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场雪》明圻

10、第 10 章

　　纪南难得没有做关于他的噩梦。

　　梦里回到了加入研究组后第一次治疗时的场景。

　　男人调试好仪器，转身询问：“准备好了吗？”

　　梦中的自己躺在冰冷的治疗椅上，为防止治疗过程中出现肢体激烈反应，自己的双手双腿都被牢牢捆住。

　　纪南紧张地咽了咽，然后点点头。

　　男人走过来，轻轻将仪器戴在纪南头上，连接好线路与屏幕后，他再一次微微弯腰，询问纪南：“准备好了？”

　　纪南不敢做出多余动作，怕扰乱了刚戴好的仪器。
　　于是只能眨了眨眼，示意自己准备好了。

　　男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随后耳边听到的是一阵极轻极弱的嗡嗡声。

　　仪器通过微弱电流刺激神经，从而记录脑电波活动。同时面前的屏幕上出现一幅幅画面。

　　车水马龙的大街、香气弥漫的饮品店、人来人往的医院大厅……

　　纪南几乎感觉不到电流的不适，只是在看见那些闪过的图像时，大脑深处忽然传来一种钝痛。

　　这些陌生却熟悉的场景好像一把锤头，一下下重锤着自己的大脑。

　　纪南隐约意识到，这似乎是自己每天来医院路上会经过的地方。

　　“不舒服吗？”男人的身影终于出现在自己模糊的视线里，他戴着口罩，但微皱的眉眼表现了他的忧虑。

　　“如果不舒服的话我们现在停止治疗。”男人说着，一边要伸手关停仪器。

　　但纪南伸手抓住了他。

　　她在进入诊室前，听见男人和组长医生通了电话。

　　“纪小姐的实验数据很重要，一定要仔细记录……”
　　“最好是在明天把结果统计发布在群里……”
　　“……这是不可多得的实验数据，越快越好。”
　　“……”

　　男人感受到自己的手臂被一只微凉的手抓住时愣了一秒。

　　“我没有不舒服。”纪南勉强笑了笑，然后收回手，“不用停。”

　　如果能早点治好的话，现在忍一忍也没什么。
　　纪南深呼吸一口，心想。

　　男人看见纪南额角渗出的薄汗，微微抿了抿唇。

　　他默默收回手，转而认真快速记录起显示屏上的数值。

　　原本预计一小时的实验时间被压缩至半小时，男人将仪器从纪南头上摘下来时，纪南还瞪着眼睛沉浸在被迫回忆的痛苦中。

　　男人将束缚住纪南手腿的带子解开，然后端过来一杯水：“纪小姐。”

　　纪南愣愣地接过来，喝完一大杯水之后，才回过神来。

　　男人看了一眼纪南手腕上泛红的勒痕，他抿抿唇，从身后桌上拿出来一盒药膏。

　　“擦药会好很多，纪小姐，辛苦你了。”

　　纪南霎时睁开眼。
　　梦里手腕火辣辣的疼延伸到现实中，纪南打开床头灯，发现自己原来是因为抓床单抓得太紧，导致手心有些破皮。

　　她起床倒了一杯水，手心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梦里的事。
　　那天男人递过水杯的手也是这么凉吗？

　　“早上好！”
　　早上进店，纪南热情地向王览打了声招呼。

　　“早。”王览一边回应她，一边目光往旁边瞥了一下。

　　不过纪南没有领会到王览的意思，她甚至兴高采烈地和王览分享起昨晚打羽毛球时挥洒汗水的爽快。

　　“昨晚睡得好吗？”
　　陈见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挺好的。”纪南笑眯眯地回他。

　　“啊？”一旁的王览没忍住发出一种讶异的疑问。

　　“怎么了？”纪南扭过头关心问道，陈见山也偏过头，循着纪南的视线看过来。

　　王览呵呵干笑了两声：“我刚刚发现豆子少了，我去后厨搬。”

　　他一溜，纪南回过头朝陈见山道：“每次都是王览哥干重活，我先帮他去了。”

　　“我去。”陈见山先一步走到纪南身前，“你准备开店营业就行。”

　　纪南挠了挠头：“可是我一直做些轻松的活——”

　　“你手怎么了？”陈见山忽然开口。

　　“嗯？”纪南随着陈见山的目光看向自己还没放下来的手。
　　一晚上过去，手心还有些红肿。

　　“昨天不小心磨破皮了。”纪南将手背在身后，笑嘻嘻地解释。

　　陈见山见状没说什么，却从柜台里拿出一盒小药膏：“擦一点药会好很多。”

　　纪南懵懵地接过来，目光在药膏和陈见山脸上来回逡巡。

　　“免得到时候说我虐待员工。”陈见山留下这句话，就卷起袖子去后厨干活。

　　纪南看了看陈见山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药膏。

　　“嘁。”纪南哼笑一声，打开药膏涂起药来，“口是心非。”

　　临近中午，陈见山去送外送单，店里人少了一些。
　　王览偷看了一眼站在旁边整理账单的纪南，一点点挪了过去：“纪小姐。”

　　“嗯？”纪南头也不抬应了一声，

　　“咳咳，你和老板的关系比你刚来的时候缓和很多。”
　　“有吗？”纪南飞快地在账单上勾勾画画。

　　“老板平常也话很少，每次来店里拿了外送单就走，也很少会主动聊天……”

　　纪南终于抬起头，看向王览：“王览哥，你想问什么就直说吧。”

　　王览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和老板……之前认识吗？”

　　纪南一挑眉，不明白王览怎么会问出这个问题。

　　“我感觉……老板很关照你。”王览挠挠头，绞尽脑汁思考如何表述，“比如让你来店里帮忙，还有那天在医院陪你一晚上。”

　　“什么？”纪南瞬间瞪大眼睛，“待了一晚上？”

　　但她想了半天，那天在医院醒来，她并没有察觉出陈见山有一丝疲惫，他带早餐开车的举动也很平静，所以纪南以为陈见山是从店里赶来的。

　　王览眨巴两下眼睛，不明白纪南为什么这么震惊。

　　“啊……可能是因为，陈见山的朋友和我生了同一种病，所以对我的治疗过程比较感兴趣吧。”纪南想了个理由。

　　“噢——”王览似懂非懂点点头，但他看出纪南没有想继续聊这个话题的想法，也就闭嘴不再谈。

　　趁午休时间，纪南走到店里角落处，拿出手机给陈见山发了个消息。
　　【那天谢谢你送我去医院，医药费这些加起来一共多少，我转给你吧。】

　　【说过从你工资里扣。】
　　【我工资可能不够呢？少的我补给你。】纪南想了一会儿才回。

　　没想到纪南先等到了店外的机车轰鸣声。
　　陈见山摘下头盔，径直朝纪南的方向走过来。

　　叩叩——
　　陈见山站在外面敲了敲纪南面前的玻璃，打趣道：”发什么呆呢。”

　　纪南这才猛地回神，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陈见山走进店里，走到自己面前，然后将抱着的头盔放在自己身边的桌上。

　　“既然你这么着急想还我钱，就先把那天早上买粥的十块钱给我吧。”
　　店里人不多，陈见山倚着吧台，一边说一边喝了口水。

　　纪南赶紧拿出手机，点开和陈见山的聊天框转账。

　　“谢谢你啊。”纪南笑眯眯地向陈见山挥了挥手机，示意自己给他转过去了。

　　陈见山握着矿泉水瓶的手顿了顿，然后几不可闻地一皱眉。

　　“你说想要找人。”陈见山说，“有没有想过回去你曾经在国内治疗的医院找？”

　　“我去过，可是连主治医生都不在那个医院了。”纪南微微低下头，像是在回忆。

　　陈见山点点头：“我看国外的治疗水平不怎么样。”他一边说着，一边拿出手机划动两下，然后纪南听见了自己手机振动的声音。

　　陈见山把转账退了回来：“下午你和我去一趟医院。”

　　“可是店里——”纪南见陈见山说完转头就走，顿时着急地站起来。

　　陈见山往站在柜台里装作什么也没听到的王览递了个眼神，然后又在王览开口前道：“加工资。”

　　王览郑重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膛答应下来。

　　纪南虽然不知道陈见山为什么突然会提出去医院，想来想去，或许和自己的病有关。

　　果然，下午陈见山开车带纪南来医院后，迈步的方向正是精神科。

　　“是，有什么问题吗？”等待挂号时，纪南问道。

　　陈见山摇头：“没有，那天出院的时候医生安排了复查，我今天才想起来。”

　　纪南那天晕倒之后很多事都是由陈见山处理，况且经过这些天相处，纪南相信了陈见山的说法。

　　又见到熟悉的医生，纪南终于放松了紧绷的身体，向他道了声问候。

　　医生在电脑上看了一眼病历，很快开出了一张检查单。
　　和梦里如出一辙的检查单捏在手上时，纪南不自觉又绷紧了肩膀，直到陈见山轻轻拍了拍：“放轻松，不舒服的话我们不做了。”

　　纪南蓦地扭头看他。

　　“怎么了？”身后等待的医生和面前疑惑的陈见山同时开口。

　　一瞬间梦里出现的所有画面一齐涌现，本就脆弱的脑神经顿时不堪重负，纪南甚至听到了仿佛布帛撕裂断开的声音。

　　“纪南？纪南！”陈见山立即弯腰接住快要倒下的纪南。
　　“我去叫人帮忙。”医生见状赶紧去找护士。

　　“纪南？能听见我说话吗？”陈见山将纪南扶到旁边的座位上，一边保护着她的头以免受到撞击。

　　“我想起来……那个时候在医院。”纪南断断续续仿佛说着胡话，但陈见山仍然凑近了仔细听。

　　“他也说过这句话，他说，说……”
　　纪南后面的话被剧烈的头疼打断。

　　“不要再回忆，不要再想了。”陈见山眉心弹动一下，然后微微蹙起，“头疼就不要再想了。”

　　“病床安排好了。”医生护士带着担架床及时赶来。

　　陈见山搂住纪南，轻轻将她抱上去后，就一路跟着直到病房。

　　护士给她测量血压和其他数值时，医生拍拍陈见山的肩，示意他出来聊聊。

　　“你应该也清楚患者的生病情况，不然也不会再来一次。”医生皱眉叹气，“和上次我的猜测差不多，患者的病情开始加重了。”

　　陈见山往后退了一小步，后背实实撞上墙。
　　他双手放在口袋里，低着头一言不发听医生说。

　　“海马体综合征不是我们医院能治疗的，上次患者住院，我们院里也联合主任进行了会诊。但是目前国外经验走在最前沿，有条件的话还是尽早出国治疗，当然，我只是建议。”

　　精神科病房不算安静，走廊上时不时穿过快步的医护人员，和出门散步的患者。

　　陈见山在十余秒的沉默后终于抬起头。
　　他似乎是想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可表现出来的却是轻扯嘴角的苦笑。

　　“知道了，谢谢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