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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灯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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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您一定是悲伤过度,才会说出在墓地里看到了彼岸灯火之类的话。不过,为了您的健康着想,我还是希望您不要在墓地里逗留太久。”黑衣的守墓人静静地,对面前的老年女性躬了躬身,“请放心,女王陛下雇佣我守在此处,就是为了让我保护故人的坟墓,让他们不受任何侵扰地安息的。”
“小伙子,你大概没有看到过当年魔王军把这片墓地弄成了什么样子。”面对着守墓人,老人喋喋不休了起来,“坟里的骨头跳了起来,拿着棍棒和石头攻击小镇里的人。然后魔王军来了,让他们拿着刀剑来杀害他们的子孙,真的太可怕了,为什么埋下去的人会变成木乃伊爬起来……”
守墓人垂下了目光,露出了非常悲伤的表情。老人扫视了一番这个穿着毫无装饰的黑色长袍的人,看到了他左手无名指上的一枚黯淡的戒指。“何况,女王派你来的时候,这里也有亡灵在游荡,我们虽然感谢你帮助我们安抚那些亡灵……”
“这是我的职责。”守墓人说,“这也是我驻守在此处的原因。”
“另外,关于你亡妻的事情,我很遗憾。”老人说,“虽然只是一些道听途说,但是你还年轻……”
“……亡妻?您从什么人那里听说的?”守墓人微微睁大了眼睛,他悲伤的表情一瞬变成了惊讶,然后转变成了一抹苦笑,“是和您说起此事的人说笑,引起您的误会了。我的伴侣在别的地方工作,虽然并非每天都能见面,但是他并没有去世。”
老人也苦笑着摇了摇头,看起来并没有相信他的说辞,只是拍了拍他的手臂,“年轻人,要向前看。”
在目送所有人离开之后,黑衣的守墓人走回了自己的小屋。两只幼年的嘉年华灯火似乎是听到了他开启屋门的声音,飘飘悠悠地从壁炉里飘出来迎接他。守墓人把一个从门把手上取下来的包裹放在桌子上,长袍脱下来挂在门口的衣架上,对它们板起了脸:“都说过白天不可以出去吓唬扫墓的人类,你们是不是又偷偷出去玩了?”
灯上的眼睛弯了起来,紫色的火苗跳动着,就算它们没有承认,从这笑容之中也能看出修凯尔的猜想是正确的,旁人看见了在他家借住的两只怪物。虽然人类可以将这事解释为闹鬼——这座墓地也确实是一座偶尔会闹亡灵的墓地,但是太过显眼总是不好的。就像女王蕾欧娜说过的话:让人类知道这座墓地的真相只能让他们更加恐慌。
当年那个小公主已经变成了一位真正的女王,那个小男孩也在魔界继续着自己的战斗,他过去的同伴们都拥有自己的人生,而修凯尔,如今停留在这里止步不前,也是他人生的一部分。
两只嘉年华灯火在他旁边转着圈圈,其中一只飘到了他的肩上,用灯上的小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好了好了算我们错了啦,陪我们玩嘛。”它用稚嫩的声音说,“修凯尔一整天都在打扫墓园,我们光在家里猜拳玩也实在太无聊了,所以出去数了数人类,也不是故意被人类看到的嘛。”
“可是今天是把我们抓来的那个魔族要回来的日子,修凯尔肯定不能陪我们玩了。”另一只嘉年华灯火伤心地说,它的火光变得有点黯淡了,“那个魔族好像不喜欢我们缠着修凯尔,他生气的时候好吓人。”
它们是修凯尔亲手孵化的怪物,拉赫特半年前从魔界给他带来的礼物。据拉赫特说,他是在驻地附近捡到了被遗弃的不知道是什么的魔物蛋,就带给孤苦伶仃的修凯尔做宠物。这种事情其实非常不负责任,也没有考虑过如果孵化出大型怪物应该怎么办。在修凯尔接受了提议,使用壁炉孵化出了双胞胎的嘉年华灯火以后,小家伙们刚睁开眼睛就开始用口齿不清的话谴责把他们捡来的拉赫特,内容包括还在蛋里的时候被拉赫特装在兜里不透风,传送的时候差点被压扁,地面上的光太亮,空气里的硫磺和毒气含量不足等等无聊的问题。但是拉赫特说要把它们送到提尔穆林岛去和别的魔物作伴的时候,它们也坚决反对,甚至反对回到它们亲爱的故乡魔界。一方面是幼年怪物就是这么任性,还有一方面则是双胞胎的怪物本身就比普通的怪物体型要小很多,与其遭到同类的歧视不如在这里当宠物,还有吃有喝。
修凯尔叹了口气,摸了摸两只小家伙,把刚才从门把手上取下来的大包裹打开,拿出了一瓶红葡萄酒,一块松软的面包和一整只烤鹅:“希望这次他不要再破坏别人的墓碑了。”
拉赫特每次出现的地方都不一样,虽然他在回魔界的时候会使用修凯尔屋后的墓地地道终点处的旅行之门,但是根据他的说法,这个旅行之门和魔界神殿的旅行之门并不相通,都是单向的,只能传送到彼此大致的位置,但是最终具体出现在哪里只能看运气。拉赫特的运气并不怎么好,他大部分时候都需要从地下把自己挖出来。墓地里一直以来的幽灵传说有一部分大概也是拉赫特的往来导致的结果。
“据说那个魔族有一次回去的时候发现自己在神殿的承重柱底下,为了不彻底毁掉神殿,手工挖了一条超长的地道才找到出口。结果因为那条地道,整个神殿都歪掉了。”一只嘉年华灯火朝另一只悄悄地说,“上个月他来的时候我偷听到的,他的传送运气真的好差。”
虽然修凯尔希望这两只小家伙不要到处乱说自己偷听到的话,但是他也没有什么对付幼年生物的经验。对这两只幼仔缺乏管教也是自己缺乏经验的一部分,不但如此,拉赫特帮他管教它们的时候,他还会凶拉赫特,导致两只小家伙愈发无法无天。
“你们要是再胡说八道,我就要让拉赫特把你们送到提尔穆林岛,让可怕的大哥哥来管教你们了。”
希姆如果是一种会打喷嚏的金属生物的话,现在一定把面前的树都喷飞了。他没有去魔界的原因自然是因为他是由奥利哈尔刚制成的金属生物,如果去魔界一定会被很多很多很多敌人觊觎。虽然说魔界是弱肉强食的世界,希姆又是世界上最强大的生物之一,但是被很多敌人围殴并不是什么轻松愉快的事情,而且希姆也不能算是达伊的手下。
听到要被送走的话,两只幼小的怪物显得很害怕的样子,缩到了壁炉里,但修凯尔知道这种害怕的样子也只是他们的伪装。只要在拉赫特来的时候不过分招惹他们,遭到被扔掉的下场,就可以继续住在这个每天都有人把吃喝挂在他们门口的地方。毕竟出身于魔界的弱小怪物们都懂得依附强者。
而修凯尔,很难判断他到底是不是强者。修凯尔的可怕程度基本可以忽略不计,他的威胁也很少实现,他甚至很少生气。这半年里除了拉赫特威胁它们的时候,它们只见过修凯尔对拉赫特吼叫过一次,那一次倒是挺吓人的,但是也只是拉赫特来到这里造成的无数意外中的一次而已。
就算是修凯尔,在半夜里发现自己的房子整个被地下突然钻出来的人弄塌也会生气。而拉赫特跳入了无法控制的旅行之门,每次就都得以最快的速度从地下把自己挖出来,如果没有一次性发挥最大的破坏力,就有可能被活埋在什么地方,连个墓碑都不会有。两害相权,被修凯尔吼叫算是一种在计划之内的损失。
在两只嘉年华灯火的幼仔藏进壁炉的时候,墓园里传来了惊天动地的响声。
“啊,他来了。”幼仔之一在壁炉里说。
修凯尔无语地把切到一半的食物搁置着,拿起墙上靠着的铁锨,走出了自己的小屋。
这一次并没有出现砸碎一块墓碑,或者拆毁一座坟墓这样需要和一般人类交代的惨事,但坟墓之间的小路上还是出现了像是被炸弹爆破过一样的惨烈现场,制造这场爆炸的当事人半个身体还在坑里,半个身体趴伏在地面上,他的盔甲破破烂烂,沾满泥巴,根本不像是月度例行前来向同伴报告在魔界的战况,而像是逃难来的。
修凯尔在他身边蹲下身子,用压抑着怒气的声音问:“需要我帮忙吗?”
趴在地上的人抬起一只手摆了摆,显然是不需要,但是修凯尔已经抓住了他,像是拔萝卜一样把他整个人从地上的坑里拔了出来,摆在旁边干净一点的石板路上,然后开始使用铁锨来填地上的坑。拉赫特躺在坑旁边喘着气,他的眼神发直,像是这趟旅行并不顺利,他在把自己从地下救出来的时候差点被憋死。
“最近的战况怎么样?”修凯尔一边干活一边问。
“老样子。”拉赫特终于说出了他来这里的第一句话,“你怎么样?”
“就这样,时不时需要填坑。”修凯尔说,“如果你下次能在半空中出现,对你和我都更好一点。”
“我倒也想。”拉赫特无力地笑了笑,“你也催催你的师弟,问他什么时候能帮我们把两个旅行之门连到一起,那样的话迪诺少爷也可以偶尔回来见他的公主了。”
“你还没有告诉他,公主已经即位为女王了?”修凯尔背对着他,一铁锨一铁锨地往坑里填土。他试图把填下去的土夯实了,可是拉赫特似乎是从一个非常深的洞里钻出来的,即使把拉赫特搞出爆炸的时候翻出来的所有的土都填进去,地洞还是那个地洞,“他再不回来,女王可不会等他。如果他在魔界待得太久,世界上的好男孩可不止他一个。”
“这是那个小丫头让你传的话吗?”地上躺着的魔族青年像是要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但是挣扎了一下又放弃了。他解除了武装,深深地呼吸了几口地面的新鲜空气,然后发出了满意的叹息,“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生物喜欢带硫磺味的空气。”
“魔枪被用得这么破,隆·贝尔克如果看到了,又要开始喋喋不休了。”修凯尔瞟了一眼破破烂烂的魔枪,把最后一块石板嵌到地上,算是将地面恢复了原状,“怎么样,站不起来,是要我抱你吗?”
地上躺着的魔族青年,毫无羞耻地朝他伸出了手。
修凯尔叹了口气,一手把铁锨和魔枪一并拿着,另一手捞起地上的魔族青年,把他扛在了肩上。“你是先吃东西还是先洗澡?”他问,“我要是你,就和达伊他们一样洗岩浆浴。”
“你饶了我吧。”拉赫特趴在他的肩上低声地笑着说,“另外,迪诺少爷洗的是毒沼,我觉得他每次洗完都比没洗还脏。”
“你在我家后院挖的那个温泉不也一样。”修凯尔嘟哝着,“拜你所赐,现在我的后院有一个血池了,我都想让墓地里天天想要爬起来的骨头们睡在那里面。”
“修凯尔。”被扛在肩上的拉赫特在他的背上蹭呀蹭地,像是在试图把泥巴弄他一身,“等到你的师弟把旅行之门连通起来,就跟我们一起来魔界吧。”
“如果那时这里的亡灵能安静下来的话。不过如果魔界的战斗结束了,你也可以和我一起住在这里。”修凯尔静悄悄地说,把拉赫特扛到了后院的血池边上,“你先给我洗干净了再进家。”
这个血池当然也是拉赫特的杰作。传送到地底的温泉水脉里比普通的地下要糟得多,不但使不上力,还很容易淹死。外加这口温泉富含矿物质,可以荡漾出美丽的血色。修凯尔每次想起那次回来的时候趴在血池边上昏迷不醒,事后说传送到了地底温泉深处,游上来的过程中就差点被淹死的拉赫特,都感觉自己不管是多么强大,见过什么样的世面的战士,看到这样的现场,心脏病没有发作实在是太走运了。
至于三天之后知道了这个消息的蕾欧娜派人给他的后院加装了温泉石和整套给排水系统,并向公众开放了温泉的使用权,那就是另外的事情了。不管温泉多么对健康有好处,在一个三天两头闹鬼的墓地角落,守墓人院子里的血池,都不是只要足够大胆就可以去泡的舒适温泉。所以事实上这座温泉成了修凯尔专用的……血池。
“我有一个提议。”穿着衣服泡在血池里,脸上的表情逐渐缓和下来的魔族青年,放松了身体趴在温泉石上,面对着在花园里的铸铁小桌上重新开始分割食物的修凯尔,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如果想要快一点结束那边的战争,并且打消他们进攻地上的念头的话,你可以协助我做一件事。”
“我有不太好的预感。”修凯尔斜了自己的伴侣一眼,“你不会是想要我假装成什么可怕的恶霸和杀手吧?”
“让那些不安分的骨头都躺在这个血池里,我也泡在里面装死,你站在这块石头上露出胜利的表情,然后让你的师弟给你拍张魔法照片,多印一些,我回去的时候把它们散发到魔界。”拉赫特愉快地说,“看到我们惨遭杀害的模样,魔界的那些家伙一定会觉得地面太过危险,再也不敢起征服地面的歪心思。”
修凯尔的手一抖,差点切到自己,“别开这种恶劣的玩笑。”
“我可是你的受害者,没有比我更适合开这种玩笑的活人了吧。”
“拉赫特。”修凯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首先,骨头们不会流血,你的血也不是红色的,泡在这里面假装什么都毫无意义;其次,你既然已经恢复体力,精神抖擞了,就赶快洗好出来。我打扫了一天墓园,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既不想听你糟糕的幽默感说出的冷笑话,也不想费劲把泡晕了头淹得半死的你从这种池子里捞出来。不,不要血淋淋地冲我扑过来,我说了让你洗干净一点!”
朝他扑过来的拉赫特是一个血淋淋的残影,真正的拉赫特已经乖乖地坐到了水井旁边。他剥掉了自己快要在身上结出硬块,连泡温泉都泡不软的衣服,从井里打了冷水冲洗身体。修凯尔一边切食物,一边打量着伴侣的身体,他比一个月前来的时候要瘦了一些,破烂铠甲下的身体上多了一些还没有痊愈的淤痕。看起来魔界的战况并不乐观,但是他能按时回来报告战况,就证明达伊和同伴们尚有余裕,那边的情形再糟糕也不会糟糕到哪里去。
修凯尔将切好的食物在那张铸铁桌上摆摆好,在拉赫特准备冲身上的干净水里洗了洗油乎乎的手,回到屋里替拉赫特找替换衣服去了。在拉赫特重新打好水冲干净全身的肥皂泡的时候,两只爱看热闹的嘉年华灯火坐在修凯尔的肩上,和他一起出来了。拉赫特拧了拧自己的头发,把自己擦干以后穿上了修凯尔扔给他的干净衣服,变得干干净净的魔族青年,终于被自己的伴侣允许来一个大大的拥抱。
“现在是我在抱脏兮兮的人类了。”拉赫特把脸埋在修凯尔的肩上,吹气赶走了想要伸出小触手捏他耳朵的怪物幼仔,嘟嘟囔囔地抱怨。
“不许抱怨。”修凯尔说,“我身上的土全是为了填你炸出来的坑和抱你进温泉才沾上的。”
他假装看不见拉赫特哀怨的眼神,捧过拉赫特的脸,亲了亲自己配偶的嘴唇,“吃点东西吧,女王知道你今天要回来,送来的饭是三人份的。你看起来在魔界饿得够呛,是不是把所有的干净食物都献给达伊了?”
这种问题根本不需要回答,从拉赫特的眼神里就能看出来,很难说出他现在是更渴望和自己的伴侣亲近,还是更渴望冒着几乎变成固体的香气的食物,他的手没有从修凯尔的身体上离开,但是如果他能够随意伸长自己的手臂的话,他很可能会一边搂着修凯尔不放,一边直接去抓一点食物塞进自己的嘴里。
但是拉赫特嘴上总是不甘示弱:“地上的囚犯吃得再差,当然肯定也比魔界能找到的食物好点。我这次回去的时候也会继续给迪诺少爷带土特产的。”
他是在嘲讽在这里的修凯尔和囚犯没有什么区别了,好像他自己就不用对修凯尔的现状负一点责任一样。修凯尔双手捏住了拉赫特的脸颊,朝两边轻轻地扯了扯,“你在不用毕恭毕敬地对人说话的时候这种放松的态度我很喜欢,不过你一直这么糊在我身上,两个小家伙以后就不会再怕你了,等他们长大了还会用美拉米烧烤你。”
拉赫特依依不舍地放开了修凯尔,瞪了两只眼睛弯了起来的嘉年华灯火一眼,大家坐到了花园里的铸铁小桌前。烧鹅和面包已经被分切好撒上酱汁了,葡萄酒也打开了,他们像两个在交换新鲜的人血的吸血鬼一样碰了碰装满血红液体的酒杯,“欢迎回来。”修凯尔说,“看到你比上次回来的时候只多了五块淤青,我十分欣慰。”
“多谢关照。”拉赫特假模假样地回答。他在嘴里塞着东西的时候说话的样子活像一只仓鼠,“你的女王对你的关照还不错,我希望这不是为了让我回去的时候和迪诺少爷多提起她两句而进行的贿赂,或者对于平常一直虐待你的行为对我无法交代,偷偷送来的封口费。”
“当然不是,可是就算是的话又能怎么样。”修凯尔笑了起来,“归根究底,只要这处墓地还和魔界连通,魔界通道散发出的魔力依旧会让尸骨爬起来,我就不能离开这里。”
拉赫特静静地盯着他:“你知道有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那种事情绝对不行!”修凯尔把叉子在铸铁的花园桌上拗断了,“那些尸骨活着的时候都是这里的人重要的亲人……”
“我还什么都没有说,你就这么沉不住气,看来我们确实想到了同样的办法。”拉赫特不以为然地嚼着面包,“你当初除了赶走他们以外干了什么过分的事情吗?这座小镇既没有被你破坏到不可修复的地步,你又不是让亡灵复活的元凶,你如果真的觉得欠他们的话,就该把那些不能安息的骨头全集中到一起悄悄毁掉,事后稍微祭祀一下也就罢了,反正人类也不会知道是你干的,就像他们也不知道当初赶走他们的那个铁皮罐头里面藏的是你一样。还是说,你是个喜欢被关在这里,被无聊的责任感压迫着,每天反复打扫和修复容易被破坏的墓园,用黑暗斗气压制亡灵,一刻也不能放松的现状的被虐狂?”
虽然这只是一些拉赫特说过一百万遍的牢骚话,但是修凯尔也是每次都被这些牢骚话刺中要害的受害者呀。两只嘉年华灯火飘飘悠悠地回小屋去拿新的叉子去了,留下修凯尔站起来走到拉赫特的身边,在他的耳边咬牙切齿地小声说:“要不然我们换一下,我去魔界,你留在这里替我?”
“好啊,等我收拾完残局,会随后跟上你的。”拉赫特露出了愉快的表情,侧过头来,想亲吻一下修凯尔,视线余光里却看到了一起举着叉子回来的两只幼仔的滑稽笑容,刚刚撅起的嘴唇就停在了半空。
“你收拾过以后剩下的就只有惨剧了。”修凯尔低声地说着,把自己的脸往拉赫特的嘴唇上贴了贴,离开了他,从那两只笑眯眯的幼仔的手里拿回了叉子,继续吃自己的晚饭,“好啦,小家伙们,不要看热闹了,你们也饿了吧?”
两只幼仔一起向他们吐了吐舌头,飘飘悠悠地回到了它们塞得满满的小食盆之前。拉赫特旋转着手里的酒杯,看着红酒的液面上荡漾的波纹,他的表情若有所思。
修凯尔等着拉赫特说什么话,但是拉赫特如今却罕见地沉默了。他既没有像平常一样兴致勃勃地讲述达伊在魔界的英勇事迹,也没有继续抱怨修凯尔。有心事的拉赫特不太常见,他可能有什么不太好对女王汇报的事情,但是汇报至少要等到明天呢,他们至少一个月才能见一次面,把时间浪费在闷闷不乐和吵架上是多么不明智的选择。
“你这样垂头丧气可是难得一见。”既然拉赫特突然不说话了,修凯尔就只能自己不让场面冷掉,“明天要是这副样子去见女王,她可能会直接问你是不是被达伊解雇了。”
“修凯尔。”拉赫特咽下嘴里的面包,突然说,“如果迪诺少爷决定彻底关闭这两个旅行之门,断绝魔界与地上的联系,你会和我一起去魔界吗?”
修凯尔的手指又不自觉地攥紧了,可是这次他没有再拗断一只叉子,或者破坏点什么。他看着拉赫特,魔族青年静静地凝望着他,如果达伊没有真的这样考虑过,拉赫特是不会轻易地将这样的猜想说出口的。如果拉赫特将蕾欧娜的话转达给达伊的话,也许达伊会做出他的决定,也许那是对所有人都最好,但所有人都不愿意看见的决定。
可是为什么总要那个孩子做出牺牲呢?为什么龙骑士就不得不一直战斗下去?这样的征战如果是天命的话,为什么不让它降临在一个罪人的身上,而是让这样的痛苦持续折磨着那个拥有全世界最纯净的心的孩子?
“我不赞成。”修凯尔说,“魔界和地上的交往也不是因为魔王的侵略才开始的。在那之前,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有魔族悄悄地来到地上,过着和平的生活,我想你比我更清楚这一点。”
“你当然不会赞成。”拉赫特静静地饮下了杯中的酒,他用金色的眼睛注视着自己的爱人,那眼中的目光是近乎悲哀的,“修凯尔,你站在我的立场上、迪诺少爷的立场上想这个问题,就肯定不会赞成。但是迪诺少爷的想法,就和你选择留在这里一样,他也选择人类多于自己。”
“那你呢,”修凯尔问,“如果我们选择不同的道路,你又会选择什么?”
“如果封闭了魔界与地上的道路,魔力不会四溢到这片土地中,就不会有徘徊的亡灵,你在这里继续守望也就没有了意义。但是……”拉赫特摇了摇头,“不,不管是人类还是别的什么,都经受不了考验。我们还是不要用目前还不需要选择的选项来为难对方了吧。”他突然露出了狡黠的笑容,“你现在不打算开始考虑一下我刚才给你的提议吗?”
修凯尔这才发现,拉赫特这突然的大喘气,只是为了继续他刚才说的血池笑话。虽然之间说出来的话都是可能即将发生的事实,他们也很有可能必须做出选择,但是拉赫特能顺利地从魔界回来提供战报,他们之间还有说笑的余地,事情就不至于发展到那样的程度。
“你真是够了。”修凯尔把伴侣的酒杯又斟满了,“那么喜欢那个血池的话,以后就不要进家来,一直睡在那里面好了。小家伙们睡壁炉,你睡血池,我睡床上,大家各取所需,可喜可贺。”
拉赫特小声地笑了起来,和修凯尔碰了碰杯,“看来人类还没有把你完全毁掉,我可以放心把你继续留在他们之中一段时间了。”
“我等你们回到地上来。”修凯尔说,“公主让你替她和达伊说的话,也是我想和你说的话。日子还长,可是不要让我们等得太久。”
拉赫特虽然还想再说点什么,但是考虑到自己和对方的饥饿程度,以及修凯尔看起来越来越不愉快的心情,就只好点了点头,两人重新开始愉快地共进晚餐,再也没有说太煞风景和影响对方食欲的话。
吃过晚饭,拉赫特把脏盘子和酒杯拿到井边去打水清洗,两只嘉年华灯火也飘飘悠悠地跟着他出来了。这两只被他捡来以后一共只见过六次的小家伙对魔族的好奇程度超过人类,尤其是配色和自己差不多的魔族。拉赫特一边洗盘子,一边皱着眉头打量嘻嘻哈哈地在他身边追逐打闹的两只小怪物,终于忍不住朝他们身上泼了一把水,“小声点,你们会把人类引来的。”他压低了声音说。
“你知道吗拉赫特,”被水泼了一脸的一只嘉年华灯火说,“人类说你是修凯尔的亡妻呢。”
听到这只幼年怪物一本正经地说出它自己可能都不能理解含义的词汇,拉赫特差点喷出来。
“那也是他不好,谁叫他真的把我杀了。”他快活地回答那只嘉年华灯火,“我和他说过很多遍不要天天穿得那么朴素,可是他不听,没办法,反正也没有什么实际损失。”
小小的怪物幼仔疑惑地歪过了头:“如果他把你杀了,你怎么还能在这里呢?”它问。
“那就是个很长的故事了。”拉赫特把盘子摞摞好,洗干净了双手,继续往两只幼仔身上甩了甩水,好像要试图把它们之中的火熄灭掉一样,“你们是不是又在给修凯尔帮倒忙,天天跑出去吓唬人类了?再这样下去我就要把你们扔掉了。”
“拉赫特……”修凯尔拖长了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他似乎又说了一句什么,但是在幼仔的吵闹中变得模糊不清,不知道是“洗碗这么慢”还是“有完没完了”。不管是什么原因,继续激怒自己很久没见过面,心情已经开始变得不太愉快了的配偶都很不明智,于是拉赫特迅速地结束了和盘子以及宠物的微型战斗,回到了修凯尔的小屋中。至于两只宠物非常会察言观色地决定在外面游荡一会儿,在夜里成为小镇居民新一天的噩梦,就不是他们愿意去管教的了。
总之,在大家都懒洋洋地躺平了以后,天也已经黑透了。两只玩闹够了的嘉年华灯火回到了小屋,钻进他们的壁炉里打起了瞌睡。蜡烛已经吹灭了,壁炉里紫色的火光把两个人都照成了拉赫特的颜色。
“我保证,不会让你等上三百年的。”魔族青年静悄悄地对修凯尔耳语,“因为在那之前我就会把你抓走了。”
“抓走我?明天早上我们来比比身手,看到底是谁能抓走谁。”
他身后的拉赫特小声地笑了起来,显得他真的快要睡着了,“我和达伊少爷说过,以后不随便和你打架了……”
“达伊,你刚才是不是说达伊了?”
拉赫特似乎清醒了一点,发现了自己的失言,他在修凯尔的身后扭动了一下,前额顶着修凯尔的后脑,蹭着他柔软的头发,“在迪诺少爷面前……”
“到最后,你是不是只有在我面前才继续把达伊叫迪诺?”修凯尔在他的怀抱里翻了个身,两个人额头抵着额头,鼻尖擦着鼻尖,“达伊是不是长得越来越像巴兰了?”
“他本来就很像他的父亲。”拉赫特咕噜着说,闭上了眼睛,“你说话的样子也越来越像个大叔了。”
“所以说不要让我等得太久。”修凯尔微笑着说,蹭了蹭拉赫特的鼻尖,“也要告诉达伊不要让女王等得太久呀,你是能在魔界和地上自由来去的唯一一个生物,如果不好好把两地的消息确实传达到的话,可是狠狠地辜负了我们所有人的期望。拉赫特,你是想要辜负那些热爱着你和你发誓效忠的达伊的人们的愿望吗?”
拉赫特没有回答他,只是把头钻在他的怀里。魔族青年有点毛毛刺刺的金发在他的下巴和脖颈上蹭来蹭去,弄得他有点痒痒,但是他想要往外缩缩的时候,拉赫特就把他抱得更紧了。
“不准逃走。”拉赫特小声地说,似乎带着责备又带着恳求,带着悲哀又带着欣喜,带着一切矛盾的感情,像是他体内混合在一起的人类的部分和魔族的部分,也像是修凯尔与人类,魔族和怪物纠缠不清的过去,“就算你无法跟我一起去魔界,也不准逃离我。”
“是谁一直在不停地逃走呢?”修凯尔轻柔地安抚着伴侣,“我不会离开,不管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都会在这里。”
每次他们都做出这样不切实际的互相承诺。修凯尔想,如果拉赫特下一次回来的时候不是一个月之后,而是一年,十年,一百年之后,修凯尔真的还能够像现在一样继续等待吗?
但是如果不等待的话,还能做什么呢?
“我来的时候好像把奇美拉之翼压坏了,明天得走着去王宫。”拉赫特喃喃地说,“你能不能找到一条骨头龙送我一程?”
“这里又没有被超龙军团攻打过,怎么可能有骨头龙……你每次回来都要伤害一只无辜的奇美拉,奇美拉也太可怜了。”
“那就让你师弟快点把传送门修好,然后开发出传送用的魔法道具……”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小,壁炉里的两只怪物幼仔似乎觉得他们睡着了,又悄悄地爬了出来,没有出声地飘悠到了床边,露出两只笑眯眯的眼睛偷看他们。
“好亮。”拉赫特嘟哝着,揉了揉眼睛,“你的宠物太亮了,能不能把它们灭掉。”
“是你带回来的,都养这么大了,你再抱怨也晚了。”修凯尔轻声笑着说,“满屋子都是你的颜色,不是挺好的吗?”
拉赫特发出了一声无奈的呻吟,决定闭上自己的眼睛。至于宠物怎么看怎么想,明天怎么和彼此相处,那些事情就都明天再解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