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独]法兰克人的渡口》艾奥莉拉

2、第一章

　　那是个狗日的年代。

　　弗朗西斯打了三次火，终于把一辆二十年代出厂的老雪铁龙开动了。在战前，这种以省油为卖点的紧凑型小车是布尔乔亚下层的代步工具，但现在弗朗西斯顾不得这么多。他狠狠地把烟吸到了屁股，然后向车窗外抛出弧线。一群捡烟蒂的小孩围着战利品拥抢了一番，又齐齐向车里的人竖起中指：“穷光蛋！”“吮屁股的！”“让烟星子烫死你！”弗朗西斯回头朝孩子们一笑，拖着这串富有底层生活气息的头衔向圣日耳曼大街的另一头开去。

　　他看见三岔路口上徘徊着几个盘查证件的戴高乐的士兵，制服挺括得仿佛从浆洗工序过后就没经过野地和战壕里的打磨。对于军装而言，无疑是些未完成品。——弗朗西斯这样想着。

　　这是个枪杆子里头出政权的时代，操着英国的家伙从诺曼底爬上来的戴高乐是这块土地上的一哥。而他弗朗西斯，这个堂堂法兰西的国拟人倒只是他屁股后的一个御用侍者。“自由法国”，他嗤笑，没有人比身为国家的弗朗西斯更知道自由的虚伪，然而那位长挑身材的独裁者，倒也像矮子拿破仑一样爱在人民面前摆着二皮脸，为他们的三色旗打这种白条。

　　于是在能够甩开国家身份时，弗朗西斯更乐于扮作各色人等微服出访。这一次他穿着件旧得卷了边的西装，出没于巴黎左岸的小路。胸袋里插着一支钢笔，那上面斑驳的痕迹有擦伤也有撞凹，很不似斯文人的所有物。弗朗西斯打着哈欠，把整个人伏在方向盘上，让那辆掉了漆的破雪铁龙在梧桐树影下慢悠悠地滑着。拉丁区的白日道貌岸然，这里的女子习惯踩着粗跟的翻毛便靴，把衬衫松垮垮地穿进毛衣里，坤包里装着香烟和女权主义。弗朗西斯为此深感伤怀，心畏于法兰西风情不在，然而当他在上午慵懒的阳光下想着这些民族文化兴衰变迁时，车子却被岔路口的大兵拦下了。

　　“干什么的？”
　　“您看呢？”弗朗西斯从车窗里斜出身，他不大明白自己哪里没入这位军爷的眼，“像我这样穿着体面，开着车在拉丁区出没的人，像是干什么的？”
　　“大学教授？别扯了，哪有你这么胡子拉碴，邋里邋遢的教授，我看你倒像个偷教授家的车的毛贼。下来，证件！”

　　“……哥哥我哪里邋遢了，哥哥这叫型格。”弗朗西斯嘟囔着走下车，近胸袋里掏出证件，然后伸平两手等待搜身。他玩味着那些夹着英国腔的北方口音，这些家伙大概是从诺曼底爬上来的，从未经历过贝当时代，最适合派去抓法奸。

　　“您……您是一位自由射手，还是大队长？”大兵拿着他的证件，反复对照相片和人。
　　“如何，没见过哥哥这么有魅力的自由射手？”弗朗西斯揽着大兵的肩，递了个媚眼，“不如今晚——让哥哥射你一发来证实一下。”

　　在一阵稀疏而尴尬的敬礼中，弗朗西斯越过向两边撤散的兵丁，开车扬长而去。

　　“一名自由射手是不可能成为偷车贼的，也一定不是法奸。”——弗朗西斯玩味着那些大兵的逻辑，嘴角咧着干干的笑容。他不怕他们，一点也不。身为国家他从未离开过这片土地。他在法兰西喜剧院的包厢里吻过德国女人冷若冰霜的脸，也和德国男人睡觉。当他不做这些事时，就到处弄些枪，交给那些隐姓埋名的抵抗者。有时他也变易容貌和他们一起战斗，在里昂，在图卢兹，在所有的后方。他们之中最优秀的人先于他死去了，他用化名出席那些不知名的葬礼。当这一切过后，在敦刻尔克北渡的人以得胜者的姿态君临此地。

　　那些年和他一起身在德占区的人们被划为两类，“抵抗分子”或“法奸”。弗朗西斯问上司他属于哪种情况，戴高乐沉吟片刻，告诉他光复的法兰西当然是世界反法西斯阵营的尖兵。

　　于是他笑笑，看着那些两手清白的诺曼底归来客，把他们甩在身后。破雪铁龙向前开了一小段路，在三角形的街心上猛然摆舵，车轮尖叫着倒进路边的停车位。弗朗西斯为这个浮夸的动作向那些从黑边眼镜后面作惊愕状的人莞尔一笑，然后大跨步地走进街角的花神咖啡馆。

　　“早安，小笛卡尔。”他故意叫错为他开门的侍者的名字。
　　“现在是下午了，波伏瓦先生。”穿马甲的侍者向老主顾还以颜色。
　　“……噢，美男子！”弗朗西斯正想向对方阐释只要有浪漫的邂逅，任何时候都是一天的开始的理论，听见这个称呼却叫了起来。大厅的角落里，一记刻薄得像形式逻辑的目光射来，那里坐着一个穿男式西装的女人。弗朗西斯干笑了一下，刮了刮侍者的鼻尖，“请叫我波—诺—弗—瓦，记好了？向爱神发誓我没有和那位女博士交往！更不用说按照她那女权思想，把姓氏也随了她。”

　　“是吗？波伏瓦先生倒是多次向我们表示，她爱您。”侍者弯着嘴角欣赏着他的客人脸上瞬间的凝固，侧身领他进了门，“——那么我的名字是帕斯卡尔，先生，您还是照老样子，坐在窗边的第二张桌？”

　　“你赢了小帕斯卡尔，”弗朗西斯朝他脸侧吻了一下，顺着他的目光望向他常坐的桌子。那里已经坐了一个人，没有点餐，正盯着桌上的垫布沉默不语。

　　“您认识那位先生吗？我本已和他说过这儿很快会有人来，但他执意坐在那里。”帕斯卡尔低声说道，同时用眼睛点了点那个人，又点了点街道岔口的那些大兵。在新闻审查的年代，圣日耳曼大街是爆炸性小道消息的策源地，这座咖啡馆招待过各色人等，从德国军官、他们的法国买办，到地下抵抗者以及闲杂人。待到戴高乐上台，这里就成了搜捕法奸的热点地带，即使有一二暗探埋伏在此也不足为奇。

　　“没关系，我认识他。”弗朗西斯用令人安心的力度按着帕斯卡尔的肩，“一会儿给我送两杯咖啡来，糖让我们自己加就行，其他的不需要。”

　　他朝那位沉默的人走去，拉开椅子坐到他面前。那个人把纯金色的头发向后梳着，这让他比实际年龄老成了许多。“小路易，哥哥上次也和你说过——你也到了找姑娘的年纪了吧，也该换个合适你的发型？”
　　“我叫路德维希。”那个人抬起眼，湛蓝的光芒在瞳仁里射出棱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