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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痛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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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清幽,却是催人断肠,凝翠终不忍望离朱渐转青白的容颜,拾步离去。
正坐皎月笼罩的湖心亭中,凝翠已觉不出悲苦,只轻轻抚过业已封尘的琴,用还在流血的手轻拨出那首“悲风”。悲风,何以成悲?整首曲空灵淡远,悲喜无踪,却冠以悲风之名,凝翠自此方解。原来悲至极时,就已无悲,心既已死,何言悲喜?
一曲罢,竟觉已过三生,从相遇到相离,竟是如此短暂,又是如此漫长。
“这回望断,永作终天隔。向仙岛,归冥路,两无消息。”诗落弦断,整张琴已是血迹斑斑。
尚在离朱塌旁的只有一脸凝重的重炽,无至情便无至痛,方能眼睁睁看着离朱步步离去吧。看他单薄的身形如孩童般无辜而无助的躺着,重炽握紧了手中的“破风”,在归去时,离朱孤冷依旧,只是多少人的命运会因他的来来去去而变幻无端?此时窗外传来一丝尖锐的风声,重炽心知有高手来到,立刻从悲思中回神,喝一声:
“谁?”
“重炽,让我与他告别。”依依进来的,竟是已几日不见踪影的倚楼,只是此时回来,却只能见他最后一面。
“倚楼,这几日你去了哪,世子他……”
“我都知道了。我可以……单独跟他告别吗?”倚楼眼中的锐痛让重炽无法拒绝,便只略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望着熟悉却苍白的容颜,倚楼心如刀割,自己何曾奢望与他举案齐眉,为何偏偏执着于血缘。也许,兄妹更好吧,至少,这一世,无论飘落至何处,与他,至少还有血缘这不可更变的联系。手指轻抚他微蹙的眉,倚楼轻笑:
“哥哥,我知道你不会有事。你可曾记,十七岁时,你曾临危受命,边关退敌十万之众,回朝前你望着塞上明月立誓,即使流尽最后一滴血,你也要守护这被血浸染的土地。你要成为开国明君、一代英主,纵横于天地,称雄于四海。岂能如此与草木同朽?你要好起来,然后在天子的冕冠下继续前行。只是……不论你走多远,都不能忘记,有我,在注视着你,注视着你的悲喜与荣辱。”
“告别完了?”安塞不知何时进来房内,冷冷望着病榻上的离朱,唇边的皱纹写满疲惫与冷漠。
“救他。”
“你已应允和我离去,我自然会履行承诺。”安塞掏出一个小小的白瓷瓶,拨开塞子,满室萦香:“这是获国瑰宝,云罗,只要在他心跳未止之前吃,再配合内力疏通经脉,便可救他性命。只是……我在救他之后,你若反悔……我会再杀了他!”
安塞的眼神已不再温暖熟悉,而只闪耀着冷锐的光,使倚楼惊异于他的无情。
“他是你的弟弟,流着和你相同的血啊。”
“哼,旦王更是他父亲,他还不是说杀就杀了?”安塞清俊的脸上写满了讥讽的笑。
“是旦王他自己……”
“住口!”安塞怒道:“有什么区别,他决定逼宫那一刻,便已是把剑遏在了父亲颈喉,更何况父亲是死在他手中的剑下。”
“离朱他根本无从选择啊,不出兵,就是有死!”
“那么说……你还是放不下他?”安塞克制住心中戾气,想起了此行的目的。
“对,我放不下。怎可能放下?不过,我会跟你走,永世不见他。只要……只要你救他。”倚楼终是转身,定望安塞,冷泪,从眼角滑落。
“好,只是你要知道,这云罗之花,只能续他一年寿命。到时候他死了,可别怨我骗你。”
“过一年是一年,如何,我也不怨。”
重炽再进来时,倚楼和安塞都已不知去向,却见离朱脸色不再青白,气息也略略转强。竟是逃过了死劫,重炽飞奔着去寻凝翠。
当凝翠看见离朱微微起伏的胸膛时,忍不住泪凝于睫,何事能比失而复得更令人狂喜?探过脉,凝翠略略安了心:
“一年之内,他不用再为内伤所苦。”
“什么意思?难道说统帅只留一年光阴?”重炽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若我所料不差,他该是服了获国奇草云罗,又得高手疏导体内经络,才临危得救。只是这云罗,本身有毒性,一年之内得不到解药便会毒发身亡。”
“那这解药该到河处去寻?”
“自然也在隐国。云罗草的解药就是云罗花。”
“这有何难,我立刻派人去取。”
“重将军有所不知,云罗生于苦寒之地,整个获国只不过数百株,而曾开过花的据我所知不过五株。而且,此花摘下不到一刻立即枯萎,因此只有摘下立即服用才能生效。”
“如此说来,统帅启不是……”
“他能逃过此劫,已是万幸。一年之后,未必等不到云罗开花。”
此刻,门外忽有军士报信,神色慌张,语无伦次。
“何时惶恐?”重炽反剪双手,神情肃然。
“隐军已……已兵临城下。”
重炽闻此言不由一惊,这几日忙乱于离朱的伤势,竟忘了此刻依旧千钧一发。
“看来隐王想乘离朱刚克京师,立足未稳之际发势,亡旦于朝夕。”凝翠依旧镇定如常:“那就请重将军调兵谴将,艰守城池。”
重炽微叹道:“小姐有所不知,全军上下,只有统帅与副统帅方能调遣大军。”
“难道不可授权,持虎符统诸将?”
“为稳定军势,众将只直接听命于统领与副统领,这也是旦一向的传统。”
“那么现在必须尽快找到玄默。”
“凝小姐所言极是。只是前夜外出寻他的军士回报说不曾看见他的踪影,我担心……”
“重将军可曾寻过离府?”
“小姐一语惊醒梦中人,重炽这便寻去。”
重炽不曾想离府竟会残破至此,转瞬的繁华后是破落哀凉,残塬断壁比比皆是,原本错落有致的院落已或倒或烧得七零八落。重炽飞掠过碎瓦,捕捉着玄默的踪迹,却是遍寻不获。莫不是凝翠猜错?不,除了离府,玄默再无去他处的可能。重炽心念一闪,直往一处奔去。果然,蜷缩在离朱卧房残墙上的不正是玄默?双臂遮住了容颜,仿佛不愿再看这个世界。
“隐国已兵临城下。”重炽在玄默身旁蹲下,却不见他丝毫反应。
“你有责任守护这王位高悬的国家,让人民少有罹难。”重炽挪开他的双臂,只见苍白绝望的颜。
“难道你要让病榻上奄奄一息的统帅披甲上阵吗?”重炽用力摇着他的肩,却冷不防望见玄默苍凉的泪。
“他还没……”费尽所有力气,玄默仿佛唤回涣散的心神。
“你听着,他活着,而且将继续活下去。所以,你也要给我好好的像个活人的样子,站起来守卫城池。”
“你……没骗我?”玄默抓住重炽的双手,声音微微颤抖。
“你大可回宫一探。”重炽话音未落,玄默已不见踪迹。
确定离朱安然沉眠,玄默终是安了心,命运的徜徉回溯往往让人无可预测,毕竟,没到不可挽回的那一刻。
“他何时能醒?”玄默转身问声旁的凝翠。
“三个时辰之内。”
“他……就拜托你了。”第一次,玄默以完全信赖面对凝翠:“不要让他隐国攻城之事。”
动容于玄默眸中的依赖,凝翠暂放了对他的怨怒,点头道:“放心。”
自空白的梦中醒来,仿佛已过完一世,再睁开眼,也许已是个让人期待的婴儿,只是自己为什么依旧会清晰得记得往事?离朱缓缓张开双目,一片雾白中凝翠的身影缓缓清晰,原来,竟还是此生,离朱不由苦笑。
“你终是醒了。”凝翠的声音中尽是风雨后的欣慰。
“……”离朱惊觉自己的嗓子竟已完全嘶哑,凝翠连忙拿了杯水凑到他唇边。忙喝了几口,再看凝翠,却已不知道能说什么。
“是倚楼,不知如何得了云罗救了你,却又不知去向了。”
离朱微转过头,轻道:
“长恨此生不由己。”
“难道……你真的如此厌倦这个世界?”只一句,便让凝翠心如针扎。
“我,只带给人苦难与仇恨。”
凝翠气急,用力扳过离朱的肩强迫他望着自己,沉声道:
“是,你的降临,并不让人期待。只是,你如何能为你还未出生前的事负责?你又如何能控制你的到来?你没有权力憎恨自己的生命。你该为自己骄傲,你已给太多的人带来幸福与希望。我,重炽,玄默还有全军将士,都会因为你而对旦王有些许的敬意与谢意。如此浅显的道理你难道不懂?离朱你给我听着,你若是真心向死,也须先做完了你该做的。无论是否迫于无奈,旦王终是死在了你剑下。你如何能让这国家因君位久悬而内乱外攘不息?”
离朱一窒,是,自己如何能就此撒手,终是叹口气,道:
“对不起,我明白了。”
虽是醒了来,毕竟元气大伤,离朱每日只有几个时辰是清醒的,也幸亏如此,隐军围城的消息才未被他探知。隐军虽人多势重,却是长途跋涉,粮草不济,而旦军苦战连绵,将士疲敝,再加旦国君位未决,人心不定,一时之间,双方都无法占得便宜,两军只僵持不。
那日,玄默忙完了军中杂务,踱到离朱房前,心中忐忑,此时的离朱,未必想见自己吧,却耐不过心中渴望,终是推门进来去。却见离朱安然熟睡,双唇依然苍白,两颊却不再铁色。再见那熟悉的容颜,玄默心中万念纷涌,恐惧后的欣慰,悔恨后的无奈,绝望后的丝丝希望,盘绕在他心头,剪不断,理还乱。
“哥哥,无论如何,我们都是血脉相连的兄弟。”轻抚他鬓前的乌丝,玄默喃喃自语。
“晚了,副统帅不休息?”凝翠端了药进了来。玄默一惊,忙拭了眼角的泪痕。
“他……这些日子可好些?”
“他正渐渐恢复,只不要再受刺激,不日便可下床。”
“据说云罗有毒。”
“恩,若无解药,一年后毒发,到时,他会有剧烈的头痛感,然后嗜睡,最后再不醒来。”
玄默听得心惊,如何能承受再次的失去。
“我们还有一年时间。”
“是,光阴在无尽的战乱中耗尽。”对于目前的状况,凝翠不是没有忧虑,毕竟一年并不算长,更何况,凝华生死未卜也让凝翠揪心。
对于如今僵持的局面,玄默只能暗叹口气,道:“好好照顾他。”再望那沉静的睡颜,终是转身离去。
“今后,别让不相干的人随便进来。”离朱的声音冰冷决绝。凝翠一惊,他竟醒着。
“这些时日,他受的苦也不少……”
“我不想再见他。”
凝翠不曾料到,离朱的恨如此深,竟让素本内敛的他如此清楚的表达憎恨。
正伫立门外的玄默也已将离朱的憎恨尽收耳底,心中已是说不清的酸苦,原本最亲的哥哥,如今竟如此憎恶自己。如此浓烈的憎恨,让玄默掉进被遗弃的绝望中,却无法怨恨。自己是罪有应得吧,玄默甚至开始怜惜离朱,毕竟,憎恨亲人就如同将心上的肉剜去。这种苦,玄默也曾亲尝。如此,只能恨自己了吧,为了不恨而犯的错,竟使最在乎的人憎恨,多么讽刺。扬起苍白的微笑,玄默转身离去,也许此时死了,方能令他忘了自己的罪,只怀念以往的相知相依吧?
“在右翼中选两千精骑,今晚随我夜袭敌营。”是时候了结了吧,一切的恩怨是非,玄默望着一室的将帅,语气是不容质疑。
“这太过冒险,且僵持得越久,对我方越有利。”只有重炽敢无视玄默眸中的怒意。
“我说我要夜袭敌营,难道重将军认为我赢不了?”
“夜袭多趁对方攻城多日,疲敝不堪之时。而这近半个月的僵持,敌方人马方兴,不是时候。况且,只要我们将战事拖延,敌方粮草必定不济,军心必乱,到时便可不战而屈人之兵。”重炽直视着玄默,眸中无半丝惧意。为将当如是吧。玄默怒意稍抑,道:
“那以重将军之见,这战事要拖到几时?”
“少则三月,多则半年。”
“太久。”
“副统帅,三军将士、一城百姓,他们也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哪。”重炽心知玄默为何急于救胜,自己又何尝不是。只不过,身为将者,不能不为大局着想。
“住口!夜袭敌营,难道就是断送百姓性命吗?早日结束战端,方能早日救百姓于水火,这道理你难道不懂?况你也说了,此时不是夜袭的时机,正是如此,敌人方少有戒心。只要此战功成,杀了敌方主将,就可逐隐军于国外。”
重炽略叹口气,知是已无还转余地,只得道:
“一战失,胜势尽。望副统帅谨记。”
“我必斩敌主将于阵前,重将军就安心守城吧。”玄默的眼中是如磐的坚毅。
已是三更天,重炽凝望孤月,敌营内杀声正隆吧,只是隔了层层的宫门,皇宫的夜静谧的让人心惊。玄默求胜心切,不知会如何用命。作为将者,他虽缺了那份洗练老辣,却能与将士共甘苦,在军中深得拥戴,一呼百应。正因如此,他才能暂时接替离朱的位置,在军中独断转行而众将无敢不服吧。只是这次,军力对比悬殊,隐军正副主帅乃莫烨一对儿女,皆人中龙凤。隐军千里跋涉直至旦都却丝毫不见混乱,以此就可见将者的大才。此一战,玄默胜算不足三成。
“重将军在担心战事?”凝翠翩然而至。
“此一战,凶险万分,若不胜,到时连离朱也不一定有办法收拾残局。”
“盛衰自有天命。且离朱这次能逃过一劫,便是旦气数未尽。”
“哎,但愿如此。”
时已近四更,依然消息全无,重炽已心急如焚却依然断坐于殿内,不让焦灼流露半分。终等得探兵回宫,本灵敏的身子已全身是血,眼神早已涣散。
“说,前方战事如何?”看到此等情形,重炽终只沉不住气,紧拽的拳也抑不住心中的狂乱。
“副统帅……已……已杀入隐军主营,正欲斩杀敌主帅。我方……伤亡亦重,连副统帅也已身中两箭。”
闻得此信,重炽忧虑更甚,若不闯进主营,即便是不能大胜却也可全身而退,如今,玄默已再无退路。
“蓝将军,请带五千精兵前去接应。”只能如此,重炽痛恨如今的无力,当初,本该拼了命阻止他吧。
四更得报,玄默已斩敌主帅莫夔于阵前,自己身受重伤。
五更得报,敌军被我方内外夹击而混乱不堪,莫夔之妹莫悠继兄之遗志率残军撤退,玄默不知所踪。
从清晨到深夜,在狼籍的战场上,重炽寻不着玄默的踪迹。活下来的士兵只有人见到他单骑去追莫悠,以后便不知所踪。
轻揉久折的眉心,重炽疲惫得倒在椅子上。玄默怕是凶多吉少吧,只是此等消息,又如何对久病初愈的离朱讲。
“还没找到玄默?”凝翠亦是一宿未眠。
“在下无能。”
“先报了离朱吧,如今还不晚,或许,他有寻玄默的办法。”
“这……”
“这是重将军你的职责。”
生死未卜?离朱单薄的身子微晃,好个生死未卜。
“隐军围城是何时的事?”强压心中撕裂般的痛楚与不安,离朱竭力扮演无动于衷。
“统帅脱离危险的那天。”
“为何不早来报我?”
“是末将失职。”重炽知道,如今多说无益。
“哼!失职?哪里失职,你们不是将隐军逼得节节败退,现恐怕是快退出旦国了吧?何来失职?”离朱冷笑,强撑着疲弱的身躯转身离去。
“离朱,可在?”凝翠轻扣离朱房门,却没有回应。
推开门,只见离朱静坐在窗旁,任清凌的月光斜洒一身,颜却藏了在阴影里,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离朱,如今只有你能设法救玄默。”凝翠蹲立在离朱身旁,却依然望不见他的眸。
“他,已与我无关。”半晌,竟是一句,冰冷决绝。
“你在骗谁?离朱你在骗谁!”凝翠怒意伴随着阵阵的心痛,再无可抵挡:“若不爱,哪来如此刻骨的恨。恨得不能相见,恨得不问生死。玄默是错,错在让恨意蒙蔽,以至于后悔莫及。你,难道要错他的错,悔他的悔吗?”
“这与你何干?”终是抬起眼,却只见一片枯死的迷离。凝翠心头一凉,竟是与己无干。
“哼,好个与我何干。”冷笑后,凝翠再不看他,转身离开,却在房门前看见一脸凝重的重炽。
“人人都可劝统帅原谅,唯凝小姐不行。”
“重将军何出此言?”凝翠微抿着唇,却不望重炽。
“以凝小姐聪慧,岂不知统帅为何深痕玄默?”
“玄默逼他弑拭父。”
“统帅决意逼宫那日,便已预见此结局。玄默,不过让事情变得更直截了当。当日杀旦王的即便不是统帅,与统帅亲手杀他何异?”
“无论如何,玄默不该逼他,他是他最亲的人。”
“的确,玄默不该,他最不该的是拿你作为手中的筹码。”
凝翠一惊,心中漾起一股夹着刺痛的暖意。
“凝小姐可知,统帅如何处置那炳弑父的剑?”
“他醒后就命人将剑封于后山冰池内,以去剑中戾气。”
“因为那剑不止浸了旦王的血,更在小姐手上留下一道无可磨灭的痕迹。”
感于离朱疼惜之意,凝翠强忍眸中泪,内敛如他,是爱是痛俱不轻易流露半分,只是曾经心细如丝的自己,如何竟未体悟。
“所谓当局者迷,只希望小姐好好珍惜,莫让统帅再……”重炽竟望透凝翠的心思,只是话到一半,便觉无需再言,便只拱拱手,道了声“告辞”。
接连数天,离朱重掌军政,先遣了蓝逝追击隐军,却又命令不可逼之过甚,后颁了三道安民令,命旦国百官愿奉二朝者留,不愿者走;令百姓流民各回原籍,免了两年的赋税以修养生息;公告天下,十日后登基称帝,成为新一任国君。在离朱冷静果断的治理下,风雨飘摇的旦终于渐稳了形势。对于玄默,他却只字不提。倒是重炽,遍寻了沙场,翻遍京师,仍未见玄默踪影。
自从前次的不欢而散,凝翠再没见过离朱,并非有心回避,只是,以往的默契似乎消失无踪。他总在忙着他的军政要务,而凝翠,只默默收拾行装,回隐,又该如何应对那如狼似虎隐王。
清夜,无风,下弦月,空气中飘荡着一种近乎虚无的寂寞。凝翠正思明日该如何与离朱辞行,却闻门扉轻扣。唤遗珠开了门,见重炽一脸凝重,身后还跟了个兵士,粗壮,却脸色泛青白,凝翠知道,那是失血过多之故。
“不知重将军何事深夜到访?”
重炽深吸口气,强压下情绪,道:
“有玄默消息。他是玄默带去袭营的士兵,也是最后见过他的人。”
凝翠一惊,脸色微变,如此阵仗,不难猜出玄默如今的下落,轻按眉梢红痣,沉声道:
“详细情形,到底如何?”
“当晚,副统帅阵前斩杀敌方主帅莫夔后已身受几处箭伤,却硬不肯放了那副帅莫悠,我跟他追莫悠至幻海边悬崖上,莫悠虽是女流,武功不弱,再加上副统帅有伤,一时擒不下她。倒是我们这些兵士,皆被他们凌厉剑气所伤,最后仅余他们二人缠斗。终于,莫悠体力不济,一个疏忽,露出胸前空门,副统帅本可将她一剑穿心,可他却只攻她左肋,让莫尘有机会转身,跃入幻海。副统帅见了,就将他的剑与了我,嘱我交于主帅,自己跟着跃入幻海。我身负重伤为渔民所救,到今日才有机会带了剑来见重将军。”
身负重伤跃入幻海,生还的机会近乎于零,只是,又该如何告诉离朱。
“凝小姐,主帅那里……”虽然离朱从不提起,却没有人会怀疑玄默对离朱的意义。
“孤寡一生,从他起兵之日开始,就该有如此觉悟了吧。重将军,你带着他去见离朱。”终是要直面,何苦逃避。
“这……”重炽略略迟疑,惊异于凝翠的决然,弑亲的伤稍缓,又怎让他承受这等消息,况他登基在即,旦国安危,几乎全系于他一人。正是如此思虑,才先将这消息报了凝翠,望她斟酌。
“若是不说,是要骗还是要瞒?到无可隐瞒时,他还是要承受。彼时……”
“小姐所言甚是。我这就去。”有些伤,无可愈合,再如何,不过是痛,临崖而望不如纵身一跃吧,只难为了自己,非做那推他入深渊的人。
“等等,你们……缓着些说。”多少的生死与共,又怎会不担心。
“既是忧心,小姐何不去看看?”望着坐立难安的凝翠,遗珠问道。
“当初我力劝他尽力找玄默,他不听,现在见了我,怕是会更难受吧。”
“小姐……”遗珠欲言又止,如此苦心,这路却还望不到头。
说是不去,到底撂不下心,刚熬过一刻,凝翠终是踱到离朱门前。重炽正站门外,神色凝重。
“他……如何?”
“不言不语的,紧握着玄默的剑,臂上都见青筋了。末了,吩咐我们寻遍幻海,说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哎……幻海之大,谈何容易。”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而自己,又在离朱的悲剧中扮演是么角色?他们兄弟二人如此结局,怕多少是缘了和离朱的这段孽缘。
“小姐万不可在他面前这么说,多少,也得留几份想盼。”
“我明白,重将军劳累一天,先去歇着,这里有我。”
天气这样的凉,离朱却只着了单衣枯坐,望着纸窗上离朱丝纹不动的烛影,凝翠泪凝于眶。
整整三个时辰,启明星已渐东升,离朱竟一动未动。
“离朱,”凝翠轻唤,却无动静,“我进来了。”
推了门,却见离朱侧对着自己,目光不知落在了何处。
“离朱,你还好吗?”捉了他的腕,脉象略沉了些,却无大碍,一颗心总算放下。
“离朱……”竟是无言可慰藉,凝翠深知,此刻,一切言语尽是多余。缓缓将他的肩拢进怀,如此零星的温暖,又怎对抗他心中的严寒。
半晌,他冰冷的身体开始轻颤,感觉到依稀的暖意,思维从麻木中清醒,身中数箭跃入幻海,如此,便天人永隔了吗?对他爱恨尚都无着落,便已是结局了吗?他不懂,也不信。从得知自己身世那刻起,靖国侯死,旦王死,到如今,连玄默也一去不回。身中数箭跃入幻海,这哪里是在追敌,分明是自毁。自幼便懂了至亲的恨是如何伤人,却用这恨生生将玄默逼下幻海。先是失去自己的恐惧,接着是看不见尽头的恨,他如何承受,毕竟,他不过弱冠。百念回转,离朱心如刀绞,益发认定是自己将玄默逼着跳了崖,不由得悔恨交加,喉中似有巨浪翻涌,只得咬牙忍着,双手紧拽着凝翠的衣襟。
觉着离朱的苦,凝翠心中酸涩,纵是一生凄离,却从未见他痛成这般。
“离朱……”方唤了一声,泪便止不住滴落下来,“我知道你苦,别这样,玄默若是见了,又不知该如何担心了。”
再听人提起玄默,离朱终于忍不过,沉痛压抑的悲鸣点点蔓延,只是再多的泪怕也流不尽心中的悔吧。
折腾了整整一晚,到天亮十分,离朱终是沉沉睡去,望着他与纸一色的颜,凝翠深叹口气,如此,又怎能安心离去?掏出袖中锦书,让烛焰吞尽那刺人心骨的三个细字“速回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