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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拐 绝境瞬生死 ...

  •   直到很久很久很久以后,狄仁杰才有了第二次偷到一个吻的机会。不过到了那时候,他也就没有这时这样需要自负的后果了。而因着四周黑暗,他还没能确认自己这个吻是否亲到了位,就被寺卿强行要求服从命令的手段打断了,甚至没能做出微弱的谴责上司简单粗暴作法的抱怨。尉迟真金把他翻过来摆正,倒也没有再计较什么,就也只是闭目假寐,毕竟耽搁太久的话,可能会发生一些非常不好的事情。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也没有经过太长时间,远远地有光逼近。尉迟睁开了眼睛,从岩缝中看见远处一点火光,大概是来找寻他们踪迹的,也不知道是邝照带来接应他们的人,还是强盗的追兵。他轻轻地将狄仁杰放下来,反正听着中气还挺足,既然懂得调笑,就估计一时半会也不会冻死。

      尉迟真金轻捷地翻出岩缝,看到光顺着河流一点点聚上前来,他皱起眉头细看,果然是强盗的追兵又赶了来,是他们没有在下面看到两人的尸体,就决定要对他们赶尽杀绝?他在上面的本事那些人也应见过,追杀徒添伤亡,如果狄仁杰打死的那位真的是幕后大王,其余人应也只会作鸟兽散,那么这样做的原因又是……

      现在再想这些,想通了也没什么用。

      尉迟真金将洞口的刀提在手里,晾着的衣衫还没全干,而且穿了也未免弄脏,也就衣冠不整地提着刀出去,如果那些人过来,最好不要留下活口。

      不过他为什么也会有矛盾的心情呢?为什么会一边惧怕死亡一边制造死亡?他只是一架机械,何以拥有截然相反的想法和作为?或者说,他所惧怕的是具体某个人的死亡,还是自己的死亡,或者是死亡这个概念本身?如果有朝一日他自己对任何人都再没有用处,是否也会被弃如敝履?而对他来说,丢弃和死亡是同样的结果么?

      其实尉迟不止一次地想过这种问题,不过每次都把自己弄得过热,也就不再追根究底了。

      他束紧了衣带,反手提刀,在暗处注视来人。那些人似乎是跟着他前来时留下的血迹追来的,并没有拐进旁边曲里拐弯的岔道。尉迟真金按刀不动,看见举着火把的人趋近来,大惊小怪地喊:“哎呀你们看,都死到临头了还洗衣服?”

      “肯定是吓得尿了一裤子,自己也觉得腌臜吧!”那人笑着拎了狄仁杰晾着的裤子起来,尉迟眉头皱了皱,脚尖一点岩壁,箭也似地蹿了出去,一刀削掉了那只手,瞬而回手抓住了半空里还没来得及再次弄脏的那条裤子,斜斜往岩缝里一抛。

      狄仁杰就被那湿裤子盖在脸上的感觉弄醒了。他哎哟着伸手把它扒开,隐隐又觉有光,尉迟已经不在他的身侧。狄仁杰听见外面有打斗的声响,知是尉迟对上追兵,虽然不甚担心,不过自己这样子若是被发现似乎也不太好。

      他试着动了动腿脚,没有动静,甚至感觉不到地上冷飕飕的。尉迟说能很快复原,看来也只是安慰他的话语。狄仁杰试图穿上裤子,只是又弄疼了自己的肋骨。他用手撑着往外爬了两三尺,勉强看见外面的状况。尉迟的刀突然朝着自己飞了过来,狄仁杰还想着要误伤友军了,已经有一具尸身从面前落了下来。

      尉迟真金抓了衣服跳到他的身边,洞外的火把已经被湿漉漉的地面弄熄,远处的火光还未近前。“我们快走。”他简要地说,把那堆衣服扔给狄仁杰。

      狄仁杰抱住那些衣物,谨慎地问:“大人,下官要不要先穿上衣服……”

      “等你能动了再说。”尉迟真金说,把夜光石也让狄仁杰拿着,“不必担心,顺着这条河一直往北边走,青岩山北有这条河的出口。我看过地图,不会迷失方向。”他又将之前从狄仁杰身上搜出来的两个丸子也塞过去,“我尽量带你出去,这是最后一点东西,你得省着吃。”

      “那大人怎么办?”狄仁杰问,“也许你吃了它,就不用尽量了,我们也不必东躲西藏……”

      “这点不够。”尉迟说,“你不必多想,再不动身,若是被他们追上,我如果再打一场,或许真的会……”他止住话题,顺势将狄仁杰横抱起来,“抓紧本座。”他命令道,“别掉下去。”

      狄仁杰抱着那堆还没干的衣服,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尉迟抱着他飞快地在幽暗的地下前行,他听见靴子踩水的声响,终于回忆起那时尉迟曾经问起得那个问题:狄仁杰,你又在怕些什么呢?

      或许如果尉迟是个活人,他们在另外一个环境中谈起这样的话题,也许答案会有点不一样吧。也许狄仁杰是那个会说自己怕死的人,他也想好了尉迟那时可能的答复:“你我一身俯仰无愧,居然怕死?”然后他们哈哈一笑,事情也就这么了了。

      是啊,死有何惧?一生无愧,若有来世能投个好胎,若无来世那自然更好。但是……

      如果像现在这样,若有来世,他会忘记尉迟,若无来世,是他将永失这个人,还是这个人将永失自己?他所惧怕的,是被忘记,还是被永远追忆?

      他不会给尉迟真金任何答案,尤其是在他听见尉迟的答案之后。但是他如今在尉迟怀中,不可避免地想到这些难以相通也不愿纠缠的问题,想到自己的一时忘情与唐突,如果尉迟是个活人,就像之前的五年,他一直在尝试着追逐与靠近……但是尉迟在他的面前摘下了自己的头颅,像一次无言的拒绝,或是在地上划上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在那之前之后,他都没有提起过自己的心意……或许尉迟知道,但是他已经难以说出。或许遥望就已经足够,而此时他所得的,早已比所期望的更多。

      又奔跑了片刻,尉迟终于将他放了下来。“狄仁杰。”尉迟说,“待你能走了,我们便开始往出口走,最好快些离开这里。如果……如果我一旦失去响应,你立刻将我扔在原地,循着水路往北走。出去之后找到邝照,让他率人前来剿灭匪徒,随便编个谎言说我去干什么。你跟着他,但是不要往这边走。待你的伤好了,和沙陀一起过来寻我,不是什么麻烦事,到时候把我扔在野地里晒会太阳也就好了。”

      狄仁杰看着他飞快地卸下了四肢的配重,皱了皱眉,说:“我这边的干粮你都吃了吧,我也不饿。”

      尉迟笑了笑,“不必了,我知道沙陀这东西,你可以靠它保持体力两日有余,但是对我来说,它还不及一小角饼。人不吃东西能活许多日,但我如今在这里,最多只能支持一日。现在没时间浪费了,你必须快点好起来,在此之前,我带着你往出口走。”

      狄仁杰慢吞吞地穿上还没干透的衣裤,因为忘了拿纱帽,也就不用想整冠带的事情,蓬头垢面地完成了着装。他的腿脚气力仍然不济,勉力动一动又扯到了肋骨伤处,一呼一吸皆痛得难忍。穿罢了衣衫,他扶着岩墙想要站起来,腿却不听使唤地一软,险些跌个嘴啃泥。尉迟扶住了他,把他的右臂抓了搭在自己肩上,左手扶了他的腰,“你肋骨有伤,本座也没法背你,我们慢慢走,你得快点再学会自己走路。”

      狄仁杰倚靠在尉迟身上,因为腿还不太使得上力,搀扶似乎变成了拥抱。他勉强地努力要站稳,努力地迈出步伐。如果能一起走出去最好不过,也许尉迟只是在吓唬他,如果那些话应验,意味着他要抛下……不。狄仁杰暗下决心。他不会这么做,不管口中是否答应,他永不会这么做。

      他们陷入了沉默。除了踩着湿漉地面发出的声音,衣料摩擦的声响,狄仁杰只能听见自己因为吃痛发出的细微吸气声。他还赤着脚,尉迟倒也试图将靴子让给他穿,但穿不上,也不想把靴子弄个洞出来,也就放弃了尝试。狄仁杰赤足走在湿滑的地上,觉得冰凉刺骨,但是这样的感觉总比一日之前毫无知觉好些,现在是夏天,虽然洞里很冷,也不大可能冻死人。

      他轻轻地咝咝吸着冷气,尉迟问他:“还是痛?”

      “我可以走。”狄仁杰摇摇头,发现自己声音有点沙哑,“没事,我不会……不会就这么躺下来撒娇的。”

      尉迟真金笑了笑:“只是口中逞着威风,也不看看你的腿都抖成什么样子了。”

      狄仁杰觉得有点没面子,努力地挺直了身子,不觉又扯到了胸口伤处,哎哟了一声,只好抓紧了尉迟。大理寺卿转头看了看他,狄仁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见上司的眼睛里面闪着夜光石绿莹莹的光,上司说:“你得保持体力,后面有一小半路必须自己走,我没法帮上你。”

      “这里离出口还有多远?”狄仁杰问,知道答案可能会很可怕。

      尉迟说:“我只知道地图上绘出陆上的大概位置,从我们进洞开始,到山北那条小河的出口,大约有四五十里路,我们如今已经走过大半,余下的路也不会太远,只希望不要太曲折,在弯路上白白耗费气力。”

      还有一小半路。狄仁杰不由想起自己之前受伤休养的一日,如果用来行进,也许两人如今已经脱离了险境,但如果自己不冒险跟来,事情也就根本不会变成这样。他不想说对不起,他听见过尉迟的自责,虽然他更应说对不起,但他不想说,他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又走了一小截路,尉迟停下来,让狄仁杰喝了一点水,稍微吃了点东西。狄仁杰问:“如果你自己吃了那个饼,大概也就不会有这些事情了吧。”

      “现在已经不必说不会发生的事情了。”尉迟说。他停下来的时候就闭上了眼,似是在积攒着最后的气力,“狄仁杰,你记住,一旦我停止响应你的话,立刻扔下我。你的亢龙锏丢在这里,御赐之物,你们肯定要回来取回。这一次你绝不可以试图带我一起出去,否则也许会害死你,而我的秘密可能会被不该知道的人知道,更甚至……”他没有说下去,只是又站起来,朝狄仁杰伸出了手,“我们走。”

      狄仁杰沉默无语地任尉迟搀扶自己。不,他说过,尉迟从未抛下他,他为什么要抛下尉迟?但是之前他们分明有更安全的举措,却都没有实施,或许本来尉迟就该在知道他没死以后杀回出口,也可以把他藏在岩洞里,自己出去吃点敌人的干粮再回来,那样不会有后来的一切事情……但也不会有现在这样的情景,岩洞里有一点风声,有流水和脚踩在水中的声响,夜光石的光线愈发暗淡,脚步声,呼吸声,只有他们两个人。

      “尉迟大人。”他轻声喊,“尉迟大人?”

      “有话快说。”尉迟说,“我不会听不见你说的话,不用叫那么多遍。”

      “下官……这一二日间,非常失礼,也做了鲁莽的事情。”狄仁杰轻声说道,“如果这一次侥幸生还,还请大人……”

      “说什么胡话。”尉迟说,“你又不会这么早死。记住,活下去才能和人谈条件,要说什么话,到了洞外,等这案子结了再说。”

      狄仁杰沉默了片刻,突然抱紧了身侧的大理寺卿。他的动作几乎压到了自己受伤的肋骨,但他不管不顾地紧紧拥抱着对方,那个拥抱让他认为自己永远不会失去对方,而对方也永远不会失去自己,“我知道。”他笑着说,“大人,下官知道,请大人放心。”

      大理寺卿叹了口气:“你从来没让谁放心过。”

      他只是那么说了一句话,却突然停住了脚步,原本揽着狄仁杰腰的手松开了,狄仁杰感到一个沉重的身体倒了下去,几乎要将他也压得趴在地上,他惊慌地叫了两声:“大人,尉迟大人?”

      尉迟真金一动不动。

      狄仁杰跌坐在尉迟身侧,大理寺卿已经闭上了双眼,听不见他的呼吸与心跳。狄仁杰知道他只是一架机械,只要在出去之后悄悄地带着沙陀回来,将他搬运出去,这时候只要自己能走出去……但是他还是不能避免地觉得恐慌。他第一次见到尉迟这样,像是见到人的死亡,但是尉迟又分明说过自己虽然惧怕死亡,却不会死。

      狄仁杰沉默了片刻,侧过身去,艰难地背起了一动不动的大理寺卿。

      “大人,抱歉了。”他小声地说,“但是下官不会抛下大人的,我不会抛下你。”

      沿着这条河往北走,总会找到出口。尉迟这么说过,那么他就这样继续前进吧。出口也许会有追兵,也许是绝壁,将往后的一切交由上天安排吧,无论他是否抛下尉迟,洞口有没有人,这都是他必将走上的一条路。

      他轻轻颠了颠肩上的上司,忍住胸口的一阵阵钝痛,轻声地笑着说:“大人,我们上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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