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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一章 ...

  •   征和四年六月

      又是盛夏,长安城漫天的淫雨已落了整日,天际好容易泛出了些许惨白。一道疾霆闪过,轰轰……霹啪!内侍手中的镶金漆盘被接踵而至的惊雷震得一抖,黑乎乎的汤药滚落到手上,他也闷不做声,药汁滴下,手上一片红肿。那内侍屏住呼吸,咬紧牙,小心翼翼地端着汤药退了下去,一直退到宫门。微微舒了口气,孰料一转身,险些与入宫探视的丞相田千秋撞个满怀。

      “这是怎么了?”田千秋一眼瞥见碗中所剩的汤药。

      “陛下说了,以后谁再进这些无用的灵丹,一律族灭。”那内侍退了一步,俯身轻声道,惟恐烦扰了塌上浑浑噩噩、困盹不堪的皇帝。

      “灵丹?”田千秋奇道:“不是今年春就遣散了那些个方士么,哪来的什么灵丹?”

      “是太医开的方子。”内侍埋着头,越发声若细蚊。

      “是丞相来了么?”刘彻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好似方才天边的惊雷,远而低沉,轰轰地滚到耳边,又猛然一震。

      “是的,陛下。”田千秋忙迈着细碎的步伐,跪到刘彻塌边:“臣田千秋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彻眯着眼,看他循规蹈矩地三呼万岁之后,依旧伏在地上不曾起身。半晌,蓄了些气力,方开口道:“起来说话。”

      听这声音陛下的精神似乎不错,田千秋心下略宽了些。恭谨地抬起眼,这个威加海内的君主此时正竭力地睁着眼,却终是掩饰不住眼中的疲惫,刚放下的心不禁又悬了起来。犹豫了半晌,才道:“陛下,良药苦口,那太医开的方子……”

      “嗯?”刘彻这方忆起那群招摇撞骗的方士已被自己赶出了宫,却也不动声色:“都差不多。也罢,既然丞相如此说,就拿过来吧。”

      内侍闻说,忙去重新端了一碗,一口口小心服侍着。温温的汤药一点点递进来,刘彻只觉得舌头都快苦麻了。

      咀嚼着那似曾相识的苦涩,整个人也恍恍惚惚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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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年,也是盛夏……鼎湖宫外的上林苑绿树阴浓,蝉鸣莺啼。只是刘彻并未策马奔腾在崇山矗矗之间,而是气息奄奄地躺在御塌之上。双眼圆睁,平日里不曾留意,如今仔细瞧,方发觉殿中张牙舞爪的雕梁画栋着实嶙峋可怖。此时,殿外由远及近的通传声令刘彻略微涣散的眼神猛然一敛。

      “仲卿,你怎么才来。”不及来人施礼,刘彻佯怒道。

      这些年除了上朝,卫青已不常入宫。此番刘彻重病不能朝,卫青身为大司马主持内朝,须得每日入宫与他禀奏朝中大事。

      卫青拿起几卷奏折,不急不缓地念着,低着眉,正好避过刘彻如同骄阳一般的灼热目光。未央宫到上林苑颇远,午后腾腾的地气将卫青的脸蒸出异样的潮红,汗水正从层层朝服中渗出。

      “这几日朝中似乎没什么大事?”刘彻有些不悦:“往年这时节不是最多事么。”说着又微眯着眼:“还是说仲卿有本不报?”

      “臣万死也不敢欺瞒陛下。只是今年国泰民安,各处均无灾害。”卫青放下竹简,俯下身。额间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到睫毛上,卫青闭了闭眼,不想又滑入眼里,刺得双眼一阵酸涩。

      “朕是怕仲卿为了让朕宽心养病累坏了自己。”刘彻见卫青眼中有些泛红,不由心情大好:“仲卿,坐到塌边来。”

      卫青撩了撩衣裾,依言坐到刘彻身边,目光却在停贮在天子脸上。

      “仲卿在看什么?”刘彻见他终于把目光放到自己身上,心下一阵欢喜,盘住他的手,饶有兴味地问道。

      “陛下今日气色好些了。”心中略微舒了口气,卫青又道:“我方才进来,听宫女说陛下还不曾进药?”

      “吃了一个多月,除了越来越苦,没一点起色。”刘彻骤然放开卫青,不悦地转过身。

      “病去如抽丝,陛下当平心养病……”

      多少年未曾如此说过话了,刘彻安心地合上眼。卫青温和沉静的嗓音,伴随着上林苑潺潺的溪水声悄然从枕席下流过。

      “竟然……睡着了……”卫青无奈地笑笑,只得为刘彻理了理被子。

      内侍已重新端来一碗药,卫青示意他放下,伸手摇了摇刘彻:“陛下,吃药吧。”

      见刘彻依旧背着身,不肯睁眼,卫青端起碗舀了一勺,送入自己口中,浅尝了一口,语气中微带惊讶:“陛下,这药不苦。”

      “怎么不苦?”刘彻猛然转过身,忽觉似乎被算计了什么,瞪了他一眼,琢磨是不是该治他个欺君之罪,罚他点什么。

      “一鼓作气地喝就尝不出味道了。”卫青抿着嘴,将碗端到刘彻跟前,看到刘彻眼里分明写着胡说二字,又道:“陛下喝了药再吃口蜜饯,就真的不会苦了。”

      刘彻就着卫青手里的碗,果然将药一口喝下:“蜜饯呢?”

      “臣这就去拿。”卫青刚要起身,却被刘彻一拉,跌到塌上。
      “这种事岂用劳烦朕的大将军。”
      “……”汤药的气息直冲冲堵了上来,苦涩顿时缠绕舌间,温软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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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年,还是元鼎元年,恍惚间,竟已快三十年了。三十年……可为何那人走后,便再也不曾回来看过。

      实在无法忍受那苦涩顺着舌尖滑到舌根,再一丝丝往里渗,渗入骨髓。猛地从内侍手里夺过碗,一饮而尽。饮得太急,竟有些反胃,刘彻紧闭双唇,才不至于将药呕出。

      似有一群蚂蚁在疯狂地不断噬咬,骤然间几十年月寒日暖带着刺从心头一寸一寸缓缓爬过。

      见刘彻虽服过了药,脸色却愈加难看,田千秋不由心忧起来。自从去年,陛下为卫太子昭雪,贰师将军全军覆没投降匈奴,陛下的病就一日甚过一日。前些日子,出使匈奴的汉使归来,言匈奴单于嘲笑汉之丞相不是用贤,而是随便什么人,上书给皇帝就能当了。陛下闻言大怒,本欲以辱命之罪斩杀汉使,却终于被臣下劝息。

      犹记当日,陛下坚持要斩,不知谁说了一句:“此非汉使之过,乃国无良将,才致使蛮夷无状……”众臣刹时一片默然。陛下脸色骤变,拂袖而去,本以为此人必然遭殃,不料片刻之后,内庭传来圣旨,免汉使死罪,贬为庶人。

      国无良将……田千秋不禁叹息,他如今也是近七十的人了,几十年前,他和帝国的其他男儿一样,也有过追随当年的大将军与骠骑将军横绝大漠,效死杀敌的壮志豪情。

      塞外寒沙四面,飞雪千里,胡笳互动,边声四起,那是汉家男儿曾经洒血立功之地。可自从长平侯薨后,匈奴竟又猖狂起来。陛下用了当初漠北之战的等同兵力与钱财,却再也等不到如当年那般凯旋班师的战报与旌旗。

      卫律降了,李陵降了,李广利也降了……钱财用尽,民生凋敝,可换来的不是辉煌的胜利,而是耻辱,大汉的耻辱。

      那日之后,陛下似乎不想再打了,田千秋琢磨着前些日子刘彻的诏命“自今有妨害百姓,耗费天下者,悉罢之。”或许陛下当真想明白了,国无良将,就算就算打到天下不堪重负,不能再打,也是无用。

      塌上的刘彻忽然叹息一声,倒生生唬了田千秋一跳。田千秋见刘彻的神色越发恍惚起来,思量着是否该说些甚让他宽宽心,于是又奏道:“陛下,昨日两千石以上的大夫都联名上了奏折,称颂陛下登基以来的文治武功……”

      刘彻仿佛不曾听到一般,只怔怔地望着方才还泛出惨白的天际又重新染上了一层浓墨。腾云涌烟、密雨如丝,哗啦啦地敲打着冰冷的琉璃,脆生生的雨声再不似上林苑缠绵的溪水。一阵昏昏沉沉,刘彻合上眼,茕茕的魂魄恍惚又飘忽到了上林,这一次,希望能看到什么……

      “于是乎背秋涉冬,天子校猎。乘镂象,六玉虬,拖蜺旌,靡云旗,前皮轩,后道游。孙叔奉辔,卫公参乘,扈从横行,出乎四校之中……”

      清悦的丝竹,华丽的词赋……刘彻甚至依稀可辩那浩浩荡荡的队伍,声势浩大的仪仗,再想看仔细些时,却如何也不能够了。

      “仲卿,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自己曾经对那人说过。

      “陛下给臣的已经够多了。”那人摇摇头,眼中一片清明。

      既然朕给你的已经足够,为何你却连一个影子也不肯留与朕……还是说,朕给你的,并不是你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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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彻睁开眼时,田千秋、霍光与一群太医均在一旁守着。

      “陛下醒了,陛下醒了。”田千秋老泪纵横,趴到刘彻塌边。

      “丞相方才是在说两千石以上的大夫都联名上了奏折?”刘彻精神了不少,灼人的目光看向田千秋。

      “陛下,龙体要紧啊。”田千秋顿首道。

      “朕何德之有啊。巫蛊之祸,流毒士大夫……朕甚愧之……”刘彻继续道。

      田千秋几乎怀疑自己是否听错,抬起头,微张着嘴,见刘彻躺在蹋上,犀利的双眼正直勾勾地盯着殿上交错的栋梁,仿佛在凝望着什么人,专注的目光自始至终未曾移动一丝一毫。他言语十分恳切,不似玩笑,更何况,君无戏言,刘彻何时说过笑。众人不禁均疑惑地顺着刘彻的目光往上望了望,除了巧夺天工的雕梁画栋,空无一物。

      “霍光。”刘彻突然指向霍光:“传朕的诏命,颁罢轮台戍哀痛之诏。”

      “陛下……这?”霍光一愣,忙唤人取来竹简笔墨。

      “朕自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笔尖攒动,可背上早已冷汗涔涔,待记完后,霍光伏在地上,双肩轻颤:“陛下……”

      “立即颁布。”刘彻猛地撑起身,衣袖一挥,掠过几丝凉风,还搀杂着雨后的清新。只是这一番话似乎耗尽了他所有气力,身子一软,啪地一声,又重重跌回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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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征和四年八月,匈奴以贰师将军李广利为祠社,李广利死。是岁,匈奴境内风雪大作,人畜死伤甚多。

      刘彻闻知此事时还在病中,长安的深冬阴霾密布,上林苑边上的鼎湖宫也茫茫不见。望着殿外,刘彻浮起余生不多的一丝笑意,仲卿……你到底没有弃朕而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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