的吟了声,视线在两个南中学生中转了两圈,兴味盎然问兰月:“你们是同学?”
“不是。”兰月有些脸红,摇头道:“他是理一班的,我是文三班的。”
“那你怎么认识他?”宁珂很好奇,随口胡猜:“他暗恋你给你写过情书还是你给他写过情书?或者他看上你的好朋友让你帮搭线?”
这人的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啊!安乐冷汗。
“都不是!他这么小我怎么会……”兰月脑子都让他猜乱了,“是这样,安乐在南中很有名,老师们教育学生时都喜欢说:你们看理一班的安乐,他成绩如何好脑子如何聪明……之类。”
“哟,还真看不出来呢!”宁珂笑着捏了安乐的脸一把,问他:“你几岁了?十五还是十六?”
“他十四。”兰月的语气似有不甘。
兰叔见话题已偏离他预定的轨道,且有越偏越远的迹象,赶紧力挽狂澜把兰月往三少前面推一步,咳了一声道:“小月,认识你一下爸爸常跟你提及的三少。他是官伯伯家的小少爷官越,今年大一。”
“……你好。”在牡丹那雍容气度和春风笑容下,少女早已是羞得脑子一团浆糊,完全没有了平时的活泼娇俏,微垂着头跟她爸向宁珂和罗小布问好。
“兰叔,别站着说话,请坐吧。”牡丹笑道。
聪明的侍者早已加了两个位进来,本就宽裕的地方此时也不嫌挤,只是……
安乐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一眨眼功夫他就被拎到牡丹和宁珂中间,但他可以看得出对面那位兰叔的笑脸多么勉强,对于这种错误搭配,他只能心里表示无奈加无辜。
“三少,你跟小月的这位同学是?”兰叔望了安乐一眼,脸带疑惑的询问。眼前这少年穿着打扮怎么看都不像是官三少平日交往的富家子弟,且还是本地的,再看两人之间的细微互动并不像是很熟谂的朋友,奇怪。
“您说他呀?”牡丹似恍然大悟的笑叹一气,身体微倾搭上安乐的肩膀,垂头一脸甜腻的笑容望着安乐,暧昧道:“他是我一个特别的朋友。”
安乐没注意听他说了些什么,在他刚把身体倾过来时,他便被他身上的很好闻的淡淡香气给吸引住了,脸不自觉的凑近吸气,暗暗思索这到底是什么香。
兰叔脸上的笑又滞了滞,看眼前两个亲密粘在一起的人,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接他的话,不过他毕竟年长,游弋商界多年,什么奇闻怪癖没听说过,更何况眼前这小状况……咳了一下,笑容顺畅的继续侃侃而谈:“我上次去没见着你父母,他们还好吧?”
“还是老样子。”牡丹含笑应答,一派轻松悠闲,“我爸现在最大的爱好就是写毛笔字,他的意思是人到中年后越要静心养性,而写毛笔字是不错的选择。这习惯像是从我爷爷那儿传下来了。”
“呵呵,是啊,你爷爷可写了一手好字啊。去年新图书馆开馆典礼上,他当场写了副对联,一手正统的王派行书让所有观礼者叹服。”
“您过奖了。”牡丹谦虚回应,“不过我爷爷那一辈确实有点真学问,而我爸这一辈就多少有点附庸风雅了。”
“话不能这么说,你爸……”
虚与委蛇,听这两人说话真有点累!安乐看看表快九点了,便跟几人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