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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 ...

  •   [一]
      乙未年,十月。
      白絮提剑站在衔月台上,怀想十七岁时谢景的模样。因为习武,他常常只穿着素布单衣,越发显得瘦削和挺拔。冬天也不畏寒,只偶尔裹一件白裘,罩着深色裼衣。唯一的雕饰,是腰上的杂佩,据说是祖传的紫玉。
      更多更仔细的,便想不起来了。
      夜风极冷,砭人肌骨。大如席的雪花洋洋洒洒,不多时就铺满一地。白絮摸了摸剑鞘,方知手冻得厉害,已经麻木觉不出冷了。
      如今她也十七岁了。五载岁月,若谢景还活着,应当二十有二了罢。

      [二]
      深冬,比大雪更冷的是远方传来的消息,谢家灭门。
      “阿絮丫头,你过来。”
      她顺从地靠过去,阿爹叹息一声,手掌抚上她的头顶,久久没有言语。千里奔波,却只赶上老友全家一地血污的收场,阿爹没几日就病了,病中匆匆老了好几岁。
      她还记得娘亲说过:“你爹啊,年轻时好歹算个俊俏的少年郎,要不他没钱没家世没武艺没人品,我嫁他干嘛?”一连串的埋怨,脸上却带着笑,乌黑发髻中一根红翡翠的簪子一闪一闪,亮得张扬。
      那时候她还小,阿爹和娘亲都还没有老。
      如今,娘亲不在了,阿爹脸上有笑,却胡子拉碴,掩不住潦倒。他让白絮倒酒:“来,你娘不在了,你陪我喝两杯。”
      白絮默默接过酒杯,被看似清亮实则辛辣的酒水呛出了眼泪。阿爹就笑她:“这么狼狈?还算不算我白家女儿?”
      过一会又自顾自地喃喃:“阿絮,你以为这是什么?酒?不是!这是相思泪。”
      她从没听过阿爹讲这种话。文绉绉的,又有些沧桑。
      原来,阿爹也老了。
      记得娘亲缠绵病榻的那些最后时光,被病痛长久折磨而消瘦的脸上,有让白絮难以理解的笑容和幸福味道。那时娘亲说:“我这辈子最遗憾的,就是没去过江南呀。白絮,你说如果我和你爹相识在江南,我能陪着他的日子会不会长一些?”
      也许娘亲是对的。假如他们相识在江南,那么北地的寒冷不会这么快耗尽娘亲生命中最后的那些温暖。她会笑着于晚春放一只风筝、盛夏游一次西湖,然后在江南不痛不痒的冬季里煨一炉小火,照亮脸上的笑意深深。
      可惜阿爹来自白家。
      武林世家名门望族的儿女,注定如同一棵风中挺立的严松,长久地停驻在这片荒凉而寒冷的土地上。
      直到如今……如今娘亲不在了,阿爹还不曾去过江南就老了,这可如何是好?

      [三]
      阿爹在家中没待几日,又匆匆出门,这一次倒是没有多久便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名叫谢景。
      这年白絮九岁。
      据说谢景是全不通武艺的,是被几个忠心的侍卫拿命护着,才万般凶险地从那修罗场里逃出来。可怜谢家众人一身好武艺,最后活下来的竟是个什么都不通的草包。
      因此,白絮很是看不起谢景。
      可偏偏阿爹把她叫到跟前:“阿絮丫头,你可知道他是谁?若你知道,那你也应当明白阿爹把他交给你照顾,是因为信任你。”
      她默默点头。
      让她这个唯一的、从小养在父母面前的白家小姐照顾那个少年谢景,还真是看重他。可惜纵然是谢家遗脉又如何?还不是肩不能抗,手不能提,蠢蛋一个。
      但她什么都没说,此后每日早起,亲侍汤药,直到衣服都熏上了药香,直到谢景痊愈。

      [四]
      当白絮把完完整整的谢景交还给阿爹时,阿爹颇为赞许地拍了拍白絮的脑袋,从此开始她另一段的惨痛人生。
      “阿絮丫头,你教他白家剑法。”
      “阿絮丫头,去陪他练剑。”
      “阿絮丫头,他今天身体可好?”
      白絮在日复一日的丫鬟生涯中终于被磨没了耐心,于某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对着谢景摔了药碗:“你怎么那么金贵?还真当我是你谢家的小丫头?”
      这话她不敢对着阿爹说,只能对谢景说。
      谢景平素就不爱说话,不知道是天性如此,还是飞来横祸后性情大变。被白絮这么一问,他像是更不知要说什么,只蹲下-身,把药碗的碎片慢慢捡起。
      白絮不由得更怒,一把拉住他的手臂:“你现在做样子给谁看?我阿爹不在!”
      没想到手中碎片锋利,一个没抓稳,瞬间将谢景的手划出一道血口。白絮一惊松手,再回过神来,谢景已经转身走了。
      “走了?你就这样走了?”
      白絮追上去,谢景转过头淡淡地看她一眼,开了金口:“对不起。”
      一针见血,瞬间封了白絮的口。
      白絮僵了僵,强笑道:“刚刚是我对不住,我帮你包扎?”
      谢景并不在意,点点头。
      此后白絮再想想,便也觉得这少年遭逢大难,只有寄人篱下,的确有几分可怜。虽然她白家好吃好喝,还拿小姐当丫鬟伺候着,但亲人,终究无可取代。
      她经历过娘亲去时的那些痛,还有什么不能理解呢?何况娘亲是含笑而逝,谢家人是死不瞑目。
      谢景还没疯,已是不错的了。对他好些,也没什么不该。

      后来白絮再教他剑法,陪他练剑,便是心甘情愿的了。
      可白絮毕竟只九岁,没多久存货告罄,两个人的身份便掉了个个。谢景先学剑,再教给白絮。
      十四岁的少年,不多话,坚稳如磐石,让白絮又爱又恨。

      [五]
      又是年冬。北地雪大,更常常风雪交加。
      白絮从入秋起就开始忙碌,终于赶在进九前抱出两件冬衣,分别送给阿爹和谢景。阿爹的是一件紫色裘衣,显得雍容富贵,和那张风霜凄惨、刀剑刻划下深深皱纹的脸庞,着实不相匹配。
      谢景的则是一件白裘,素净素净的,配上一件深色裼衣。倒不是白絮偷懒,只是觉得素白正好,正合适那少年的苍白肤色和沉默寡言。有时候他在风雪中迷了归途,白絮很难看见,偏他又不愿出声呼救。
      白絮就骂他:“你喊我一声会死?把不把我当你妹子?”
      谢景只沉默着挨骂,也不回答。
      白絮自讨了个没趣,只好转开头。

      除夕那天白絮把阿爹灌醉了,拉着谢景爬上屋顶。夜风很冷,她缩在衣服里,只伸出两只手,抱着一坛美酒狂饮。
      反观谢景,喝酒也是文文雅雅的,也不说话,只偶尔扯白絮一下,省得她掉下去。
      白絮就嘻嘻笑:“看不出你挺能喝的,比我阿爹强。”
      谢景不回答,白絮也习惯了。
      再过一会,白絮开始絮叨:“但太贪杯了也不好,对身体不好……别喝了!”见谢景还是没反应,就一声吼:“叫你别喝了,阿爹!”
      谢景哭笑不得,表情倒是生动了些。
      再后来,牛饮的白絮先醉了。谢景抱着她,从屋顶轻轻跃下,一边轻声说了句什么。
      白絮像是听见了,少年屏住呼吸,然后发现她只是动了动,并没有醒。
      于是谢景声音大了些:“我从不把你当妹子……我喜欢你。”
      怀里的少女倏地睁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因为喝了酒,眼睛格外亮:“你刚说什么?”
      谢景把她往地上一扔,转身就跑。
      所幸白絮虽然剑法比不过谢景,轻功却比他小胜一筹,没几下起落就把他抓回来:“你刚刚说了什么?”
      少年耳朵红了。
      白絮看见了,也不再问,拉着少年笑嘻嘻地又爬上屋顶。她把残酒分为两份,递给谢景一半:“我也喜欢你。那我们就贪杯这一次,就这一次,喝太多对身体不好……”
      谢景默默点头。
      不成想白絮慢慢吞吞继续说话,却是刚刚的话没有讲完:“喝太多对身体不好……阿爹。”
      谢景一个摇晃,险些从屋顶掉下去。一转头,便看见白絮乐不可支的样子,眼睛里都是水汽,亮闪闪的。
      “那就这一次,”谢景说,晃了晃手里的酒坛,“阿妹。”

      [六]
      谢景来到白家,正是丁亥年。三年后的庚寅,白雪还是一样纷纷扬扬。
      “你居然想一个人跑?嗯?”白絮冷哼一声。
      “……我是去……报仇……”
      “什么话!你家的仇难道不是我家的仇?还是说你的仇不是我的仇?要去一起去!”
      “阿絮……”
      白絮微笑:“在家,我只是白家小姐,但出门历练后,我才能成白家女儿。我还要谢谢你呢。一起去吧……我还想去江南呢。”
      谢景磨不过她,只好妥协。
      仇人的踪迹并不难找,谢景带着白絮杀上门去,没几下便报了仇。当年这帮腌臜小人是用了毒,否则怎么会如此轻易得手?
      他们在客栈里洗净血衣,白絮笑:“这就好了?那我们去江南。”
      “嗯。”
      可惜江南之行终究并未实现,仇人已死,可仇人的上峰仍在,还是朝廷命官。白絮和谢景两个自然对付不了,只有被捉进牢去。

      [七]
      那个朝廷命官、主使之人,竟也不来见他们。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是两杯酒。
      “两杯酒,一杯有剧毒,一杯只是美酒。生死有命,你们选吧。”带话来的女子笑意盈盈,想来是愿意看他们自相残杀。
      白絮冷哼一声:“玩什么把戏!就算我们选了,另一个你们也不会放罢!不如一起来!”
      那女子笑意不减:“杀你们两个有什么趣味?只不过略施惩戒罢了。反正那老家伙也没用了,倒是你们两个武功不错,都死了可惜哩。”
      白絮还要再辩,谢景拉了拉她:“别说了。”
      白絮只好点点头:“好吧,反正我们不会自相残杀,也不会让他们看了热闹。”
      谢景没说话。
      于是白絮接着说:“我们一人选一杯?看谁运气好罢。活着的总要孝敬阿爹……虽然有大哥二哥,可都是不靠谱的。”
      谢景还是没说话。
      白絮自去选了一杯,回来握在手心,正要再说什么,却见谢景将她手中的杯子接过。白絮一愣:“你先选也无所谓,都一样的。”
      谢景不答,忽然扯了个牛马不相及的话题:“你还记不记得三年前除夕,我们说过什么?”
      “你说你喜欢我,我说我也喜欢你呀。”
      谢景竟然破天荒地微笑起来,问:“那你愿不愿意同生共死?”说着,将两杯酒倒在一起。
      这哪里有同生,分明只能共死。
      可白絮偏偏笑了:“有什么不敢的,一起吧,阿爹会懂的。”
      谢景又问:“那你还记不记得后来我们说了什么?”
      “啊?什么?”
      谢景慢慢地说:“说我们只贪杯这一次……然后再也不去偷酒喝了。”
      白絮还没来得及答话,就听谢景继续说:“对不起,这次要食言了。”说着,仰头,将所有酒水一饮而尽。
      白絮大惊:“你干什么?!”
      谢景看向她,忽然笑起来。少年不常笑,因为笑容太过美好,一笑,满眼的温柔缱绻,藏也藏不住:“对不起,我贪杯。”
      白絮还想说什么,但只来得及握住谢景的手。他微微一僵,随即握紧,然后慢慢放松。
      少年的手指慢慢放松,慢慢失去温度。
      角落里站着的女子笑容凉薄,可无论是倒在地上的少年,还是面色苍白怔怔出神的少女,都不曾注意她。
      再后来发生了什么,白絮就不记得了。

      [八]
      “姑娘,第一次来江南?”
      “嗯。”
      “要不要喝点酒?自家酿的。”
      “不了。”
      “江南好吧?”摇橹的船夫一边没话找话,一边唱起来:“柳上春风眼,曾记少年老……”
      被女子扔过去的银子打断:“不用唱了。”
      她的少年,藏身茵茵绿草之下,和世间万物一体。
      她的少年,永远不会老。
      ……多好。

      ————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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