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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在梦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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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静静地看着她踮着流血的脚尖跳舞,直至死亡。
——题记
Start —— 新天新地——
我又看见一个新天新地,因为先前的天地已经过去,海也不再有了。
圣经里说。
当大巴拐过一个大弯,一大片向日葵花田映入眼帘时,我的脑海里蓦地出现这句话。
我想我会喜欢上这个世界,一如我后来会喜欢上日莲。
大学的生活很无聊,即使我是个典型的好学生。从不迟到早退,更枉说旷课。放学没课时也总是把自己扔在图书馆里。但我还是觉得无所事事。
即使在他们的眼里我成为了一个异类。
直到,我认识了日莲。
午后的天气晴朗,我却仍坐在自习室里浪费大好的光阴。手机骤响,我接起,意料之内的大嗓门:
喂,臭小子,我现在在你的校门口,出来。
然后还没容我回答,电话就被挂断。
粗犷的声音穿透音孔,在安静的自习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惹得众人侧目。我微窘,低头快步走出去。
来到校门口,果然看见日莲正百无聊赖地靠着电线杆玩着手机,长长的乌黑秀发编成一根粗粗的辫子甩在肩侧。和往常一样藏青色的棉麻上衣,大红色的长裙绣着繁复华美的花纹。
一双红色的绣花鞋。
她侧过头看到我,兴奋地招手。手腕上四五个银镯子相互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逆着光,我眯起眼睛。只看见一片银光闪烁。
A—— 人生若只如初见——
遇见日莲,也是在这样一个日光倾城的午后。高原的天总是蓝的透彻。
九月的骄阳似火。
我走在古镇的青石板街上,目光随意地扫视着那些古朴的店家。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纳西风味。阳光透露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留下斑驳的光影,也在人的身上留下淡亮的痕迹。
就在那棵树下,我看见了日莲。
粗粗的辫子,深蓝色长衫长裙,一双红色绣花鞋缀着精致的小铃铛。大圈的银耳环银手镯。似乎不像高原的女子,皮肤白皙有些病态。眼睛细长微微上挑。我曾听室友说过,眼角上翘的女子寡情薄命却很能诱惑人。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只知道在那一瞬,阳光突然变得更加强烈,灼伤了我的双眼。
日莲在偏僻的街角开一家小小的绣鞋店,没有店名。卖的全是同一尺码的红色缎面有着缤纷花朵的绣花鞋。
日莲说,这鞋全是她自己绣的。
我数了数,一共有103双。
日莲,你几岁了。我问。
她但笑不语,只是轻吐了口烟拍了拍我的肩膀。
那个样子让我觉得自己又像个孩子。就像那日午后,她大大咧咧地斜躺在树荫下的藤椅上,双脚相互交叠轻搭着。抽着烟含着笑斜睇着我,然后轻启朱唇:
你好,我叫日莲。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无措的像一个小孩。
B——消失的,看不见了——
转眼到了十月初,来到这边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大家也都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子。而显然的,我被排挤了。
四人间的寝室原本略显狭小,但是在黄金周里却很空旷,空旷的让我心生寂寥。
小子,其实你骨子里是一个很冷情的人。
日莲如是说我。我背对她耸耸肩不置一词。将货架上的鞋子全部拿下又重新摆上。我知道她在后面看着我。她的狭长双眼总是有一股魔力,能够轻而易举地看透人心。
我一直不敢直视她的双眼,就像我一直不敢直视自己的内心。
有客人上门,是一个雍容华贵的中年女人。她在货架前巡看了一遍,指着一双绣着双生并蒂莲的鞋子问道:多少钱。
日莲只是轻扫了一眼,淡淡地说:999。
中年女人一听皱眉:不能便宜点吗?
不讲价。日莲说完,又低头自顾的抽烟。
女人见状低咒一声,转身离开。
就像这一个月来我所见到的客人一样。
日莲,你定的价太高了。一般人买不起。
我曾说过。
我本来就不打算卖。日莲说的无关紧要,站起身来拍拍屁股,吩咐到:
关门,我们吃饭去。
于是,店里的鞋还是103双。
C—— 铭记也许只是为了不想遗忘——
日莲只说,103是一个数字,但也是一段记忆。
她不想多说,我也不多问。
他们说,古镇里开那家红色绣花鞋店的女人是一个疯子。
当我听到这句话时,我正骑着单车从他们中间穿过,然后有人在我的身后骂道:
果然异类与疯子最般配了。
我停下单车,走回去,一拳挥向了那个男人。
你是一个笨蛋。
日莲故意加重上药的力道,冷眼骂道。
我低头不语。
怎么了,被人打哑巴了?
良久后,我才开口:
他们说你是疯子。
我抬头,静静地看着她。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她。我发现她好像没有化妆的习惯,略显宽扁的脸庞上五官分明。苍白的肌肤红色的嘴唇反差明显。原本狭长的眼睛听了我的话后拉的更长。轻咬下唇。
她停下上药的动作,握着药瓶的那只手渐渐用力,微微发白,青筋略现。
突然,她扔掉手上的药瓶,霍然起身将货架上的鞋子用力地扫到地上。木头架子划破了她的掌心。
他们才是疯子,他们全都是疯子。
日莲疯狂地尖叫着。粗犷的嗓音变得异常尖锐。血液顺着她的掌纹一滴一滴地滴落在红色的鞋面上,被完全吸收。
了然无痕。
你也是疯子。
她转过身,指着我的鼻子叫的声嘶力竭。
我面色平淡地凝视着她。然后摸摸肿胀的脸颊。自嘲地勾勾唇角:
是。我也是一个疯子。
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是不被世俗认同的人都会变成疯子。
D—— 我们都没有错——
日莲有轻微的精神分裂,她曾在疗养院呆过一年。
她说,那是一段暗无天日的时光,但同时也是让她全身心完全解放的日子。
她说,在那里大家都一样。没有人会看不起她,也没有人会用有色的眼光看她。
那段日子里,她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看围墙上的尖玻璃碎片在阳光下闪着迷离炫目的光芒。墙边的蔷薇总是彷如无人的开的兀自繁华。
她说,你知道吗?其实没必要放那些碎片,因为对于一个精神病人来说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们前进的脚步。
于是,有一个16岁的女孩翻墙了,却被玻璃扎破了喉咙,死在了上面。然后院长决定将围墙筑高,尖锐的长长铁刺取代了玻璃。
但是却有更多的病人挂在了上面。
她说,他们都没有错,他们只是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妈妈说,我出生了,世界就有了;我死了,世界就消失了。
这是那个16岁的女孩说的。
也是日莲来到这里的原因。
她说,她只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安静地等待着世界末日的到来。
日莲说这些话时,我们正坐在天台的矮板凳上,看残阳渐渐西沉。天与山之间唯留下一丝浅薄的光线。
有南迁的鸟在夜色中挥着翅膀逆着风朝光亮处飞去。
她轻轻地靠着我的肩膀。
风拂起长发。
她只是睡着了。
E—— 相聚既是离别——
期中考试,我毫不意外地取得了系里第一。校方鉴于我的良好表现,撤消了我的处分。
从办公室出来,我难得的心情大好,吹了一声口哨,骑着单车去找日莲。
我请你吃饭。
见到她我劈头就来一句。
火锅店里,我们将所有的食材一股脑的全扔进锅底里,微涮下后,便吃的热火朝天毫无形象。期间,我们谁都没有说一句话。
酒足饭饱后,我们走出了火锅店。清凉的夜风带来了些许的冷意。我侧头,看见日莲在酒后双颊微红,眼神有些迷离。唇边是一抹淡淡的浅笑。
我们回去吧。
我说。
于是我载着她在夜色的马路上。昏黄的路灯让人莫名的温暖。
日莲的双臂紧紧地围着我的腰,她的头轻倚在我的背上,呼出来的热气让我不自觉的全身发烫。像是感受到了我绷紧的肌肉,日莲轻笑出声。
别那么紧张。
她揶揄道。
我闻言更加窘迫,忙岔开话题。
你头晕吗?
不晕,那点酒对我来说没什么。
日莲轻声说道。然后又是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路边的草丛里有窸窣的虫鸣。
半响以后,她突然开口:
我要走了,可能永远都不会回来。
我条件反射的捏了刹车。日莲因为惯性脸撞到了我的背上。
对不起。我低声道歉,握着车把的手用力。
又是一阵沉默,我想重新蹬起单车,可是却惊恐地发现全身都没有了力气。
还是我来吧。
日莲下了车,从我手上接过单车
然后就换成了她载我。
她很瘦。是我的手碰触到她的腰时产生的念头。那纤细的腰身让我不敢用力去抱,仿佛一碰就会碎。
什么时候走?
我问。
她没回答,只是停下车:
我到了。
F ——我们的距离只有一步之遥——
日莲其实不叫日莲。日和莲分别是两个人的名字。
他们对我很重要。
日莲靠在沙发上。香烟的雾气让我看不清她此时的表情。容颜朦胧的让人恍惚。
他们一个是我的男友一个是我的发小。
是我爱的人。
可是他们却同时背叛了我。
良。这是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他们是出车祸死的。在来与我摊牌的路上。
以至于很多年以后,我总会想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报应。
良,我一直一直想让自己恨他们。而如我所愿,这些年我是在嫉恨中度过的。
可是为什么,那么深的恨却依旧敌不过心的疼痛。
良,我想忘了他们。真的很想。
日莲说着捂着脸庞。因为看不清所以我不知道她是否流泪。
103是他和她在一起的周数。
红色绣花鞋则是那个女子的最爱。
良,我们跳舞吧。
日莲突然抬起头看着我说。
我没点头,她就已起身打开了音乐。高亢的小提琴曲顿时流淌在昏暗的室内。
来来,我们跳舞。
日莲说着拉起我的手放在了她的腰间。
她说,这是一支探戈。
我说我不会。
她微歪着脑袋,第一次露出像孩子般纯净无邪的笑容。
很简单,我退一步,你进一步。
然后我们之间的距离永远是一步。
我闻言心悸。还没多想就被带着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舞旋转。转身之际,我仿佛看见架子上的绣花鞋变得异常鲜红。
就像血一样。
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我问。
日莲的回答就像一句咒语让我的身体颓然倾倒。
闭上眼睛之前,我只看见一个像伞一般撑开的大红色裙摆,上面往复的花纹像在嘲笑我般变得狰狞。
光着的脚泛着柔和的光。
一步之遥。
她说,她和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有一步之遥,可是却隔了生与死。
我说,我们之间的距离也只有一步之遥,可是我进一步你便退一步。
日莲,我的指尖永远都碰触不到你。
G ——一个虚无的梦境,散落花瓣几枚——
日子依旧打马而过。地球也并没有因为日莲的失踪而停止转动。
从那晚以后我就没有在见过日莲。她的店关了,我发现除了她的名字外其他的一无所知。于是我只能不断地在古镇中奔跑,逢人就问:
你有没有看见日莲。那个开红色绣鞋店的女人。
疯子。
是他们的回答。
渐渐地,我开始出现幻觉。很多次总能看见日莲站在日光下冲我摇晃手上的闪亮镯子。她说:
良,我们跳舞吧。
然后,我们就在强劲的阳光下在滚烫的马路上光着脚不断地旋转着。让世界也随着我们颠倒过来。
我的话越来越少并开始不断呕吐,吃不进去一点东西。
最后,我因为胃穿孔晕倒在寝室的卫生间里。
在去医院的救护车上,我好像又看见了日莲。
在一片惨白中,她对我笑,笑得怅然而苍凉。
我突然发现自己可能也许只是在做一场梦,梦里有我,有日莲,有红色的绣花鞋。
而梦醒来后,我意识到自己或许遗忘了一些东西。
一些很重要的东西。
医生说:
你有很严重的精神分裂症,而且存在多年。
他还说:
你还有轻微的抑郁症和厌食症。
我闻言不置可否地摊摊手,然后对医生说:
谢谢。
其实我早就知道。
H ——生命的艳遇也许只是一场华丽的错觉。——
出院后。我拎着简单的行李,走在异乡陌生的大街上。
周围充斥着陌生的面庞陌生的声音陌生的一切。
红绿灯来来回回闪烁着。
我发现连它都变得陌生。
突然间,我很想奔跑。
于是,我将行李扔在路边,开始全力地向前冲。
我穿过车水马龙穿过拥挤的人流穿过一个个十字路口穿过人们匪夷所思的目光与嘲笑。
我穿过城市暗淡无光的天空。
不知过了多久,我跑到了郊区的一片荒芜上。
我脱了外套扔了鞋子,我停下脚步站在笔直的沥青路上茫然四望。
胸腔像要撕裂般火辣辣的疼。高原的空气稀薄。炙热的阳光晒得我有些晕眩。
我听见自己心脏异常澎湃的跳动。
那一刻,我很想念日莲。
扑通,扑通——
它在说:你好,我叫日莲。
扑通,扑通——
它在说:你是个冷情的人。
扑通,扑通——
它在说:你也是一个疯子。
扑通,扑通——
它在说:我在等待着世界末日。
扑通,扑通,扑通……
像在打鼓般,我快要承受不住。
蓦地,一切戛然停止。
在一片死寂中,我终于听见了日莲的声音:
良,我跳舞给你看吧。
我站直身子像空阔处望去。视线随着沥青路一直到达世界的尽头。
然后我看到了被遗忘的那一幕。
红色的火光冲天。
我知道那是日莲的病又犯了。
她将一双双绣着精美花卉的红色绣花鞋扔进了火堆里。双眼带着疯狂绝望的笑意。
空气中弥散着一股股呛人的焦味。
她在念:
一双,两双,三双,四双……
一百零二双。
她看向我,似笑非笑地问道:
良,你知道还有一双在哪儿吗?
我摇头。
她得意地大笑,然后脱下自己脚上的那双用力地掷进了火里。大喊道:
一百零三双!
然后她说:
良,我跳舞给你看吧。
于是我静静地站在旁边看着她踮着脚尖在青石板上围着火堆一圈一圈地旋转。
仿佛要穷尽一生的力气。
锋利的石子刺破了她细白的脚板,鲜血一点一点地渗出。摩擦出殷红的轨迹。
我就这样面无表情地看着,像个局外人一般也不阻止她。
我发现自己有些失望。我一直认为她和我一样,是一个对世界冷淡到近乎绝情的人。可显然的,她不是我的同类。她的感情是如此的持久而旺盛,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消磨而减淡。反而越积越厚。
最终像火山喷发般无法阻挡,有焚尽一切的力量。
我看见她落下大滴大滴的眼泪。无休无止。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她流泪。
她的嘴角开始向外流红色的血丝。
泪水混着血液画成华丽而残酷的图案。
然后我的身体颓然倾倒。
我躺在冰凉彻骨的地上,眼前是她的大红色裙摆像伞一样撑开。上面往复的花纹像在嘲笑我般变得狰狞。
我看见她光着的脚映着火光开出温暖而明亮的花朵。
Final—— 故事的最终也是最初——
我又看见一个新天新地,因为先前的天地已经过去。海也不再有了。
圣经里说。
当我再一次踏进那个有着高高的围墙尖尖的铁刺的院子看着蔷薇在墙角盛开地兀自繁华时。我的脑海里蓦地出现这句话。
我想我会喜欢上这个世界。
一如我当初会义无反顾地喜欢上日莲。
END
壹自2009.12 于丽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