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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生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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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办公室蹲了一个季度,他辞职了。
母亲左右托关系才替他找来这份待遇还算不错的第一份工作,他却全然不顾这样的苦心,说辞就辞。上班前一周被告知了这样的安排,于是不可免俗地和母亲大吵一架。无可奈何学着所谓的规则,每天将自己打理地干干净净出入办公室,面对各种繁琐报表、复印文书……机械无趣的日子在即将进入第四个月的时候,终于因为和上司的一场争吵而获得全面告终的机会。女同事间的流言传地沸沸扬扬:那个新来的孙禹新,脾气犟地不行,你们不知道那天老板的脸色有多难看。
如果不能做自己甘愿做的事,那就索性不要。宁缺毋滥地抱着理想衡量这个现实世界,却被嘲笑是不成熟的白日梦。
“拜托你找点事来做,不想再学东西的话,就赶紧去找一份工作。”
就算每天都在思索自己需要怎样的生活、该去做怎样的工作,可还是制止不了母亲碎碎念。比起白天宅在家里,母亲实则更担心他在那些无所事事的晚上出去鬼混。两年前偶尔得知儿子的性向,却很少见他向家里提及自己的情感生活,捕风捉影的揣测始终无法让母亲安心。
他的中学时代和大多少年无异,玩过几段感情,最后潦草结束。后来,遇见那个男人,事业稳定,成熟多金。他从来没和家里人提过,原因是那个男人已婚。
情人之间的亲密他们也有过。他曾飞去遥远的丹麦,又坐火车去瑞典马尔默和那人见面,他们在下雪的北欧旅行。他为那人在厨房做饭的样子而感动过,走过去抱着他故意笑他好娘,结果被摁倒在地上放纵……激情纵然留下过很多美好的印迹,可是做为一个在业内有头有脸且没有出柜的已婚人士,那个人的地位不允许这段禁忌的关系遭到曝光;而作为门当户对的家族的千金,他的妻子也不能三十多岁还始终没有孩子。不可调和的矛盾日益堆积,人却无法永远苟且度日,这些他都明白,只是没想到一切来得那么快。
这段令人不齿的关系现在再想起,苦里又觉得可笑。
孙禹新记得那天把这些故事统统说给徐敬平的起因。因为心情太糟,所以想找个人吐吐苦水,也只是这样而已。
回想徐敬平入院的第二天,父母带着闯祸的儿子亲自到医院探望,买了大大的果篮不说,孙妈妈还特意熬了大补汤装在保温桶里带去。母亲坐在病床前和颜悦色赔不是:“我们家禹新从小冒失,脾气又犟,这次害你住院真是过意不去。这些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小徐你别放在心上……”
三十多岁的男人,有一张平凡却又藏老的五官,凑在一起还算耐看,估摸一八零的个头不算太高,倒也过得去。眼神有意无意瞥到男人交叉着的双手,手指很长,没有戒指。
徐敬平这个普通的名字和他那张脸配在一起居然特别搭。
之后的日子,除了全权负担医药费,孙禹新还被委派来每日探望,隔三差五总会带些家里熬的汤粥。用父亲的话说,终究是我们不对在先,事后做些补救,怎么都不过为。
没想到这个叫徐敬平的家伙,眼下却成了他唯一可以倾诉的对象。
尚未痊愈的男人躺在病床上静静听完一切,翕合的唇舌间吐出这样一句话,为他上一段感情做了最直白的注脚:“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这不是自作自受是什么?”
自作自受。
强烈的自尊心让他从心底里排挤这个字眼,可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就是自作自受。
告诉他他需要一个孩子并且妻子已经怀孕了的明明就是那个人,逼着他说分手的也是那个人,现在却又追回来说想要复合,天底下竟有这样好笑的事。更可笑的是,自己竟也曾为了这样一个男人掏心掏肺,还幻想过天荒地老。
望着病床上的男人下巴上偷偷冒出来的青色胡渣,孙禹新感到非常失落。
穿着病服的男人还在替他上教育课,从感情问题说到人生哲理。打着石膏的腿悬吊着,样子有些好笑。
提及未来,孙禹新有些激动起来:“我只是想要自己做一些选择,然后得到肯定而已!不论是什么方面……可我知道他们永远不会给我。”
“那也要等到你值得得到那些的时候。”
“是,我承认我有不对的地方,那些都是我自作自受。之前他们擅自替我定下了工作,根本没有顾虑我的感受,今天又忽然说帮我报了荷航空乘的招聘,我不知道他们哪里来的自信,认为那就是对我好的,就是对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你能明白我……?”
“你就是。”男人打断他。
“什么?”
“冲动,毛躁,听不进别人的意见,又不懂得站在别人的立场考虑问题,你说这不是小孩子是什么?”
原本只是想寻求一些慰藉,没想到却被这个病床上的男人狠狠地教训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那么背。如果不是那天开着父亲的车撞倒了这个叫徐敬平的家伙,自己也就不用天天跑医院了,也不至于现在被他说教,被他看低。
“不过,我也不赞成你去这次招聘。”
还没来得及揣摩为什么,就被那句“按你现有的这种安全意识和强烈自我为中心的个性,我觉得你不够格做那行”激怒了。除此之外,还有男人那一副以大人模样教训人的口吻。
他讨厌被当成是小孩子。
从前那个人就只把他当小孩子看。他曾经天真地想过,什么时候可以真正站在那个人的身边,而不是那个念着一所普通的学校,一无所有,只能和他维持那种关系的自己。或许他没有什么很多优点,唯一的骄傲是敢于去拼去抢去追求的心。什么都不怕,大不了跌倒,疼过之后就再爬起来。
决定要做的事,就绝对要做到让所有人信服。
父母还来不及揣测他一百八十度的态度转变是为了什么,他就已经投递了正式申请,而且职位是更具挑战性的机师。
通过面试、签下合同去阿德雷德的那一刻,仅仅只是一切的开始。
终于有一个言正名顺的理由可以让自己离开这个城市,离开所有的束缚去证明自己。
母亲亲手熬的虾仁滑蛋粥依旧装在那个绿色的保温桶里,即将出院的男人看起来神清气爽,喝完一碗粥之后看到孙禹新拿出那张录用公文。
意外的表情仅仅维持了不到一秒钟,随即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恭喜你。”
随后又如往常一样开口:“不过,按你所说的,真正困难的是之后的十个月吧。”
“我是不会退缩的。”
男人的嘴角又弯了起来,“你最好不要。”
这年,他以逃遁的姿态飞到澳洲阿德雷德。
十个月的课程由荷航的四位机长和两位专业训练师全程负责。当六个身着相同的白色制服衬衫的男人前后走进来之后,座下立即安静下来。公司最近晋升为机长的首位华人机师翁晓宸首先代表发言。
孙禹新坐在下面,忽然想起去医院探了那么多次病,终究还是忘记问一句他究竟是做什么的。若不是在介绍训练师的时候清清楚楚的听到了那个名字,他几乎不敢相信坐在上面的那个男人真的就是徐敬平。
南澳大利亚洲大部分地区向来干旱少雨,可阿德雷德却雨水充足。地中海式的气候,在雨后放晴的时候格外宜人,让人忍不住想要在阳光下打盹偷闲。
这是他被罚停飞的第三天。朝向阳光的房间里被照得暖意洋洋的,统一化的浅色窗帘卷了起来。孙禹新仰面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听到过道里陆续传来的脚步声和相互嬉戏的玩笑声,知道别人练飞回来了,心里的怨气便有增无减。
同组的哥们敲开他的门,见他一头乱发,“喂,你还好吧?”
他面无表情地耸了耸肩膀,坐在床沿,“今天试新机种,飞得怎么样?”
起了兴致的同伴索性拉过椅子坐下来,从机种类型一路讲到试飞体验,大呼过瘾。看着孙禹新一脸沮丧的表情,才缓过神来安慰:“喂,不如你去找徐教练求个情啊,否则三个星期那么多的课程,你也不担心更不上?”
“你以为我没找过?他就是针对我!算了,我还是自求多福吧!”
还以为拉下脸皮去找他求情可以说得通,可没想到那人说一不二,几句话就被顶回来。说到底,如果不是他,自己也不会被罚停飞三周,闭门思过了。
那天早上做飞行准备,听到他连打三个喷嚏,徐敬平板着脸走过来,“你感冒?”
“还好啦,只是鼻子有点不爽而已……”
“回去。”
“为什么?”
“为什么?明知道自己感冒,却还是过来飞,你以为这种‘轻伤不下火线’的精神很让人感动吗?况且你的身体状况以后将决定整架飞机上所有乘客的安危,你知不知道你作为一个飞行员的意识真的很差?就凭这两点我就有权利取消你今天的飞行计划。”
孙禹新被他这一套看似冠冕堂皇的理由说地窝火:“有必要这么小题大做吗,我不懂你为什么这么爱针对我?”
“你觉得这是小事?OK,从今天开始你停飞三周,现在就可以回去了。”
“……!”
一路上的怒气无处发泄,一连踢爆两个可乐瓶也不解恨。
回想从试训第一天见到徐敬平开始,自己就接二连三倒霉事不断,最早是自己糟糕的第一次试飞。
知道要上飞机的前几天,兴奋到不能自已,梦里都是在天空和云层间自由翱翔的场景。可这样的好心情却被前任的一通电话而搅成一团浑水。在澳洲出差的男人约他见面,本着把话说清楚的心态最后却又不欢而散。当再一次听到男人说这些日子里有多么想念的时候,孙禹新头疼欲裂。他感到厌倦,并不仅仅是对那个男人、那段感情,而更多的,是由那种禁忌的刺激带来的冲动和欢愉。
那晚回房之后,他倒头就睡,疲惫地什么事都不想考虑,最终鬼使神差地迟到了第二天一早的首飞训练。虽然只是几分钟,但光看徐敬平的脸色就知道他有多生气,幸好是和别组的教官搭档,否则还不知道要被他骂到怎样狗血淋头。负责这次试飞指挥的荷航机长翁晓宸将孙禹新领到飞机边,并且告知他:“迟到的五分钟,我希望在能你之后的报告中看到合理的解释。”
灰头土脸地上了飞机后,他开始了自己的第一次飞行。滑行、起飞、饶飞,以他还算扎实的理论知识都应付地得心应手。可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总是反复浮现出刚才徐敬平那一张生气的表情。之前歪打正着的相识,却从来不知道他对这个职业这么认真,容不得一点瑕疵。做飞机师的是不是都这样,严谨,保守,甚至带点循规蹈矩。
耳机中是控制塔传来的降落指令:左边顺风,二十一号左跑道。于是急忙左转飞,准备降落。直到看清跑道这头停着飞机才猛然想起之前理论课上教练特意指出,这个机场21L跑道降落的特殊性,必须右转后逆向降落。索性只是试飞,教练接过控制,最后将飞机稳当地停在指定跑道上。
迟到外加操作失误,他心里明白今天的自己表现地有多糟。想要好好认错的心却因为徐敬平的一句话而被完全激怒了。男人说:“这里并不容许你那些一团糟的感情问题,如果你只是在寻求逃避,那我劝你还是早点退训。”
自从那一次之后,他感到这个叫徐敬平的男人仿佛事事都要针对他,当然,也包括这一次。
“就算是因为身体原因没有申请停飞,也不用罚三周那么久吧混蛋!”仅仅是闷在房里温习理论课的这三天,已经快长毛了。
“喂,一次不行你就去第二次啊。徐教练也是负责嘛,其实人很好的啊,我们还约他晚上一起烧烤庆祝,你要不要一起来?给你制造机会喔。”
“什么制造机会啊?”我要找的话不会直接去他房间找喔,说的像给我们制造……偷情机会一样!孙禹新猛然被自己惊到,答道:“我才不要去,我还是留在房里复习算了。免得到时候连CPL笔试都过不来,又让他瞧不起。”
晚上的聚会他还真的没有去。面对着厚厚的课本,想到几个月前那个男人躺在病床上一脸严肃地说自己冲动、毛躁、像个小孩子一样毫不成熟,而如今在阿德雷德已经快五个月,男人对自己的看法还是丝毫没有改变。说起来,其实很少看到他笑,并不是他不爱笑,孙禹新回想起来那些课余的时间,他照样可以和每一个学员打成一片,可在自己面前,他却很少有笑容。真是奇怪。每一次被激怒了的好胜心到头来总是适得其反,得不到他的肯定,还免不了被他教训,然而究竟要做到哪种地步才能让他满意?
生活区的人已经走地差不多了,几乎所有人都去烧烤了吧,走廊里难得那么安静,听不到一点声响,只剩傍晚时分不知名的鸟儿的微弱叫声。以至于当他听到急促脚步声的时候,才好奇地拉开门来看。此刻,徐敬平正提着两袋啤酒和食物走过他的门前。
“听说你闭关复习,所以连烧烤派对也顾不上了?”
“……你怎么还没走?”
“复习到什么程度了?”
“……”根本没有交集的谈话,孙禹新不懂这样的沟通方式,于是闷声不再作响。
“好啊,考你三题,检查你这三天的复习成果。”
如愿全部答对之后,他看到徐敬平从袋子里提出两罐啤酒作为所谓的奖励,“拿去提神。”
虽然他还是平日里的那副表情,也对话间的语气就已经缓和不少。孙禹新稍稍宽了心,正想开口说停飞三周的事,就听徐敬平说道:“对了,后天有学员申假,你代他来飞。老地方报道集合,不要迟到。”
孙禹新愣了一秒钟,随即笑着给他比了一个敬礼的动作:“是!”
一个月之后的CPL笔试以及飞行试,孙禹新最终以名列前茅的成绩顺利通过。从前在学校里都从未那样认真用心地念过书,却终于在这里找到了努力之后的回报。
其实,本可以有更好的成绩,唯一的瑕疵是身边坐着徐敬平,因此在面临考验的时候,他对于自己的判断动摇了,导致险些飞错了方向。
成绩公布之后,男人特意找来他:“作为一名飞机师,在合作的时候当然要尊重partner的意见,但这并不代表你的判断不重要,尤其当需要由你来做决定的时候。要知道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如果你觉得自己是正确的,就该相信自己,然后做你认为对的决定。没有必要partner给出了不同的意见,就一味相信他。”
晚上庆祝派对的空隙,他手里提着一罐啤酒走在沙滩上,看这夜晚还未黑透的天边印着微弱的霞光,不远处是众人嬉戏起哄的声音,被揉进眼前的浪声中,模模糊糊。
记不起去年的今天是如何度过的,又有过怎样自以为浪漫的回忆,不可自拔。好像有人曾和他说过,如果想起从前的自己会忍不住想笑,那就说明你与那时的自己已经不同了,应当庆祝。
他沿着海水盖过沙滩的痕迹一路慢慢悠悠地走着,直至见到徐敬平。男人从另一个方向走过来,大概是在找他,“原来你在这里,怎么一个人?”
他摇了摇头,在细软的沙滩上找了一块干净的地方席地而坐,“没什么,吃到快腻味了,出来散散步而已。要不要?”还剩一半的啤酒罐子递过去,徐敬平大方地接过来,灌了两口后又递换给他。
两个人就这样坐着,话不多,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却不觉得尴尬。
大概因为又是烧烤派对的缘故,徐敬平自然而然地想起孙禹新被自己罚停飞三周期间的那一次,他没有来,在房里看书备考。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没有缘由地等到所有人都离开之后才慢吞吞地整理食物,最后提着两大袋食物走到他的门口,却撞上他拉开门。随口问起的三题全部答对,于是心安理得地给他放行,通知他后天可以复飞。因为知道了他有多么想飞,所以,就让他飞。
知道他向来是毛毛躁躁,甚至倔强任性,可却从来不觉得那是什么致命的缺点。然而在听过他的故事,知道他对待感情也是如此的一根筋之后,却说不出理由的想要他放下冲动和率直去学着理智。因为只有这样,才会知道,要放爱一条生路,也只有放下,才能更好地去爱。
明明可以冷静地告诉他每一个飞地不够好的细节,却无法为自己的这种顽固而莫名的念头找一个理由。
孙禹新听到身边的男人说着:“喂,有句话对你讲。”
所有的思绪几乎都集中到了一起,脑袋中空白的瞬间找不到任何可以拿来填补的东西。
“什么?”问出口的同时,不禁又说:“我之前也有话想跟你讲,不过先听你的。”
徐敬平看着他笑起来的样子想,他还是他,不论是冲动的、毛躁的,还是成熟的、懂事的,都还是这个人。
“生日快乐。”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孙禹新愣住了。和期待中的不同,却也让人觉得受用。不必再问他为什么会知道,他既是训练师,这里所有学员的信息,他想知道什么都不困难。要问就问他为什么记得。
太多诸如此类的问题,明明只要想一想就会明白,但却急需一个明确的注脚来证明那一份不敢确定的揣测。
“谢了,”刚一张嘴,那句原本打过腹稿的话就溜出了口,“其实,我不是太相信我的partner,我只是相信你而已。”是你把原来毛毛躁躁的我变得懂事,透过你,才学会看这个世界。所以,才那么相信你,以至于当你说应该右转090的时候,我不容置疑地推翻了我自己。
故意忽略了他脸上的表情,孙禹新站起来,拍了拍粘在裤子上的沙粒,“回去吧。”
天色更加暗了,浪的声音也逐渐消了下去。
十个月,阿德雷德。
没人急于去捅破眼前的那扇纸窗户,日子一直就这么不急不缓地过。印象最深的莫过于通过CPL的那天,傍晚时分的那片沙滩和对彼此说的那两句话。如果还有其他,那就是一个月的大考之前,还是那片沙滩,他对他说:“昨天我前男友又打给我……然后,我告诉他说我已经有新的男朋友了。”
“喂,有句话对你讲,不过……要等你过掉大考之后。”
“然后他跟我说好好珍惜,不要错过了。”
“要是你拿高分,我就送你奖励。”
“嗯,我说不会啊,我之前大概错过了很多,只有他不会,我还差点撞死他。”
(注: CPL:Commercial Pilots License商用飞行员执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