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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离人】 ...


  •   京中久不落大雪,寒冬凛冽,被视为不祥之兆。大行的百姓哆哆嗦嗦的烧香祝祷,盼着来一场大雪,好让庄稼过冬,瑞雪兆丰年。

      离人却不懂这些,少年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何况自小被卖入这皇城的戏班子,每天被弹唱和练功填满,早些年乡下生活的记忆已经淡去。他不觉得这天下不下雪同自己有什么关系,只是在师兄叫他练功的时候找个借口躲懒,钻进茅房去,又从另一边钻出来,抖了抖衣服上街去逛了。

      合着吆喝的早餐铺子传来香气,他深吸一口,对着金黄生脆的炸油饼吞了一下口水,又转头去看甜品铺子门口红彤彤的冰糖葫芦,捏了捏口袋里的三个铜板,多少有些捉襟见肘的局促。只是转念一想,没什么大不了的,日后成了师父那样的红角,就什么都有了。少年鼓起了心气儿,空着肚子又跑回戏班,准备拾起落下的进度,刚摆起架势就看到师父的身影。他心下肃穆,把腿绷得笔直,生怕被看出端倪,师父却只是绕着他们走了一圈,没有多停留,转身进了内屋。

      屋里生了碳火炉子,用棉花门帘隔着,暖和的很,可他们是没资格待的,毕竟不是师父那样的红角儿。离人并没有想太多,愣神的功夫,便听屋里传来师父拉嗓子的声音,唱的是那段他耳熟能详的段子,他一边换了一条腿去压,一边竖起耳朵去听。

      “……梦里花开牡丹亭,幻象成真……”

      不愧是师父,唱得真好,离人在心里满意想着,就被人从后面扇了一巴掌在脑门上。

      “偷什么懒?脚尖绷直了吗?”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班主的声音传来,“都长点眼力见,好好练功,日后你们之中能出一个风间那样的红角,也算是咱们戏班子烧高香了。”

      “什么红角,还不是攀上——”闲言碎语还没说完,身后的人就被一巴掌掀翻在地,班主年过半百了还气力不减当年,好歹当年也是成过名的武角儿,一双眉目紧皱着,“说什么混账话,活腻了是吗,给我蹲一炷香马步去。”

      “……是。”

      屋里的戏声未停,似乎是不在意屋外的嘈杂,离人心想活该,热身完了又去翻跟头,大冬天的翻出一头热汗,他拉起袖子擦了擦,该是拉练嗓子的时候了,就听到门那头的声音停了。离人回头去看,只见一只指节修长的手掀开了门帘,却又收回去,过了须臾才望见师父重新走出来,身上披了件深色的大氅,领口却缀着雪白的毛。

      看起来真暖和呀,离人心想着,并不知道那纯正的雪狐皮毛价值不菲,值得上普通人家一年的花销,只觉衬着师父粉雕玉砌的肌肤都仿佛会发光一般。

      “离人,昨日教你的那段,练来听听。”风间拢着衣袖坐下来,一句话点醒了还愣神的离人,他慌忙几步走上前去,端正了架势,开口就唱了起来。

      风间一面听,一面用手打拍子,唱的不错的时候他的拍子是匀称的,偶尔收紧了的时候,离人就知道自己是唱错了,赶忙调整过来。昨日新学的就八拍,来来回回过了七八遍,风间的眉头才舒展了一些。他合拢了袖口道,“这段是难了些,剩下的你自己多用心过过……别偷懒,仔细着皮肉。”

      最后的话他压低了声线,离人便知道师父是瞅见自己偷懒了,吐了吐舌头赶忙点头答应,师父才起身走了。在师父面前他可不敢再懈怠半分,也深知如若不是师父收留自己早就饿死在戏班门外了。幼时尚不记事儿,早些年的过往都是从他人口中拼凑得来的,最早可以追溯到的故事只有被人伢子卖到戏班,上一任班主看他生的还算水灵,当场就买下来,可后来检查发觉他腿脚有问题,罗圈的厉害,才明白自己被坑了,当即发了大火,将他扔在门外不管不顾,誓要将他活活饿死。所有人都不敢忤逆班主,只任由他哭的撕心裂肺,后来是师父亲自去和班主谈了许久,才将他收在自己门下做徒弟,救下了他一条性命。

      那时候的师父刚刚小有名气,虽还不及大红大紫,但班主看得出他的潜力。后来离人长大了问师父,为什么要收留自己,风间只是用手指敲了敲他的额头说,看他有几分资质。离人似是而非的点了点头,后来才听说了七七八八,师父是承诺成名后多半数的赏金都归给戏班,班主才卖他一个面子。后来几年又为他四处求医,想办法治好了他的腿,这才有了如今的日子。早些年还能记起每晚师父用竹板和麻绳给他捆腿的样子,那会他不懂,只觉得疼,哭着喊不要捆了,被师父一巴掌扇的愣住了。从来都不打他的师父那时候红着眼睛说,只有治好了,才有未来。大冬天彻骨的寒夜,师父愣是累出了一身汗来,离人抹干了眼泪,就这么在一夜又一夜的捆绑和疼痛中慢慢长大了。

      后来他能像同龄人一般跑跳,腿脚再看不出异样,练功时候班主竟然也开始正眼看他,离人才逐渐明白师父的恩德,说是再造父母也不为过。他常想着,日后成了名,为师父在京郊购套院子,安稳度日,也能多少回报一些师父的恩情。

      只是余下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练完了功,便到了午饭时间,胡乱吃了些饭菜,余下片刻闲暇时间,傍晚便又要为演出做准备了。离人换了身衣服,在井边将上午被汗水浸湿的里衣揉干净晾在院里,才搓着冻的通红的手出门去转转。走了一会儿他凑在人多的茶馆张望,摸遍全身口袋也凑不出一盏茶钱,只能凑在门口的人群里细细的听。说书的人说的是开朝的故事,大灾之后民不聊生,怨声四起,先帝出身贫瘠,吃尽了人间的疾苦,发誓要天下百姓都吃得饱饭,自此从军征战大半生,才奠定了这大行的基业。只是先帝创业过半便身患重疾,好在次子德行出众,接过先帝未完的心愿,创建了这大行的万代基业,而后追封先帝为昭德,年号启零,到如今也不过三十余载的时间。

      这段书说的精彩,离人听的津津有味,从“昭德先帝带领壮士三百余人从故乡敏州出发”一路听到“大行国母早逝,圣上情深,自此不再立后,将皇后嫡子立为太子”,才惊觉时间已经过了许久,是回去准备的时辰了。他转身跑的急,正撞上过路的马车,受惊的马好不容易被驭住,便责骂劈头盖脸的砸下来,“哪儿来的小鬼,不长眼。”

      离人刚吞了下口水,再看一眼马车上挂着的信物,通透的玉牌系着正红的穗子,其上赫然刻着一个“慕”字,心道不好,哆哆嗦嗦的便低头认罪,“是我不好,冲撞了大人,请,请您高抬贵手……”

      “混账东西。”赶车的人似乎是着急,抬手马鞭就要落下,马车里却传来声音制止了他,“罢了,继续赶路吧。”

      如珠落玉,掷地有声,离人听着竟呆住了。

      “是。”

      马车咯吱咯吱走远了,离人才惊醒一般站起身来,冲着车远去的方向心有余悸一般拍拍胸口,转身往回赶去。待到了后台,班主见他上来就是一脚,“上哪儿撒欢儿去了,快滚去帮忙。”

      离人没敢躲,挨了一脚也是常事儿,一扭身子就钻去了里间,就看到师父对着铜镜在画脸。他刚心说糟了,就被师父叫住,“来得正好,帮我梳大头。”

      “是。”他小心的捡起梳子,沾了头油将师父乌黑的长发拢在一起,贴着头皮梳的服贴,转眼师父自己已经画好了一只眼睛。今晚的戏是旦角,扮相年轻俏皮些,离人梳好了发髻,挑了些颜色粉嫩的簪花,又整理了一下衣服,转头却见师父依旧是画了一半的妆,仿佛是愣在那里一样。

      “师父?”离人将月白的里衬放在椅背上,出声唤醒了他,“该更衣了。”

      “知道了。”风间搁下手里的画笔,靠后仰身,离人才眼尖的看到桌上安放着一折请柬,样式是他熟悉的模样,封面折角是一笔不起眼的“慕”,竟同他方才见过的一模一样。

      皇城之中,谁人不知这天子的姓氏,离人收回视线,忧心忡忡的望着师父,半天念不出一个字来。

      风间慢条斯理的将妆补全,转身脱下外袍,拾起那件月白色里衬,轻声道,“王府有宴请,今晚就不必等我了,自己早些睡吧。”

      离人闷声应了一句,服侍着师父穿好颜色鲜艳的外卦,就听到外面传来了曲音,诺大的戏院传来了满堂的喝彩,拉开了这一整晚的序曲。

      夜,这才刚要开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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