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舞》方准一斛砂

1、丝缕安得浮眉笔 醉月何处点腮香

　　忆湘回归帝都的时候，正是暮春时节。
　　宫外柳色深深，天空飘摇下细碎的雨丝，她一身白衣，纤尘未染，姿容清绝，眼神明亮高贵。脚下的道路被精心修饰过，铺满了色彩纷呈的花瓣，自她甫出现，便自主地承接起她的姿态。即便如此，她也还是像个轻盈的水泡，步履优雅从容，毫不在意周遭惊异的眼神，飘然而过古老庄重的大殿宫门，脚步轻易地穿越尘世，恍若步上云端，令周遭之人顿时以为此境绝非凡尘。秀发即使盘起了云髻，也还是有长发拂过脚踝，闪过碎银般的光芒——不知是不是错觉，太子颐风在远处观望时，分明看见她的发色有一瞬竟如雪般白，雾气般轻浮缭绕，缱绻其侧，更趁得一脸仙气，清澈得令人不敢逼视。然再仔细看去，依旧是如云秀发，墨玉般拖曳在身后，经白衣一衬，竟是纯黑到了极点。
　　一旁的史官似乎也愣了愣神，近处的侍卫更是清楚的看见：她简直是足不沾地，行如螭魅，但凡走过的路，所有的花瓣都毫无被踩踏过的痕迹，依旧娇嫩带露，好似不堪踩踏一般。直到恭迎的曲调撩起一个直上云霄的羽音，史官方回过神来，有些犹疑地将狼毫沾上浓墨，伴随着史令的恭奏之声，提笔在铺开的策本上工工整整的写下了——
　　“建历七年五月初九，天降菲雨，帝女归入皇都。姿容清冽，为帝重昆之长女。帝少时曾流落天山，并与天山神女结缘，因得一女……母去，帝女为雪阁阁主收为门下，悉心调教一十七年后，帝终将其召回。赐名忆湘，册封金梦公主……并追封其母为汐妃，不再设后位……”
　　天山三径雪中的第三雪，传说中的第一位公主，终于被正式载入史册，成为王室贵族，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其实早在数年前，宫中就已经了解到这位公主的存在。据传建帝还是皇子时，年少轻狂，因种种机缘巧合，曾遇见一位名叫御月的女子，并一度迷恋于她。但御月行踪飘忽，为了追求佳人，皇子不顾一切地追逐，但此女却甚是无情，只身将皇子引入荒漠中，便遁去行迹。既伤心又无奈的皇子最后因体力不支而昏倒在荒芜之境，行将奄奄。但幸运的是，他最终为人所救。
　　救他之人，即是忆湘的母亲，后来的汐妃。传说中，汐妃涉世未深，在与皇子的相处中，逐渐被其深深吸引，竟在不知不觉间爱上了他。而以她当时的身份地位，这是绝对不被允许的。皇子被情所伤，唯有借酒消愁，聊以度日。面对汐妃的爱意，心灰意冷的他只有表面应付，却并不以为然。直到有一天，汐妃高高兴兴地来前来告诉他：她怀了他的骨肉。
　　然而，震惊过后的皇子，居然平静地告诉她：“不可能！这孩子不可能是我的！”
　　汐妃听了，身子一晃，险些晕倒：“你……竟然不承认？”
　　皇子冷冷着看她，尖锐地嘲笑：“承认？你倒是说说看，我什么时候碰过你？”
　　汐妃惨白着脸，用力指向他，目中却不由自主地流下两行清泪：“为何那次你……你！你好狠……好狠……”
　　终于，她掩面而泣，掉转身子，跌跌撞撞地飞奔而去。
　　皇子也有些不忍心，刚想追上去，面前却忽然出现了大批迎接他回帝都的军队。皇子欣喜不已，便立刻跟随军队回去。从此回归之后，安逸于奢华生活，后又正式册封为王储的他，再也没想过去找过那个可怜的女子。
　　然而，两年过去了，刚刚登基成为帝王的新君，一日竟意外地接到一张素笺，上面清清楚楚的写着汐妃的死讯，以及她尚留下一个年幼的女儿，已被雪阁主人所收养。
　　“雪阁主人？”看着信笺底部的署名，年轻的帝王惊异地叫出声来，他知道这是一个近乎神仙一般的人物。而接下来的叙述更让他吃惊，雪阁主人明确地告诉他：汐妃的女儿确实是他的亲骨肉！
　　并且还附上了装有其女之血的尖晶瓶，让他可以用溶血之法证明她的身份。建帝于是找来太医，未料到的是，碗中滴下的两滴血，竟奇迹般的溶到了一起。
　　建帝难以置信地注视着结果，内心的震惊可想而知。颓然退回到御座上，以手支额，仔细回想当初的细节。难道是某一日他醉酒得太过，而在不知不觉间做了不该做的事？然而那时的记忆实在是太模糊了……他嘴上说着不信，内心却隐隐约约地觉得：那位女孩儿，的确是自己的骨肉。
　　他派遣使者前往天山雪阁，请求接回自己的女儿。使者历尽千辛万苦，得以到达雪阁后，向阁主说明来意。雪阁主人断然拒绝，并将使者驱逐下山。建帝得知后，内心虽有遗憾，却并不坚持，只是暗中使人密切关注忆湘的近况。
　　随着忆湘的长大成人，深谋远虑的帝王愈发对她产生强烈的好奇心，并很清楚的了解到：若是忆湘回到自己身边，将会对自己有多么大的益处！于是无数次地修书给雪阁主人，深刻忏悔自己的罪过，请求阁主顾虑到父女之情，将忆湘归还，以尽天伦。经过他不懈的努力，阁主终于为帝王的诚心所打动，于是……帝女终于归来。
　　当然，这些只不过是经过多年口头流传，逐渐定型的脚本而已。至于事实的真相如何，早已无从了解。但帝女的回归是隐晦的，虽是正式，却并非大张旗鼓，人尽皆知。公主定下日子，只身一人自雪阁来到帝都，建帝亲自迎接，除了少数几个亲信和诸臣外，其他人明知有其事，却未被允许前来。至于帝都的百姓，更是不知道就在他们的身边，何时多出了个公主。
　　御座上的帝王，容颜甚至依然年轻。他微笑着望着远处渐行渐近的女子，笑意终于忍不住由嘴角慢慢透染进眼睛里，再传达给在身旁拥绕的诸臣。显然地，献帝对这位远归的帝女十分看重，虽然之前不曾见其过面，但此刻流露出的，居然是发自内心的喜爱。
　　然而，他身边潜涌的各种势力，却在暗自揣测，已然有了个各自的打算。对于远归的公主，几乎每个人的眸子都闪烁着看似相似、实则不同的光彩。
　　一旁的宠妃湛氏目光浅浅的望上一眼，似乎还未细看，便被虞妃悄劲一推，退到了献帝身后。虞妃趁机凑过身子，偎在了献帝身边，翘着一根玲珑的手指，惊喜的娇呼：
　　“陛下您看，公主果真是天姿国色，不愧是天山雪阁上的人！这里久居深宫的公主，绝无一人再比得上她的光彩。”
　　献帝还未出声，就听另一旁有人低低冷笑：
　　“何必拿来比试？陛下的六位公主，都还未至及笄之年，姿容未出，怎可相提并论？”
　　身材娇小的湄妃，视线已从远处收回，不停把玩着手中的一把宫扇，却不像虞妃一般靠向帝王，相距虽远，身上仍是幽香可闻。
　　忆湘此时已经走完最后的梯道。于是建帝向前一步，不动声色的脱离了虞妃的束缚，也不回头，手顺势往后一牵，就挽住了湛妃的手腕，将她拉上前来，淡淡吩咐：
　　“迎上去罢。”
　　湛妃眼神沉静，然而帝王的手心是温暖的，顺势一拉，她便被帝王拥进怀里。
　　被推开的虞妃不由苦笑，向湄妃身边望了一下，见那六位公主在一旁静静站着，神情专注。似乎是感受到了虞妃探询般的目光，六人目光齐刷刷的传向虞妃，当中的五公主瞳子里居然闪出了妖异的绿芒。吓得虞妃赶紧扭过头去，待平静了心神，方道：
　　“天山雪阁，据说可是有仙人隐居的地方呀。公主自小生活在那里，必然有着非凡的际遇，如今长大成人，说不定，已经是个仙人之体了哩！史上又有几位公主是到这般境界的？这次大公主归来，加上原本的六位小公主，陛下便有七位公主了，这七颗明珠，定会保佑我大黎国运昌隆，永世太平！”
　　“……未必如此。”帝王怀中的人轻轻叹了口气，说道。
　　虞妃惊讶的望着湛妃，不知她为何下此定论。对了这位向来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却又极度受宠的妃子，她的表情永远是迷惘的，她实在不明白她所深爱的帝王，为何会对这样的女人感兴趣，她也努力过，动过脑筋耍过手段，但无论如何，帝王的心，始终只在她一人身边而已。
　　建帝居然面露笑意：“爱妃不必忧心，朕自有办法。”
　　虞妃不知他话中深意，刚想询问，忆湘已经走上了汉白玉的石阶，容颜近在咫尺。建帝拥着湛妃率先迎了上去。
　　一身白衣的忆湘到了建帝面前，刚要下拜，却被父亲扶住。建帝温和地微笑：“你回来就好。至于宫中规矩，不必理会。”
　　忆湘仍然是弯腰一拜，再抬头时，手中已捧出一方石盒，清澈的眸子一闪，银铃般的语声便传了开来：“这是天山的九梦冰华。我特意请师兄自绝顶摘下，用来献给父王。”
　　石盒打开，逸开淡淡一层雾气，里面竟是空无一物。
　　就在众人迷惑不解之时，建帝已将石盒接在手中，按上盖子，笑道：“亏得你啦。……可惜该来的，必定会要来。”
　　公主的神色，并未如众人料想般显现出相逢的惊喜悲戚，或者微现怒容，诘责埋怨。相反的，看忆湘神色靠得近了，才发现她面容微带寒意，一副冷清孤绝的模样。所谓仙人，想必也不过如此吧？颐风静候在侧，暗想。
　　这个神仙也似的女子，居然会将成为我的姐姐……只是，这般脱俗绝色，尘世不沾，不知是否也会有着一颗凡人之心？颐风眼见她迤逦而来，不由伸手摸摸鼻子，有些自嘲的笑了。既是王储，身份高贵自不必说，他虽为人随和，却自认为绝无俗气，对于那些阿谀逢迎之辈，也是淡然视之，不加点破。但直至见了这位不曾谋面的大公主，心下却是不由得自惭形秽，他甚至不得不承认：他实在是不敢上前相认了。
　　有些讶然地，公主略带寒意的目光，随着视线的瞬间推移，竟转到了他身上。紧接着，仿佛有微风轻滑过眉梢，抚过鼻翼，带着若有似无的香气，颐风下意识地深呼吸一下，风里，什么都没有。然而，他确实看到了：大公主在对他温和地微笑。
　　只在对他笑。
　　刹那间，他只觉得周围的人影全都模糊起来，一切的喧嚣全然静止，只有不远处那白衣的女子，散发出清圣的光芒。他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木然道： “二弟颐风，见过皇姐。”
　　忆湘看着他失魂的样子，笑意更深。她只轻声说了一句话，但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大公主说：“雨已经开始下大了，我们总要先想办法避雨呀。”
　　不知何时开始，雨打湿了在场众人的衣衫，而众人却浑然不觉。随着大公主的这句话，所有人开始回过神来，纷纷跟随建帝去了大殿。
　　只有湄妃还在暗自思索：“她真的是从天山一路走到帝都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