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破碎时》毛绒战酱

3、尽头

　　在咖啡的香气中，女人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她轻轻地说：“我的父母，作为卓越的天文学家，按照逻辑，他们的生命应当是被最优先保护的。”

　　她继续叙述着那个决定性的瞬间，当小周追逐她顽皮的机械宠物，在街边摔倒的那一刻，所有的数据都被即刻传输给了交通AI系统，并在瞬间完成了计算，导致了第一辆车在紧急避让过程中撞击了她的父母。但由于所谓的“第零规则”的存在，实际上，第一辆车本不应该进行避让动作。

　　“你知道，交通AI系统已经平稳运行了近八十年，从未出现过如此严重的错误。这次的事故，绝不是简单的失误，而是某种蓄意的干预。”

　　小周倒吸一口冷气，女人不疾不徐地询问她，“你知道车载AI如何识别信息吗？”

　　小周摇头。

　　“是卷积神经网络。卷积神经网络的核心是通过卷积层来处理图像。每个卷积层都包含多个卷积核（或滤波器），这些卷积核在图像上滑动，通过计算卷积核与图像的局部区域之间的点积，提取出图像的特定特征。随着数据通过网络的不同层，每一层都会识别出越来越复杂的特征。在经过一系列卷积层和池化层的处理后，最后的全连接层负责将学习到的特征映射到最终的预测结果上。

　　也就是说在同一张图经过多次卷积后，人类并不能识别最初的图片是什么，而AI却能够辨认。反过来说，就是人眼看到十分正常的图片，在经过特殊加工，比如光影，比如特殊信号的干扰，在AI识别后，会得出错误的信息。”

　　小周手中的咖啡以及被她喝了个干净，她是一个售货员，高中毕业后就离家打工了，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不被机器售货员抢了工作，对于技术问题，她听得云里雾里，但在此时表露出困倦或者心不在焉，实在过于冒犯……也不知道对方看出来了没。

　　“是的，对抗样本攻击。”女人自顾自地说，并抬手在桌边按键上轻敲，新的一杯咖啡被机器人侍者送了过来。

　　这场攻击使得AI系统得到了错误的信息，最终导致了那场悲剧。她的父母，为了保护她，不得不做出了转向的决定，牺牲了自己。在这场由黑客攻击中，AI系统本身并没有出现技术性的错误，但是，如果第一辆车不遵循转向的指令，直接撞向了小周，那将符合所谓的第零法则——即科研人员的生命价值高于儿童。但黑客攻击的介入，却让一切走向了另一个方向。攻击并不直接改变交通AI系统的指令，却输入了上传了被修改的信息，使其得出避让的结果。这意味着，在第零规则之上，还存在着另一个未被明说的规则，一个使得AI认为第一辆车车主的生命价值在她父母之上的规则。

　　“那段时间，我想弄明白这个规则，我骇入政府官网，查遍了与交通AI系统建立相关的全部文件，我的师兄也帮助我问遍了几乎所有他能够接触到的人，而那条凌驾于第零规则之上的规则，就像是幽灵一样毫无踪迹。”

　　“但随着调查，我们却发现了多例伪装成正常车祸的暗杀事件。”

　　她在咖啡桌上铺展开一列照片，无一例外是车祸现场，“一名揭露政府信息封锁的记者，当他的汽车驶过一个交叉路口时，附近的交通灯被黑客攻击，导致信号混乱。同时，几辆自动驾驶的汽车接收到被篡改的图像信息，将记者的车误认为是一辆需要优先保护的政府要员车辆。在执行“第零规则”的过程中，这些自动驾驶车辆采取了避让动作，却将记者的车辆推向了对向来车，造成了一场致命的连环车祸；一辆载有一名重要反对派政治人物的人工驾驶轿车因驾驶员不适突然改变行车轨迹，与另一辆车发生了碰撞。根据第零规则，AI系统应优先保护车内的政府要员。然而，通过对抗样本攻击，第零规则未启用，于是他在车祸中死亡；还有我的一个朋友……他是一个天才物理学家，他和我的师兄合作的科研小组，成功利用人工智能模拟了黑洞，并且使得程序在体现已知黑洞特性的基础上，展现出了未知特性，然而他们乘坐的公交的AI系统突然接收到错误的信息，认为桥上有一位重要的政府官员突然出现在车道上。根据第零规则，为了保护这位“政府官员”的生命，AI系统做出紧急避让动作，导致公交车失控，从桥上坠落。”

　　小周听着听着，逐渐发现不对，“至少在最后一个情境中，两位科研人员的性命，如果按照这个该死的程序，也应该高于这个被捏造出的政府官员，那为什么公交会避让呢？”

　　“因为这里所有袭击的共性，都在于将被攻击对象的‘身份’修改成价值更低的。”

　　女人微微叹息，“或许根本不存在第零规则之上的那个规则，可我仍然不明白，如果这是一场针对我父母的暗杀——注释父母作为天文学家的身份，第零规则未启用，第一辆车因为识别父母的年龄，撞击父母，那么系统应当在将要撞击我时进行避让，可实际上却没有，这又表明第零规则实际启用了……”

　　“这是一个悖论。”

　　“我需要真相。”

　　她缓缓地说，“如果我们能够从这些精心策划的案件中解析出一种模式，那么宇宙的基本法则——不论它们如何深奥和遥远——理论上也应当能够被我们揭示。既然师兄的算法能够精确模拟出黑洞的行为，那么重现二十年前那个多变的下午的事件，理论上也不是不可能。”她开始尝试以当代的街道布局作为模型，但时间的流逝带来了变量的指数级增长，她被迫引入更多的参数：从光线在不同介质中的折射和反射，到树叶在微风中的轻曳；从大气层中风的流动和它对物体表面的微妙影响，到海洋波动的动力学以及月球和其他天体的引力如何影响地球；直至宇宙尺度上的力量，如暗物质和暗能量对星系运动的影响。每一步模拟的深入，都伴随着信息的海量增加，而信息的每一次缺失，都像是被黑洞无声吞噬。即便是最先进的人工智能模型，也对越来越大的天文级别的数据望洋兴叹。这种尝试，似乎将混沌理论的挑战具象化，无声地嘲笑着她的徒劳。

　　毕竟，人不能穿越时间。

　　女人认真地看着小周，眼中透露出孤注一掷的偏执：“我需要你的帮助。”

　　“可……我只是一个售货员。”

　　“我需要更多信息，我希望你……”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仿佛是一段未完成的旋律，在空气中悬挂，等待着下一个音符的落下。但那个音符，却永远不会到来。世界在这一刻开始变得异样，窗外寒风的呼啸，萦绕着暖气的咖啡馆，连同其内的人群、嘈杂声、甚至是光线，都开始像沙画被风吹散，逐渐失去了颜色和形状。

　　小周的眼前，现实与虚拟的界限变得模糊。那些精心设计的街道、建筑，乃至于整个城市的轮廓，开始像数字化的碎片一样，一块块消失。光线不再按照物理定律传播，而是在空间中随机闪烁，像是一场破碎的梦境。

　　她能感觉到周围空气的流动突然停滞，然后是声音，最后连时间本身也似乎被按下了暂停键。她伸出手，想要触碰桌面上的一杯咖啡，却发现自己的手指穿过了杯子，仿佛它们已不属于同一个维度。

　　“你到底要干什么！”

　　面前女人希冀而偏执的表情，被漠然覆盖，不答反问，“你猜……这是我第几次见到你呢？”

　　小周不明白，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席卷了她，伴随着一阵刺耳的噪声，就像无数数据在耳边爆炸，她的身体似乎被抽离了现实，她听不到女人的声音，却感受到信息传入大脑。

　　“神经元会对人们遇到的事物进行编码，在相同时间，出现的事物分别刺激某—神经元，同时被激发的这几个神经元之间共同构成一个神经回路，这个回路就是一段记忆。我在我虚拟的世界中尝试过无数次构建你，可仍旧没有一次是现实中的你啊。"女人说，“初次见面，不过……再见了。”

　　女人摘下头盔，捏着眉心睁开眼睛，小周关心地凑过去，递上一杯咖啡。“你的意识上传已经开发得差不多了啊，我已经尽可能把我每一段回忆都进行编码输入，怎么还是失败了？”

　　“因为又进入了循环。”

　　“唉真是的，每次你都会遇见我，每次我们都会尝试构造虚拟世界，但是一层层模拟下来，信息总是会越来越少的嘛……”小周苦笑地挠挠头，俏皮地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要不，下次你试试直接把我这个变量剔除，找别人帮忙试试？”

　　女人沉默了许久，说，“不用了，我找到真相了。”

　　“什么时候？！”

　　“我说完再见之后，模拟结束，虚拟的那个你悲伤而震惊地看着我，问我：‘我怎么会是假的呢’”

　　小周愣在原地，“啊？”

　　女人只是又笑了，她端详着小周，又低头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颤抖的波纹里，笑容破碎而诡异。她说：“在构建模拟系统时，我对我父母的终端进行破解，希望获取他们的研究数据，却发现个人终端空无一物。这非常不符合他们的性格，而那天，他们也很奇怪。没有什么人比他们更像科研狂人了吧，在我成年之后，我见到他们的次数屈指可数，我知道他们爱我，可他们更爱真理，他们追寻宇宙的边缘，追赶着与光同尘的时间。"女人继续说：“可那天，他们打了我的电话，接我一起回家，让我在街边等他们，他们说以后再也没有宇宙了，一家人会永永远远在一起。我惊讶地问他们，‘为什么！’，他们呢喃，‘因为时间啊……已经结束了’。”

　　小周：“啊？”

　　女人重复了一遍她的话，“时间已经结束了。”

　　女人看着咖啡中自己的倒影，“你说，我怎么会是假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