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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 3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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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雨方停,云还未散,夏日就从云缝里钻了出来,热辣辣地挥霍着,毫不吝啬,将方才渗入泥里的水又蒸了出来。一对儿黑锦鞋静静地放置在御案旁,上面还搭着白绸袜。御案下一双光溜溜的脚丫,动了一动,元震忙走上前轻声道:“陛下,若还嫌热就叫人放些冰盆?”
松了松衣领,赵祯摇摇头:“得了,别这么折腾。”说着又索性将外套脱了,只穿件小单衣,即是如此,汗也未曾断,一旁的宫女忙时不时上前,柔柔擦拭。
前些时候富弼回京,与辽国的谈判在几番艰难周折之后,辽主耶律宗真终于不再要求割地,其余三条都谈妥当,只是辽国执意要与大宋通婚一条令人犯难。富弼猜度着辽国大约以为如此便可多得金帛,于是说大宋公主的嫁资不过十万缗。辽人犹豫下来,改口说要么嫁公主,要么增岁贡。
赵祯撑着头,不禁苦笑,自己那唯一的女儿刚满四岁,如何婚配?若从宗室中挑选,又恐辽人借机寻事。看来——只得增岁贡了。纵是如此,也亏得富弼果敢,才免于割地求和。于是下旨,命吕夷简拟定与辽国的誓书。后来富弼又奏誓书之中须慎重写明之前和辽国谈妥的三件事:一是互开边境贸易,二是均不得无故增兵,三是双方不得收纳相互的逃犯。誓书写好后,加上副本,中书共录了五份,昨日已连夜送至武强,交给了富弼,如今大约已在行往辽国的路上了。想至此,不禁驻笔,此次与辽国和谈,富弼立有大功,自己几次欲加封于他,他却坚决不受,说国家有难,臣子之责,何须用封。
“哎……”心里有些闷,赵祯重重地叹了口气,忽然,一丝冰凉挨颈子,凉意也顺着领口往里钻,赵祯转过头,原来宫女昼月用浸了冰水的巾子,正为自己拭脖子上的一层薄汗。
国家有难……是啊,对夏用兵连连失利,辽国又借机趁火打劫。合上折子,汗竟不流了,身上却有些发寒。揉了揉头,忽觉得眼前一眩,身子一偏,正好倒在一旁为自己擦汗的昼月身上。头晕晕的,一股浓郁的海棠脂粉香扑鼻而来,但其中竟隐隐掺了丝幽幽的清香,若有若无,却有些熟悉。睁开眼,一团蓝乎乎的荷包在自己眼前晃了晃,太近了,看不清,只恍惚觉得是景蓝色的底,深碧浅红的线……
昼月先是唬了一跳,又忙将赵祯蹭着自己的纤腰,慢慢扶起。低下头,细柔的发梢悄然挠过赵祯的手背。一旁打扇的沁轩瞧见,眼波微微一转,露出轻篾的神色。历来皇帝身边的宫女与别处不同,偶尔能得御幸,若有运气好的,或能封个美人。这昼月比别人长得标致些,又伺候过那薨了的张贵妃,圣上待她稍温和些,就存了这邀宠的心思。
“陛下,须传御医来瞧瞧么?”停下打扇,沁轩轻声问道。
无心搭理沁轩,赵祯只狠狠拽住昼月,手伸向那荷包,微微一颤:“你……你这荷包是何处得来的?”
扇子一搭一搭地上下舞动,扑扑作响,沁轩不再言语,唇角微微翘了翘。
昼月瞧出赵祯神色不对,略微有些慌神,好在她见得多,忙取下荷包,放到赵祯面前:“回陛下,这原本不是奴婢的。在路上捡到,询问了众姐妹和各宫娘娘跟前伺候的人都说不曾见过,本想交与执事,但爱它别致,才忍不住擅自带了,望陛下恕奴婢死罪。”她口齿伶俐,说得也不慌张。
景蓝的荷包就这般静静地躺在眼前,轻轻拿起、放在手中,缎面微微发凉,一点点地渗入炙热的掌心,很是舒服。上面绣着一株初出水的小荷,深碧色莲叶上还绣出了几滴雨珠。果然,是他的,是他随身带的那一个。将荷包放在胸口,感觉里面扁平得很,慌忙打开,空空的,什么都没有,“这里面东西呢?到哪里去了?”隔着荷包,手依旧随着心陡然起伏了一下。
“什……什么东西,奴婢不曾见过。”见赵祯神色唬人,昼月不禁也慌了:“拾着的时候便是空的,真的。”
硕大的蒲扇有节律地扇着,扇扇的人仿佛丝毫不关心这殿里的事,只面无表情地上下挥动着手。
“在何处拾得的?”赵祯的声音竟有些轻颤。
“就在福宁殿之外的枝条上,奴婢拾得时,确实是空的,不过是开着的……对,是开着的。”昼月飞快地回想着那日的情景,自己送殿里的衣服去洗,那荷包就在路边的树丫上,虽说不十分显眼,可自己素来眼尖,又尤其喜欢荷包、香囊一类的物事,才发现了,见内里空空,以为是被主人所弃。莫非……莫非有人故意陷害自己?
吱——,是椅子摩着地面的声音。赵祯兀地站起身:“搜,给朕搜,就是把大内翻一转,也要给朕搜出来。”昼月尚未解释完,便已下了旨。
“陛下要搜的是什么?”昼月垂着头,战战兢兢地道。
这才想起自己竟连找什么也未说,“十二粒枣核。有九粒是串成了一串,大约是十几年前的陈核,还有三粒,是去年的。”赵祯自己也未察觉,自己的声音比起方才,忽而柔和了许多。
“枣核?”见皇帝眉间的肃然只一瞬就全然消失,反倒蒙上一丝温柔的怅然,昼月的心渐渐从嗓眼回到胸口。原本以为丢了何等贵重的物事,没想到竟是几粒枣核。“是雕刻过的吗?”
赵祯摇了摇头,“没有。”声音低了下来,这才觉得自己这旨意下得未免有些强人所难,那枣核若是被鸟叼了去,如何能找到,“就是普通枣核,再普通不过,你细细地找,若是实在找不到——也只好罢了,若是找到了,朕重重有赏。”
昼月领了命,心头安下了许多,那样的东西,想必没人会要,约摸是什么人在别处拾得了,以为里头是什么贵重物事,但没想到竟是枣核,才随意扔了吧。只是这几日雨多,倘若埋在泥里,或被水冲了,如何寻得到?想要去弄些陈年的枣核,又怕犯了欺君之罪。无奈之下,只得领了一大帮宦官宫女,在宫内细细搜寻不提。
……
夜已过半,夏夜的几丝阴气才肯幽幽地透上来。转了个身,赵祯原本合着的眼复又睁开,如此辗转了几番,又忍不住摸了摸枕边的荷包,轻轻握在手中。
手中的荷包柔软而扁平,看着虽完好,内里却已空空,一如自己被掏空的心。那个人,究竟是何时回了京,进了宫,又如何会将荷包遗失在自己殿外?在他身边的余从海,原是自己的暗卫之一,前些时候报与自己,说他已启程去鄂州赴任,怎的会回京?可他为何已到了自己殿外,却又忍心不来相见?
这荷包听他说过,是他母亲亲手所绣,忍不住又抚了抚,软软的锦缎虽是爱护得极好,可也有些绒了,那里面曾经装着的,是他父亲临终前还握在手里的枣核串子,如今……竟遗失了。
耳朵贴着凉凉的瓷枕,赵祯又轻轻合上眼,如果找不到,该如何是好?正胡思乱想间,哒哒哒,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敲打着瓷枕,越来越响。
赵祯坐起身,只见元震快步走到榻前:“陛下,陛下,富弼大人忽然返京,夜叩閤门,守门的将士请他依旧制先进名,明日再见,但他说事关大局,正在哪儿怒骂呢……”
“宣。”掷地有声,一个字便打断了元震,赵祯从龙榻上下来,一旁的宫人忙上前伺候他穿衣,见此情状,想必有大事,不觉手脚比平素快不少,一个才调到福宁殿不久的宫女不小心将腰带系错,又赶紧解下。
“慌什么。”见左右如此,赵祯抖了抖宽袖,这才发现自己手上还捏着展昭的荷包,可如今也不好再放回枕侧,只得揣进袖口。宫人们听了皇帝这话,又如平素一般伺候。待穿戴整齐,富弼也差不多一路疾走赶到福宁殿。
一见赵祯,咚的一声,膝盖叩着青砖,富弼一头拜倒在地上:“陛下……”
“出了什么事,快起来说话。”赵祯见状忙上前去扶。
富弼不肯起身,只从怀中取出誓书,捧与赵祯,怒气冲冲地道:“执政宰相吕夷简欲置臣于死地,臣死不足惜,但若因此拖累了国家,却如何是好?”
赵祯一闻此言,方才多多少少被陡然悬起的心倒稳了不少。听富弼之言,事情定然出于朝廷之中,而不是外事有变。接过富弼手中的誓书,心下已有几分底,抬起头,再次伸手去扶富弼:“莫非这誓书有何不妥?”
“正是。”富弼这方随着赵祯缓缓上抬的手站起来,“臣之前已上奏朝廷,并再三强调,和辽国谈妥的那三件事,必须写入誓书,而且一定要需稳妥确切,不能有丝毫改动。”
赵祯闻言,微微颔首道:“爱卿说得是,如果誓书措辞和与辽国谈妥的相异,辽国恐怕会认为我大宋无信义,反倒授其口实。”
“陛下说得极是。”富弼指着誓书中的几行字:“所以臣在武强接到誓书时,就多留了心,怕有小人从中作梗,坏了国事,所以斗胆拆开查验,没想到果然如此!”
啪,将誓书猛地一合,又重重掷到案上,“召宰相吕夷简,副宰相晏殊立即来见。”赵祯锁紧眉头,心中不禁也涌上一股怒气。又转过头,对富弼道:“亏得富卿及时发现,否则不堪设想。”
不多时,吕夷简与晏殊便急匆匆从政事堂赶来。途中,那传话的宦官早将事情原委告诉了二人。一进殿,吕夷简便被富弼劈头盖脸一顿怒斥。只见他不言不语,也不反驳,待富弼骂完后方抬起眼,双目正视着赵祯冷冷地盯着自己眼眸,也不慌乱,只从容地弓了弓腰道:“这三事虽说言辞稍异,但意思并无丝毫改变。不过确实是臣思虑不周,此乃臣之大错,应将誓书立即更正。”
“陛下,这分明是推脱之词!”一闻此言,富弼更是怒不可遏,“难道为相多年竟不知道这关节所在么?丞相欲置臣于死地,竟然不顾国事,实乃国贼!”
将誓书平铺在案上,赵祯依旧皱着眉头,虽说这些年,他遇到过太多次这般各执一词的纷争,本也算见惯不惊,但此次关系到如此要紧的国家存亡大事,竟然……
不知怎的,兴许是五更的阴气,一股森森的寒气从脚底往上窜,一直窜到心头。如同冰冷的毒蛇一般,缠绕着上来,将心越勒越紧,越勒越冷。手抖了抖,不自觉地往袖口里伸了伸,便触摸到那人绒绒的荷包,软软的,温温的,仿佛带着那个人的温度一般。“晏殊,你如何看?”赵祯觉得心头那条冷蛇似乎放开了几分,方开口问道。富弼是晏殊举荐,又素来得晏殊欣赏,两人还是翁婿,想来他的话能有几分公道。
“这等关系国家危亡的大事,吕相断然不至于故意为此,所以臣以为应当是失误。但虽是失误,吕相也该因此受罚,这实在是不可犯的错误。”
一听晏殊之言,富弼顿时气结,勃然喝斥道:“晏殊,你为何出此奸邪之语?莫非你要与吕夷简结党,欺瞒陛下吗?”他这言语之重,丝毫不给自家岳父留半分情面。晏殊被他这突如其来得指责吼得一愣,一时竟开不了口。
“富弼,我若真要陷害于你,也不会在这件事上,你对辽谈判因誓书而败,难道我就可以脱得了干系吗?莫非朝野上下会放过我不成?”吕夷简终于也有了些怒气。
耳边充斥着三人的争执,赵祯不由蹙了蹙眉尖。眉尖一聚,目光自然往下溜了些,这一溜,正巧定在手中那景蓝色的荷包上。亭亭玉立的红荷,蓬蓬的莲叶……恍惚间似有一阵荷风,一阵清香。想来是殿外传来的,但竟似从荷包中飘出的一般。
三人正争执不休,方察觉皇帝已良久不语,渐渐消停下来,转头看时,见皇帝正盯着一个普普通通的荷包发怔。富弼离御案最近,便瞥了瞥那荷包,做工虽精细,但也非什么珍玩,不由心下奇怪,于是垂立不语。
见三人停了下来,赵祯方抬起头,神情没有丝毫不悦,仿佛方才的争执未曾发生过一般:“都不必再说了,当务之急是立即命中书连夜将誓书更正,确保万无一失后,明日一早,富卿带着誓书出发。”说着又转过脸来对着富弼:“富卿,你今晚就不要回府了,在学士院歇息吧。吕相与晏相退下,此番重拟就命王拱辰来。”
“是。”三人闻言,都不再言语,只尊旨而行。
次日,富弼一行人带着修改妥当誓书出使辽国,快马加鞭,不到三日,就已赶到了鄂州。展昭前些日子已在鄂州就任荆南路安抚使,得知因富弼出使辽国,朝廷命沿途州府为其补充物资,不得有误。
鄂州知州命人筹办妥当,亲自送往,展昭乃安抚使,本不必前去。也许是富弼与范仲淹素来交好,故与展昭也有些旧交,也许……也许是富弼是刚从那个人身边来,总之,当鄂州知州问展大人是否一同前往时,展昭想也未想,就一口应承下来。
因有重任在身,富弼一行除夜宿外,均不停留,沿途官员也不敢耽误他行程。于是鄂州知州只将物资备好,送到城外长亭等候,又备下酒菜,让出使团饱餐一顿,饭后好及时赶路。
席上,富弼与展昭坐在一处。“展大人在这里还习惯么?”富弼见展昭不怎么说话,于是问道。
“还好。”展昭点点头,暗暗埋怨自己冒失。就这么突兀地来了,来了才发觉想问的话,都无法出口,仿佛在惧怕什么一般。琢磨着是否该找些什么话题来寒暄一阵,但心里却被那些无法出口的话堵得满满的,再没有缝隙来想其他。
天气炎热,刚喝了些酒,展昭便觉得鬓边出了一层细汗,于是从怀中掏出手帕,正要拭汗,忽顿了顿,改用袖子拭了拭。
“展护卫这绸绢想必是御赐的吧?”富弼转过头,正巧看到展昭方才的动作。
展昭被问得莫名其妙,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绸绢,面料、绲边、刺绣……种种都与大内所制相去甚远。富弼好歹也是多年的京官,如何会这样问?于是摇头道:“不是,是亡母生前绣的,她最喜欢刺绣,可如今也只剩下这么一条了。”
不想富弼闻言也吃了一惊,忙拱手致歉道:“富弼冒失了,还望展大人莫怪。”说着又解释道:“只因前几日见圣上手中握着个荷包,虽说绣的是红荷,但与展大人这绸绢的用料做工极为相似。方才见展大人对这绸绢又如此珍视,还道是禁中新赏。”
脑中顿时空荡荡的一片,展昭怔怔地看着富弼,良久,方觉失礼,忙喃喃敷衍过去:“大约是物有相似吧。”
埋下头,心中不禁狐疑。荷包?莫非是自己遗失的那个?那又如何会在他的手中?难道是上次夜探不小心落下了?乱糟糟的,一时半会儿也来不及细细理清心头的滋味,于是只低头吃菜。
见展昭脸色有变,富弼心中诧异,却不好再问。刚要夹菜,忽闻嗒嗒的一阵马蹄声,转过头,原来是有信使从东京赶来,说是带来了府内的一封家书。本来已赶不上,但兄弟们一听是写给出使辽国的富弼大人,才送得格外快。
富弼接过家书,几行秀气的字体便映入眼中,一看就是出自夫人亲笔。正想拆开,想了想,却道:“取火来。”
众人不知他欲干甚,只将火褶子递与他。啪嗒一声,众人还未回过神来,富弼手中的家书已被点燃,火苗窜了几窜,就已成了灰。
“哎!”一个官员不禁叫了一声。这时众人才惊道:“这节骨眼上必是有要事,如何烧了?”
“唉……”只闻一声叹息,却见富弼摇了摇头:“既然如今不能回家,知道了又有何用。看了不过徒然扰乱心智,耽误国事。”
话音一落,只闻满座的感慨赞叹之声,众人无不佩服富弼这为国舍家的英雄气概,惟有富弼与展昭默然不语。富弼硬生生地扯了下嘴角,算是笑了一笑,便没再说话。而展昭却微微低了低眼睑,方又抬起眼来。别人未曾看请,但自己却看得真切:方才,富弼眼中闪过的,分明是几乎溢出的担忧和牵挂。不是舍家,恰恰是舍不下。只因太过关心,知道这时突来家书,定有大事,而他既出使在外,也不能有所帮助。不是不看,竟是不敢看。
心中不由轻叹,众人皆以为是英雄气概,谁又知这背后的苦楚。忽而,展昭举箸的手兀地一松,竹箸也险些落地。慌忙握住,乱糟糟的心仿佛一瞬间清晰了些许,自己来此本是想知道些那人的消息,却迟迟不敢开口,不也是与富弼方才的心情一般么。手指将竹箸越捏越紧,仿佛有什么东西同样捏住自己心一般。
富弼一行人饭后便立即启程,这大热的天,众人也不愿久坐,不久均纷纷散去。展昭骑上马,抬头见日头炎炎,晒得人难受,于是情愿绕远路,走竹林中的小道。
手中的鞭子良久都不曾鞭挞一下,马也懒惰起来,慢慢走着,马蹄踏在泥泞与竹叶上,深一脚,浅一脚,发出嚓嚓的声音。纵然如此,马上的人竟似不曾知觉一般,甚至连握缰绳的手都松了些,只怔怔地看着马蹄,在泥上踏下深深浅浅的印记。
心里翻来覆去,不知是什么滋味。自从去年执意离他而去,嘴上不提,心头却总时不时地挂念他,原以为日子久了,就会好些,谁知竟一天甚似一天,心头仿佛被什么人拴了线头,稍稍一拉就生生拽得痛。可偏偏那个人似乎已将自己忘掉,再也不会像以前那般,捎些什么东西来。而自己与他之间唯一相关的,竟然只剩下冷冰冰的公文,就连那装着枣核的荷包,也遗失了。找了好多次,都未找到,为这事,自己难受了好一阵。可如今陡然听了富弼的话,原本已不抱希望的事,又在心头击起重重波澜。
前些日回京,鲁莽地到了福宁殿外,见他精神甚好,看来是再不会惦记自己。这不本是自己所希望的么?可为何这些日子,心头怅然若失,一想到他,就一阵绞痛。
但方才听富弼描述,那人握在手里的荷包,多半就是自己遗失的那个。展昭隐隐觉得,大概那个人还多少惦记着自己。刚想至此,一阵清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被夏日熏得烦乱得心,也舒服了许多。展昭无奈地笑了笑,原本以为自己希望他能出来,结果却是连自己也一道跌了进去。
待回到府中,几至酉时。见展昭回来,轻梅忙传晚膳,展昭本欲推说午膳吃得多了些,没什么胃口。但话还未出口,就觉得肚子隐隐作响,也是,骑着马颠簸了半日,怎么说也饿了。展昭唇角微微上翘,暗自庆幸那没有说出口的话,
用过膳,展昭回到房中,刚推开窗,便瞧见窗外的那株石榴竟开花了,火红的花瓣被天边的霞光一染,似要燃起来一般。这庭院是天圣年间的荆南安抚使所修,后来便作为历任安抚使的府邸,极为讲究,但展昭却总嫌它过于奢华。
坐在案边,展昭也不要人伺候,自己磨了些墨,铺开纸,又取下支狼毫,提起笔来,可几次蘸墨——留在纸上却只有几个墨点,缓缓晕开……
转眼又过去一月,盛夏的暑气还不肯退去,秋日的杀伐却悄然而至。这日的邸报说富弼已一行从辽国归来,不辱使命,果然带回了辽宋两国的合约。可当皇帝陛下再次提出要封赏他时,那位在辽国用三寸不烂之舌成功说服辽主耶律宗真的富大人又再次坚辞不受,只当着文武百官,对皇帝陛下跪下,说了一句:“愿陛下修武备,早行强兵之策,勿忘国耻。”
展昭不知道赵祯听到这话是何等滋味,但他听到时胸中却似被压了千钧巨石,可这强兵,又谈何容易。不由想起前日邸报登了一篇御史中丞欧阳修的奏表,弹劾当朝宰相吕夷简,说他自上任以来,寸功未建,任人唯亲,才致使国家屡遭兵败。此表一出,便在朝廷上下击起巨浪,反对者有之,但附议者亦不少。昨日鄂州知州还对他说:“欧阳修这奏表说得痛快,早该如此了!”展昭听后皱了皱眉,沉默了半响,良久才道:“莫非真是换个宰相就可以打胜仗了吗?”一句话,竟噎得知州一时不能言语。
几日来,为宰相一事,朝野议论越来越大,吕夷简也屡次告病,自请罢免宰相,但奇怪的是皇帝迟迟没有动静。可皇帝虽然没有动静,此事却丝毫不见消停的趋势,反倒更为激烈。除了罢相,继任宰相的人选中,范仲淹、富弼、韩琦的呼声颇高。邸报又接连登了几篇御史台的奏表,一时间,不仅东京的朝野议论纷纷,就连全国的各州县,也都知晓了这场纷争。
这日,展昭正处理公文,听到坐下小吏在下面悄声议论,说皇帝陛下此番若肯把吕相罢免,国家定能大为改观。展昭停下笔,略略抬了抬眼,两人感受到展昭得视线,忙低头做事。见此状,展昭无奈地摇摇头,罢免宰相倒容易,可谁堪接任才是关键。
想至此,不禁略略驻笔,琢磨着赵祯的心思。想他其实早已欲罢免吕夷简,此时吕相既然屡次告病请辞,为何迟迟不见动静。不仅不准他的奏,还遣御医探问,甚至亲自与他端药。以那人的性子,只怕不是不罢,而是在等吧。
不过平心而论,吕夷简虽有些许弄权之嫌,但他到底是在刘太后时期就一直制约太后、保护皇帝的有功之臣,而且当年赵祯的生母李宸妃亡故,也是吕夷简劝刘太后厚葬李氏。这几年,虽无大功,但其实也无大过,若把元昊之反,大宋之败都算在他头上,未免有些冤枉。展昭叹了口气,这大宋的文官们偏爱慷慨陈词、唇枪舌剑,但若真是换个宰相就能不败,倒简单了许多。
至于任用亲信,吕夷简虽然门生故吏不少,但其中也不乏能人。即便是与他不对付的,一般也是将人外放,并未废置不用,更未加害,比如——范仲淹。如今虽是申讨之声占了上风,若立即罢去,日后必有为他鸣不平的声音。
胡乱猜测了一阵,隐隐猜到些赵祯的心思,只怕若就如此罢相,恐日后会有人说赵祯待功臣恩薄,不若让这场争斗持久些,波及更大些。如此一来,既显得顺应人心,又不失为君之恩德。想至此,又想到之前的张贵妃,展昭不由苦笑,这个人,怎么就这么喜欢干这种名为厚恩,实为打压的一套。也罢,自己此番便不掺和,就看这君臣二人,什么时候才算把戏做足。
捋了捋手中的笔,又蘸了些墨,正欲提笔,忽转念想到他从未对自己施以厚恩,就是那些牵挂关心,也从不章显。不让他人知道,甚至……不让自己知道。心底温温的,目光落到案前的砚上,似聚还散,微微失神。转过头,才发现不知何时,墨汁竟顺着毛渐渐聚拢,悄然在笔尖上聚成一滴。展昭慌忙在砚台上顺了顺,墨汁沿着砚边,缓缓滑下……
果然不出展昭所料,这罢相之争不久波及各州县,各级官员纷纷向皇帝上疏,其中以陕西转运使孙沔最为犀利。奏表备言吕夷简自任宰相以来,堵塞言路。出镇许昌、不在相位之时又推荐不如自己的人代替,目的不过是要让陛下想起他,这是固位之法,可谓误国。三年前他复相位以来,姑息李元昊,苟求安定,以致朝廷用兵累遭大败,契丹也趁机要求增添岁币。如今,元昊因败退兵,契丹也重新与宋定下盟约,天下日望和平,这正是重振朝纲的绝佳时机。如果能任贤选能,节用养士,则可造就盛世,若恬然不顾,以求苟安,恐怕国家将土崩瓦解,不可复救。可恨如今吕夷简竟宣扬什么四方已宁,他自己也可功成身退,而他的门生故吏却遍布庙堂台阁,其人之奸,不亚于汉之张禹,实在是唐之李林甫又见于今!
听说皇帝见了这上书,不仅不罪,反赞孙沔言辞恳切。而吕夷简见了这奏表,却长叹一声,对周围的人道:“孙沔这文章真乃药石之言啊,我只恨它迟了十年。”
这事传到鄂州,有人佩服吕相的度量,展昭听说这事,不由笑了,这吕相,真真假假的功夫实在不在任何人之下,圣上此次真是棋逢对手。
朝堂的纷争愈演愈烈,吕夷简又再次请辞,不过这一次,在一番挽留过后,赵祯终于准了。并且还传诏,韩琦、范仲淹等几位回京,任命为枢密副使。在韩范回京的几日后,展昭也接到了吏部的调令,任命他为殿前司都指挥使,即日上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